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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怀德倒是知道月娘,瞧着张牙舞爪,却是个没准主意的,不然也不能落在如今这个境地。齐瑱那人便是有许多不是,可有一桩,倒不是个黑心的,倘或他拿些虚情假意来哄着月娘,难道还能哄不住吗?到时,月娘只怕就成了他们的掩护,自家还得捏着鼻子为他求个前程是小事,白误了月娘终身。如今倒也好,虽是扯破了脸,却是一时之痛,待得日后再嫁,有人待她知疼知热,自然就放开了。
因有了这个念头,谢怀德便到了月娘房前,恰看着俩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坐在院子门前的石阶上,把头凑在一起私语,一个脸做瓜子的道:“二姑奶奶还哭着呢,要我说,有甚好哭的。二姑奶奶是皇后娘娘的亲姐姐,走出去哪个敢得罪她,想嫁哪个少爷公子嫁不着呢。倒为个不长眼的二姑爷哭。”
另一个脸儿圆圆的将她推了把,道是:“都和离了,还叫什么姑爷。二姑奶奶心上正不喜欢呢,你还说,可是讨骂。”前头那个忙将口捂住,眼珠子滴溜溜地向身后看去,见无人出来,才松了口气。
谢怀德看着这样,倒是一笑,故意咳了俩声。这俩小丫头听着动静,齐齐抬起头来,见是谢怀德,唬得都跳了起来,脸上涨得通红,把手去搓衣带,怯生生地与谢怀德见礼。谢怀德走到两个面前,问道:“你们跟着哪个妈妈学的规矩?主家的是非也是你们说得的?自家去寻金保管事,就说是我的话,扣你们俩一个月的月钱。”说了不待俩小丫头答应,已抬脚进去了。
他在外头说话,里头月娘也听着了,因她身上软,起不得身,便使画扇出来迎一迎,自家靠在引枕上眼巴巴地望着。一看着谢怀德进房,便哇地一声又哭了出来,冲着谢怀德道:“二哥哥,你去瞧瞧大哥哥,可把和离文书送去衙门没有。”
谢怀德听见这话,脸上就阴了,把袍袖一抖,在月娘面前坐了,理了理袖口,慢腾腾地道:“我是来告诉你,张四郎并未走远,回了阳谷城。他不是齐家的家生子,是在籍的良民,又不曾拿你东西,是以虽打了你,罪名倒是不重,断了个杖一百,徒三年。绿意那丫头,还未寻着,你只管放心,她是个逃奴,走不脱的。”
月娘听谢怀德不肯接她的话,心上着急,正要再说,却看谢怀德抬起了头一眼看了过来,眼光冷森森的,心上竟是以沉,到了唇边的话也停住了,不由自主地往后退。谢怀德这才道:“你要脸不要?齐瑱那些话,你没听着吗?你若是没长耳朵,我倒可与你再说一遍,你要不要听呢?”
月娘原生着病,人瘦了好些,脸上苍白,叫谢怀德这几句冷冰冰的话一说,脸上更是白得一丝血色也没有,翕动着嘴唇,好一会才哭道:“我做错什么了!他凭甚休我!便是要休,也该我休他!他休了我,想扶正那个贱人吗?他休想!”
谢怀德听在这里才知道,月娘只是个气不过,并不是对齐瑱依旧眷恋,脸上便好看了些,因劝月娘道:“胡说!大殷律户律上写着:以妾为妻者,杖一百,断离。若齐瑱是个平头百姓,他要扶正个小妾,也没人管他,许能混过去。可他大小是个官儿,真当御史们是摆设么?且便是他愿意,他父母也不肯答应的。有翠楼这么个宠妾在,又有哪家疼女儿的肯把女儿给他糟蹋?你只管放心。”
月娘听着这几句,哭声才渐渐地歇了下来,把泪眼看着谢怀德道:“二哥哥,你不哄我?”谢怀德叹了口气,将又问月娘道:“你虽与齐瑱和离,可到底年轻,若是叫你在家守一世,莫说是父亲母亲了,就是大哥与我,也是不忍心的。好在你也是成过亲的人,有些话与你直说也不打紧,你是愿意嫁个有些儿身份才貌,却是不肯俯就你的丈夫;还是个身份上差些,却肯敬重你的丈夫?你自家慢慢想明白了,再告诉我们知道,我们才好替你做主。”
月娘叫谢怀德这话问得脸上一红,她便是再跋扈任性,到底也是个女子,一时哪里开得出口来。谢怀德看着月娘不肯出声,心上也就有了几分把握。只是如今还不知道玉娘那里的主意可改没改,不好与月娘开口直说罢了。
又说谢怀德虽未与月娘提着郝文胜,暗里却已使人悄悄地去与郝文胜透了口风,道是月娘病了。
也是梁氏提点的谢怀德,道是:“月娘这几日正是叫齐瑱气恼着了,忽然有人对她关切,便是不能将她打动,却也没有坏处,至少能将齐瑱比下去。”谢怀德听着,也觉有理。且还能借机看郝文胜为人。
若郝文胜是个乖觉的,听着月娘得病,他与月娘即认识,又受过承恩公府恩情,自然要走礼。不论郝文胜是真心还是假意,即是乖觉的人,只消有承恩公府一日,他便不敢待月娘差了。
郝文胜果然十分懂事,将礼备得周全,都不是甚值钱东西,却都是病人用得着的。礼盒送进承恩公府,都叫冯氏与梁氏两个转手送去了月娘房中。
而月娘才叫齐瑱气倒,因看着郝文胜细心周到,且她来京时又受过郝文胜一路的照拂,两下里一对照,月娘竟是有了些意动,只以为自家若是再嫁,总要嫁个郝文胜这样懂事正直的人才好。
又说玉娘这里接着冯氏的帖子时,乾元帝正在椒房殿中,看着承恩公世子夫人的帖子,随口与玉娘笑道:“你嫂子这些日子倒是走得勤。”
玉娘将帖子往边上一搁,似笑非笑地道:“他们听说这是个皇子,自然上心些。”乾元帝听了这句,拖了玉娘在怀中坐了,把手在玉娘腹部摸了回,笑道:“这倒是,奉承好了这一个,又是五十年富贵。”
玉娘听着这句,脸上笑微微地道:“您给的恩情也够了,赏了公爵与我父亲不说,又把个府邸也赐了下去,听嫂子说,前头的主人是个有雅趣的,布置得步步见新景,转折有风光,只可惜我竟无缘得见。”
如今的承恩公府正是延平年间获罪的大将军严勖的府邸。严勖虽是个将军,却是两榜进士出身,可说是上马杀敌,下马能文,颇有些儿才干,他的将军府在他坏事前,颇有些儿名声。后来他坏了事,叫延平帝抄了家,连将军府也叫朝廷收了,直过了二三十年,才叫乾元帝赏与了谢逢春。是以乾元帝听着玉娘这句,又看她脸上竟带些向往之色,便笑道:“未央宫与上林苑还不够你看的吗?”
玉娘佯怒道:“一样么?一样么?”乾元帝看玉娘似炸了毛的小猫儿一般,心上更是喜欢,在她脸上一亲,哈哈笑道:“好,好,不一样。你即想看,等你生产之后,我许你省亲,我与你一块去瞧瞧。”
玉娘不意乾元帝竟是自家提出许她省亲,叫她好亲眼瞧一瞧承恩公府,耳旁似顿时炸响了惊雷一般,心上跳得厉害,眼中瞬间就扑簌簌落下泪来。
严勖是哪个?严勖正是她嫡亲的外祖父,严勖次女佩琪,在严家倾覆之际,因沈如兰对她有情,把她搭救了出去,而后假造了个身份,明媒正娶了回去,只是佩琪身子素来纤弱,又遭家变,父死兄亡,姊妹离散,心中长年郁郁,不过数年就病故了,那时阿嫮才将将会得喊娘。
沈如兰倒也是个人物,因严勖对他有恩,在严勖身死后,他残留在军中的麾下叫人排挤得站不住脚,是沈如兰加以照拂,这才得以保住些许势力。又因他钟爱严佩琪,是以敢偷天换日将她救出,冒险也要娶做妻子;又因他怜悯阿嫮还是婴孩就没了亲娘,怕她叫继母欺辱,竟是终身不再续娶。
这惊人的桩桩件件,阿嫮死里逃生之后,才听陈奉说着。阿嫮一时如何肯轻易相信,直至她看着了孟姨娘的面容,恰与她生母的画像仿佛,这才肯信。可自那以后,严勖满门与沈如兰满门,近三百余性命,血淋淋的,压得阿嫮透不过气来,阿嫮这才假冒玉娘,进宫雪冤仇。
早在乾元帝将前大将军府赏与谢逢春之际,阿嫮就已想去外祖父家瞧一瞧,只是不敢开口,这是忽然听着乾元帝自家提着,毫无预备之下,想及自家遭遇,可说是痛彻心扉,竟至痛哭失声。
乾元帝原是为着哄玉娘喜欢的,哪里想得到玉娘竟是哭得凄凄切切,乾元帝原就不忍见玉娘哭的,何况玉娘如今又有着身孕,哪里经得起这样哭,顿时手足无措,更不敢问着她为甚哭,还得把软语细言来哄她喜欢,因道:“你若是觉着等咱们儿子生下来之后太迟,就近选个日子也无妨。只是他们房舍还未整理,只好私访了。”
玉娘依旧把帕子捂了脸,乾元帝无可奈何,只得又道:“若是你不肯私访,我下旨与工部礼部,使他们帮着筹备,你看如何?”因看玉娘还不出声,叹息了声,道是,“你这样哭,可想过孩子没有?若是伤了他,你自家身子受亏不说,也叫我伤心。”
玉娘听见这句,知道乾元帝耐心渐少,自家若是再哭下去,只怕要惹得他做恼。以乾元帝的性子,一旦恼怒起来,要哄回来却是千难万难,李媛、陈庶人、高贵妃等的例子在前呢,只得强忍了眼泪,将帕子缓缓移开,拿泪眼对着乾元帝,只说的:“我自进宫,蒙圣上恩典,我与母亲与嫂子还能见上一见,父兄们已久远不见。想来我父亲也将五十的人了,如今怕已是尘满面,鬓如霜。是以哀切。”
乾元帝听玉娘这几句,即气且笑,在玉娘臀上轻轻一拍,叱道:“你这孩子,你想你父亲如何不早说,倒哭来吓人。”说了又摸了摸玉娘的腹部,“好孩子,你可记着了,你娘爱哭哩。”话音未落,玉娘腹中的孩子忽然一动,一脚正踢在乾元帝手上。乾元帝先是一怔,转而哈哈笑道:“这孩子护着你,真是个小没良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