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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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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言道,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事到如今,枯坐室内装鸵鸟毫无用处。

    透过门缝,已有熙攘之声传来,多为客栈举子高谈,夹杂各地口音,委实听不太真切。

    杨瓒立起身,掸掸衣袖,正欲推门而出,门扇却先一步打开,书童杨土立在门外,难掩激动,道:“四郎,报喜的差官来了!”

    报喜差官?

    静默两秒,杨瓒无声叹息,果然是躲藏无用。

    明代会试放榜,不只在贡院门外张贴榜单,亦有差人至城内各处送捷,其后更会抄送各府州县,公告天下。

    古有宵禁,放榜当日,贡院开门之前,不许闲杂人等长久驻足,差人捷报便成了第一手消息。

    “难怪。”

    时辰未到,客栈中的举人早早聚集,翘首以待,多是为等这些飞驰而过的快马。

    “方才有快马驰过,未有停留,却是向状元楼去了。”

    “不奇怪,顾九和、董王已都在状元楼。”

    “果真?”

    “此场春闱,三鼎甲多是定了。”

    “才聚于京,以在下之能,怕是今科无望,要三年后再来。”

    “吕兄何必妄自菲薄?”

    “此番不过取才贡士,尚有殿试在后。”

    “方兄所言甚是……”

    杨瓒步下二楼时,多数举人正自顾自言谈,得空瞅一眼门外,唯有同乡李举人向他招手。

    “杨贤弟,且往这来。”

    对方出于好意,杨瓒自然不能当做没看见。

    行至桌旁,见有两张陌生面孔,当即拱手,道:“在下保安州杨瓒,两位有礼。”

    “杨贤弟有礼。”

    杨瓒年方十七,面容俊秀,言行得体,观之可亲,很快赢得二人好感。

    “在下荆州王忠。”

    “蓟州程文。”

    两人表明身份,将杨瓒让于座中。寒暄几句之后,话题重回春闱之上。

    谈话间,杨瓒秉持少说少错,沉默是金的原则,带着一双耳朵,留下一张嘴巴,或点头应声,或微笑以对,少有发表意见。

    此举更得王、程两人好感,却引来李举人侧目。

    看着安然端坐,神情温和的杨瓒,李举人面上未显,心中已翻了数个来回。

    若早先异状可归于宿醉,现下又该如何解释?

    不过短短三四个时辰,一个人的变化竟会这般大?亦或先前只是表面,如今方是真正性格?

    果真如此,称得上是抱朴怀拙,心有九窍。

    李举人抱定心思,谈话间很是留心,小心试探,与杨瓒交好的心思更增两分。

    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十年寒窗,为的是金榜题名,鱼跃龙门。一朝登科,或翰林院观政,或外放为官,无论在京还是外放,想立定跟脚,人脉极为重要。

    同窗、同乡、同榜,两人独占其二,趁未发迹时相交,远比入朝为官后更显真心。

    今番春闱,考官为太常寺卿兼翰林院学士张元祯,及左春坊大学士兼翰林院侍读学士杨廷和。

    前者年逾古稀,且为人好古,朴实无华,在朝中颇有声望,却已近告老。后者未及耳顺,简在帝心,又为皇太子讲学,实权在握,若能得中贡士,拜为座师,必前途有望。

    想到这里,李举人又摇了摇头。

    以杨大学士之位,非是一甲及第,二甲传胪,恐入不得眼。凭己之才,二甲出身尚可期望,传胪却是想都别想,遑论状元榜眼探花。

    座师九成靠不上,为日后考量,和同乡同榜拉关系便是重中之重。

    王忠、程文均出自耕读世家,颇具才名,乡试名次靠前,值得一交。

    为同两人结交,李举人实是费了一番心思。

    现如今,杨瓒又有这番表现,李举人忽然觉得,自己白长了一双眼,明明宝山就在身边,却是视而不见。

    “杨贤弟对此可有见解?”

    “恩?”

    杨瓒竖起耳朵,正听得津津有味,冷不防被李举人拉入话题,忙笑道:“闻王兄、程兄之言,委实获益良多。小弟听且来不及,实无暇多想。”

    说话时,故意按了按额头,露--出一丝苦笑。

    “且昨夜未能睡好,现正头疼,实是……”

    王忠、程文当即现出了然之色。

    杨瓒占了年轻的便宜,又有第一印象在,自是让王、程两人提不戒心,只当他是年少不经事,担心会试名次,心思无属。

    如此一来,自不会多加询问,反出声劝慰,只让他放宽心。

    “杨贤弟不及弱冠,何须如此?”

    十六岁的举人,实属凤毛麟角,满朝之上,唯有杨廷和杨大学士能与之一比。

    杨大学士十二岁中举,堪称神童,然也曾春闱落第,待到十九岁方中进士。若杨瓒此番中了贡士,哪怕殿试失常,落得个二甲末尾,甚至沦入三甲,也称得上奇事。

    想到这里,王、程二人不免生出同李举人一般的心思,对杨瓒的态度愈发热切。

    按照后世的话说,如此“绩优股”,不早早买入,还等着涨停再下手?

    杨瓒两世为人,在职场摸爬滚打多个春秋,察言观色已成为本能。见到三人神情,不觉哂然。

    看来,无论相隔几百年,职场和官-场的学问实是共通。

    经义文章固然重要,会做人,能做人,交好君子,不恶小人,持守底线,不为恶行,才是存身的根本。

    不知不觉间,已是卯时中,天色大亮,快马飞报的差人过去一批又一批,始终未曾停在福来楼前。

    眼见将到贡院贴榜的时辰,众举子均有些失望。

    春闱多取前三百名,得快马送报者,必是名次靠前。不得送报,未必没有得中的希望,然名次靠后,殿试的位次必也靠后。换句话说,想得君王扫一眼都难,如何不让志向朝堂的举子们失望?

    杨瓒随众人起身,唤来书童,一并前往贡院。

    刚行至门前,忽遇一匹快马迎面驰来,马上骑士拉紧缰绳,隔得尚远,便已高声道:“恭贺保安州涿鹿县举子杨瓒杨老爷高中今科贡士第五十九名……”

    声音传来,众举子定住脚步,纷纷转头,想看看杨老爷是哪位。

    李、王、程三人先是愣住,旋即现出笑容,连声道:“恭喜杨贤弟!”

    杨瓒立在门前,看向报喜的差人,笑也不是,哭也不成。

    倒是书童反应最快,取出两个荷包,暗中扯了扯杨瓒的袖子,提醒道:“四郎,报喜要给赏钱。”

    杨家世居宣府,虽不是豪强巨贾,却也是当地望族。

    杨四郎今番赶考,除了家中父母兄长打点,更有族人送来的盘缠,数量相当可观。

    弘治年间,美洲白银尚未流入,宝钞虽也贬值,却还没成为废纸,白银更是实打实的硬通货,一百两便足够一家五口舒舒服服过上不少时日。

    杨瓒手中银票不下三百两,单书童便怀揣十余两现银,百余贯宝钞,可想而知,杨举人,现下该称杨贡士,半点不差钱。

    差人飞送喜报,得来的赏钱有多有少。杨瓒有原身的记忆,自然取过一只荷包,不假书童之手,亲自递与差人。

    “劳烦足下,请喝几杯水酒。”

    差人受宠若惊,忙不迭抱拳行礼。

    举人老爷见得多了,如此礼待,实是首例。

    差人隶属五城兵马司,面对贩夫走卒,多飞扬跋扈,肆行随意。然面对这些读书人,尤其是春闱得中的贡士老爷,实不敢有半点不敬。

    这位杨老爷年纪不大,观其言行举止,莫名有几分熟悉。

    心头忽闪过一个名字,差人悚然,姿态变得更为恭敬。

    杨瓒笑了笑,不以为意,吩咐书童取来赏钱,打点客栈上下,仍与李举人等一同前往贡院看榜。

    不为其他,跟上大部队,不搞-孤-立-主-义,总是有好处。

    事实证明,他做对了。

    离开福来楼,先后遇上几波人,都是前往贡院的举人,其中便有高中会元的董王已,及紧随其后的顾九和等人。

    众人或坐车,或步行,一路谈笑,澜衫轻动,神采飞扬,行过之处都似有了墨香。

    贡院之前,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和顺天府衙役拉开长列,维持秩序。亦有官员大户的家人候在一旁,眼神发亮。

    榜下捉婿不是虚话,只因眼前都是官兵,自不能如乡试随意。先看准了,回头打听清楚,才好下手。

    杨瓒等人到时,恰逢贡院正门大开。

    两名青衣官员手持榜单,张贴在墙面之上,当即引来一阵-骚-动。

    “杨贤弟,我等先去看榜。”

    虽知榜单不会消失,众人仍显得十分激动,纷纷涌向前,不时有人被踩掉鞋子,扯破衣袖。

    杨瓒不想凑热闹,逆着人潮退后几步。见不远处有小贩担着担子,似在卖炊饼,引得书童目光流连,笑了笑,道:“杨土。”

    “四郎?”

    “且去买两个炊饼。”

    书童脸红,四郎一向不喜吃这个,必是看到自己嘴馋,方才如此。

    “四郎,何必浪费银钱,待回了客栈……”

    “无需多言,买来便是。”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他早该注意到,以杨土的年纪,一个包子如何能够饱腹。

    看榜之后,自顾自返回客栈必是不行,定然要呼朋引伴,置办几桌酒席。哪怕为日后考虑,他也不能躲闲。

    过了会试,殿试已是板上钉钉。既然没了选择,纵前路曲折,障碍随处可见,也要继续走下去。

    彷徨无用,懊恼亦是无用。

    当下理应拓展人脉,汲取更多“本土”知识,其后拜访座师,为职业生涯做好规划。官-场非他所愿,然寄于“杨瓒”之身,背负一族期望,便容不得他乱来。

    有舍有得。

    想要在大明活下去,活得更好,终不能一意孤行,必要有所妥协。

    众举子冲到榜下,杨瓒却立在人后,好心情的看着书童啃炊饼。如果不是性向问题,他应已有了孩子。算算年纪,大概和杨土差不了许多。

    前生能顶着家人压力,也不愿违背心意,更不想带累他人,今生可还能如此?

    嘴角笑容渐渐隐去,杨瓒忽又有了抱头冲动。

    会试放榜,京城目光齐聚贡院。

    当此时,几匹快马飞驰入玄武门,马上骑士皆一身缇衣,为首者头戴忠静冠,腰束金带,手持一枚腰牌,上刻锦衣卫北镇抚司字样。

    门旁守军见此腰牌,迅速让开道路。待快马飞驰而过,皆长舒一口。

    这队缇骑从北边来,不似逮捕人犯进京,倒似要传送紧急军情。

    守城卫卒对视一眼,登时心惊,不由得握紧长矛。

    莫非北边又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