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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佩琼是承恩公府二公子亲送了来的,放下白花花四百两银子不说,又填补了庵堂里一百亩良田,是以主持待着佩琼十分客气,早课午课晚课从不勉强,更不叫佩琼打扫挑水,还安慰佩琼道:“你只管在这里放心住着,有庵堂一日就不能叫你受委屈。”又与庵堂中那些尼姑道:“她是贵人,不过是礼佛虔诚,故而到此。你们不可怠慢。”
只佩琼如今巴望着自家女儿能有消息,是以把头上的簪环,身上的锦绣都去了,同庵堂的尼姑们一般装束,每日三回跟随尼姑们做功课,从不脱空儿,倒叫那些尼姑对她有些另眼相看。
封晨来时,佩琼才做完午课,正要回自家的小屋,劈面遇着个男人,约有五十余岁,身高体胖,白生生一张富家翁的脸,未语先含笑,竟是十分眼熟,不由多瞧了眼,就叫她认了出来,竟是自家父亲从前的书童。
佩琼不意还能见着封晨,想着自家经历,不免有些儿羞愧,待要走避,却叫封晨拦了下来,规规矩矩地行了礼,还道是:“封晨见过二姑娘。”佩琼自觉无颜再见故人,将身子侧一侧道:“施主认错人了,我不过是个落难人,并不是施主口中的甚二姑娘。”
封晨进来前,先见过了主持,假托是佩琼远方堂哥,听说她在这里带发修行,是以过来探望,且舍了一百两银子的香火钱,直叫主持喜欢得眉花眼笑,暗将佩琼看做了财神菩萨,打定了主意,日后必要好好供奉,是以在封晨问佩琼来后情形时,细细都与封晨说了。
封晨听着佩琼修行甚虔,知道她求的是甚,心上格外有愧,再看佩琼身着缁衣,头上虽未剃发,也只绾了纂儿,把一支光头的银簪来簪着,眉梢眼角略带愁容,想及她这些年的辛苦,也是一声叹息,怎么敢将真玉娘下落不明的事告诉她,手上动了动,劝道:“师太莫急着走避,老儿并无坏心哩,只想劝师太一句,风物长宜放眼量,师太如今守着菩萨,还怕见不着真佛吗?总有一日云消雾散的。”
佩琼听说,若无其事地回过头来将封晨看一眼,把头点了点,回转了身往自家小屋行去,坐在铺了薄被的榻上,却是将手上十八子的念珠攥得死紧,心上隐约多了几分盼望。
又说封晨回在家中,将衣裳换回,又是未央宫中掖庭令的模样,缓步往未央宫行去,还未到司马门前,就听得身后一声唤:“陈老爷。”陈奉脚下一顿,转回身去,就看身后跟了个五十来岁的男子,不高不矮的个儿,面貌寻常,衣裳寻常,是扔在人群中便寻不出的模样,却是从前那笔墨铺子的东家。
这男子看得陈奉回头,脸上就有些儿喜色,往前踏了一步,拱了拱手道:“小民久不见陈老爷,不意在这里遇着,老爷倒和从前一模一样哩。”陈奉微微一笑:“原来是老蔡,你那家店生意如今怎么样?”
老蔡笑得露了白牙,将声扬得高了些,道是:“亏得老爷肯援手,才将小民的店保住。小民一家子都感念老爷的恩德,只一直无由得见。今日遇着老爷,真是老天有眼哩。若是老爷得空,还请老爷赏个薄面,叫小民有幸请老爷吃一杯酒,也表表小民的孝心。
陈奉故做沉吟,又抬头瞧了眼天色,老蔡踏上一步:“老爷,还请您赏光。”口上说得客气,眼中却透了焦急之色,几乎要探手来抓陈奉。陈奉情知老蔡们急的是甚,也就点了头,道了几声客气,就随着去了。
老蔡因着陈奉一路往前,七折八弯地到了一家羊肉铺子前,一面笑说:“老爷,这家瞧着不起眼,可他们的白切羊肉,又肥又嫩,不可不尝哩。”说了自家先抬脚进去,陈奉随后跟上。进得铺内,里头果然坐了四五个男子,一个是一头白发,一个身高体壮,更有个男子身形儿瘦得竹竿一般,头上带了书生巾,身上着了文士袍,枯瘦如爪的手上还捏了一把扇子,仿佛是个读书人模样,这些人看着陈奉进来,齐齐把眼来看他,脸上都有急切之色。
陈奉从前不过是严勖身边的书童,身份与这些人不好比,时隔得这三十余年,陈奉在未央宫中已可算内侍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因着他与乾元帝有救命之恩,连着内侍监昌盛也不敢轻视他,是以早养出一身的气派,倒像诸人之首一般。他将袍子一分,大马金刀地坐下,把众人一瞧,慢条斯理地道:“你们使老蔡拦我,可是为了将军的事?”
不意这些人中先开口的倒是那个读书人,他先咳几声才道:“如今外孙小姐做了太后,我们几时敲登闻鼓与将军鸣冤?”他身旁那个老者也开了口,道是:“是哩,趁着皇帝还小,还不能自家做主,太后且能说得上话,做得了儿子的主,若是等皇帝长大,未必肯听娘的话,给他父祖脸上抹黑。”在座人等都不住地点头,原来这些人俱都是当年严勖遗下的部属。
若是在官场,还有个人走茶凉之说,后人嫌前人碍路,设计铲除的也不少。可军中从来最重袍泽,哪个将领带出的兵,多只肯听这个将领的指挥,若是在战场上厮杀血拼出来的,更是忠贞不二,不然也不会有某家军之说。在场诸人,都是与严勖当年一刀一枪在战场上厮杀过的,自然对严勖十分信服,更深信严勖不能扯入夺嫡中去,都为严勖不平。自严勖叫延平帝抄家灭门后,这些人都不肯再从军,都弃官而走。
后来沈如兰娶了严勖长女佩珏为妻,这些人心中又生了指望,以为沈如兰终有一日能为岳家辩冤,哪成想,十八年前,沈家一般受了冤枉,亏得留下个沈昭华,倒是有骨气,是以这些人又苦苦忍耐,玉娘吩咐下的事,有许多都是经过了陈奉交在他们手上办妥的,便是董明河,也是受过严勖恩惠。
好容易忍到今日,乾元帝驾崩,新帝年幼,严将军嫡亲的外甥女身为太后正是最有权柄之际,若是这时太后说声查,新帝也只有顺从母意的,底下臣子们便是反对,又怎么拗得过她们母子?
陈奉听说,冷笑几声,将背往椅背上一靠,一字一字道:“这朝廷是你们说了算的罢!说得倒是容易!小皇帝屁股也未坐稳哩!他上头且有个大哥,儿子比之小皇帝也小不了几岁,可是站住了的。”说了又将众人都扫视一回,“若是当真容易,外孙小姐如今是太后,她能不提么?”
提起玉娘来,陈奉也有几分怅然,乾元帝在时,玉娘虽是心上有恨,可还是一副花娇柳嫩的模样,整个人透着活泛,如今乾元帝一去,玉娘看着虽还是一副秀美佳人的模样,言谈举止差别也不甚大,可从前那双横波目,如今看着连泪也干了,也是太可怜了些。
那些人却不知陈奉心上所想,那老蔡反冷笑道:“外孙小姐得意着呢,她是太后哩,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儿,富贵荣华享之不尽,还没人管束她,她还能想着哪个!还能将我们这些人瞧在眼中吗?”
陈奉听说这句,脸上也有了怒气,霍然起身道:“放屁!你们道先帝是怎么去的?!”这话出了口,众人皆是一怔,陈奉冷笑道:“此事我自有计较,你们且等一等,必给你们一个交代。”说了站起身来,大步走在门前,将门拉开,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又过得五日,景晟使往光州查案的御史黄川与大理寺少卿裴阳已然折返。
却是齐瑱较他们先到光州,与梅佳交接时,这位梅佳见陈裹言称进京告状,已久不见人影,而自家忽然被召入京,情知陈裹是告成了状,只是尚无实证定他罪罢了,是以梅佳就厚厚地把金银来贿赂齐瑱,又肯填补掉衙内账簿上的亏空,只求齐瑱高抬贵手,在京中来人查案时,略加美言,好超脱他一二。
不想齐瑱实在是个不通世情的,看着梅佳这般,不独不肯收纳贿赂,反一状告到了黄川与裴阳处。又配合了黄川裴阳两个将衙内各种案卷都封存了起来,出了告示,许百姓告状。
也是梅佳在任时贪得无厌,可说是刮地三尺,看着他叫急召入京,京中又仿佛来了大官儿查他,都蠢蠢欲动,想要伸冤,只唯恐官官相护,等他们出了头去告状,反把他们来入罪,是以观望不动。
不想转机到是出在梅佳留下的两个师爷身上,梅佳做恶也少不了他们,,如今看着京中来人要查,且不是走过场的模样,唯恐连累了自家,倒是先出了头,出首告发了梅佳。
因有了师爷的首告,光州百姓们信了朝廷是当真要办梅佳,这才纷纷出首,告发梅佳贪墨税赋、玩强占田地、勒索财物、霸占民女等罪,总计三十一条,条条事迹分明,又有两个师爷为人证,便是梅佳生得十张嘴,也是辩无可辩。
二人返京来见景晟,先将梅佳罪证呈上,景晟看得条陈,勃然大怒,当时就命将梅佳下狱,交大理寺审问。梅佳虽是贪酷,到底是读书人出身,并未吃过甚苦头,都不需上刑,只把拶子、带刺的牛皮鞭,刑棍往他面前一扔,已将他吓得面色如土,抖衣而战,昔日那双寒潭目已化做了流泪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