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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李延麒推着自行车穿过熙熙攘攘的菜市场,二手自行车的前筐里放着几把青菜和一袋鸭梨,车把手上还挂着一袋豆腐,走到市场门口的时候,停下来看了看,又买了两个火龙果。李延麟最近加班太忙,嘴角起了两个水泡,需要多吃点儿清火的水果。
李延麒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骑上自行车急匆匆的往家骑。
这是距离他们住的小区最近的一个菜市场了,他每天下班搭地铁到最近一站下车,然后骑自行车回家,路上还能顺便买点儿蔬菜水果什么的。小区附近还有个小超市,东西不是很全,但平时买个米面调料日用品什么的也足够了。
进了小区,李延麒把自行车停在楼下,锁好车,拎起车筐里的东西上楼。一楼的阿婆出来扔垃圾,看见他笑着打招呼,“下班啦?”
李延麒笑着说:“赵奶奶,吃饭了吗?”
“还没,”赵奶奶把垃圾袋扔进人行道对面的垃圾箱里,一边还转头喊他,“别急着走呀,我昨天跟你说的事情考虑的怎么样?我跟你说,那姑娘性格不错,长得也挺白。”
李延麒顿时头疼,“赵奶奶,我和我弟弟暂时都没有成家的打算。你看我们俩挺穷的,没存款,一天到晚忙的要死还买不起房子。现在的姑娘要求都高着呢,要有车有房,还要在三环以内。不行啊,条件不够。”
赵奶奶笑了起来,“人家姑娘可没说要车要房子。要不先见见?介绍人是我老伴儿家的亲戚,人靠谱。”
李延麒连忙摆手,“不啦,不啦,没时间,公司还让加班呢。”
赵奶奶在后面喊他,“你不乐意问问你弟弟呀,我跟人家说的是兄弟俩都挺帅的。”
“他也没时间,”李延麒连忙往楼上跑,“谢谢你啦,赵奶奶。”
赵奶奶嘀咕两句,没办法,自己回家了。
李延麒舒了一口气。看来上了岁数的老太太不分阶层,都很热衷于玩牵媒拉线的游戏。他记得以前还住在李家老宅的时候,他奶奶跟几个老朋友见了面,也总是议论谁家的千金跟谁家的少爷看起来很般配什么的。没想到住到了这九十年代修起来的老生活区,还会遇到这种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
李延麒爬上顶楼,把手里的塑料袋换到一只手上拎着,打算腾出一只手掏钥匙开门。钥匙还没摸到,房门却打开了,李延麟出现在门口,伸手接过了几个塑料袋,“你不是说今天要晚点儿回来?”
李延麒舒了口气,蹲在玄关处换鞋,“跑了一天工地,快下班那会儿王工接了个电话,说临时要去部里开会,就让我先回来了。”他现在在一家建筑公司做预算员,工作挺辛苦,需要隔三差五地跑工地。唯一的好处就是经常要跟设计院打交道,而李延麟就在设计院工作。
李延麒刚想问问怎么李延麟今天也回来的这么早,一抬眼,看见屋里坐着一个西装革履的老男人,而且还是个多年未见的熟人——黄友发黄律师。
李氏的法律顾问。
李延麒不由得愣了一下,转头去看李延麟,却见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恍惚,像是刚刚受了什么刺激,眼神都有些发飘。
黄友发冲他点点头,神情稍稍有些尴尬。这两兄弟刚刚被重岩赶出李氏的时候,他曾经私下里来见过两兄弟,明确表达了自己会继续留在李氏的意愿,并提出要给这兄弟俩若干援助。不过被兄弟俩直白地拒绝了,那之后他们再没见过面。
一转眼十年过去了。
李延麒知道黄友发会出现在这里必然是有事发生,心里不由得沉了沉,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弟弟。李延麟却没看他,只是木着一张脸把塑料袋提进厨房,又轻飘飘地走了出来,在黄友发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黄友发咳嗽了两声,“大少爷,我来这里,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李延麒点点头,示意他稍等。自己换了拖鞋,跑到卫生间洗了把脸,又把身上那套还沾着灰尘的工作服换下来塞进洗衣机里,这才洗了手出来坐下,“好了,您说。”
黄友发从自己的工作包里取出一摞文件,顺着茶几的表面推到李延麒面前,“大少爷,这是重总的遗嘱,你先看看。他把手中百分之六十四的李氏股份都留给了你……”
李延麒一下子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黄友发说:“他手中持有百分之……”
“前面一句!”李延麒粗鲁地打断了他的话,“你说‘遗嘱’?他……出事了?”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竟有些说不出“死亡”这两个字。
黄友发眼圈红了一下,掏出手帕在自己的眼角抹了两把,声音稍稍有些哽咽,“重总出了很严重的车祸,还没等救护车赶到就过世了。”
李延麒眼前一阵晕眩,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过……过世?”
那个把李家上上下下闹得天翻地覆的重岩,嚣张的把他们都赶出李家老宅的重岩……就这么没了?!
这是一个王子变乞丐,然后某一天的某个时刻,魔法突然解除,落魄的、邋遢的乞丐又变回王子的诡异故事。
李延麒蹲在出租房二居室的客厅里,给自己和弟弟的行李打包。他们在这里住了将近三年,搬来这里之前还搬过两次家。这期间陆陆续续添置了不少东西:一堆的工具书、可折叠的简易书架还有画着卡通兔子的茶杯垫之类的。他们在这个小区住的时间最长,积攒的东西也最多。高云曾经宛转的向他建议安排助理们过来帮他收拾行李,却被李延麒拒绝了。这里是他和李延麟的家,是他们两个人一点一滴布置起来的、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家,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印着他们的回忆——不想让别人触碰的记忆。
高云站在稍远一些的沙发上,笔记本电脑支在膝头,给他简单地介绍李氏这几年运作的情况。偶尔她会停下来,用手里的纸巾擦擦眼角。
李延麒有些诧异地看着她,他有十年的时间没见过这个女人了,乍一见时只觉得她比印象中的样子更加的精明强干,没想到她还会哭,为一个篡夺了李氏产业的私生子流泪。李延麒颇觉不可思议,她是被重岩那个小杂|种洗脑了吗?!
高云关掉了最前方的一份文件,轻轻抽了一下鼻子说:“就这些。李总还有什么要问?”
李延麒沉默了一下,“重岩是个什么样的人?”
高云湿漉漉的眼睫毛眨了眨,像是又要哭却最终忍住了,“李总指的是哪方面?”
李延麒皱了皱眉。说实话,看一个快要到了退休年龄的女士在他面前哭哭啼啼真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但他心里实在是好奇,并且还有些……按捺不住的愤怒。他暗暗决定等他接手了李氏的日常工作之后,就把这个女人开掉。她对重岩的态度实在太让人生气了。
“全部。”李延麒冷冰冰地说:“只要是你知道的。”
高云敏感地察觉了李延麒态度里的敌意,她立刻就反应过来李延麒在想什么,嘴角微微挑了挑,像是有些嘲讽,又有些伤感,“我知道的重总就是一个机器人,用十年的时间把李氏的版图扩大了整整四分之一。你或许还不知道,你手中现在持有的李氏股票的总值,在十年的时间里翻了将近四十倍。”
李延麒,“……”
“李总还有什么想问?”高云淡漠地看着他。
李延麒接手李氏之后她就会离职,这一点他们双方都心知肚明。高云望着他那双略微有些阴郁的眼睛,突然想起重岩第一天上班的情形。那时他就坐在总经理办公室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面,神色漠然的把她的辞职报告顺着桌面推了回来,“我想你大概搞错了一件事:你是为李氏工作,而不是为某个特定的人工作。坐在这间办公室里的人或许不同,但李氏还是李氏,这一点并没有改变。我敢用你,你敢不敢留下来?”
高云眼眶微微犯湿。这是多么拙略的激将法啊,可是她居然就被打动了。
李延麒将她的表情尽收眼中,满心憎恶几乎掩饰不住,“你似乎对他很有感情。嗯?”
“很有感情?”高云似乎觉得这个说法很有意思,淡淡地笑了笑,“以前公司的人叫我高秘书,李总知道这十年之中他们叫我什么吗?他们叫我高、丞、相。”
像助理、秘书这样的职位,工作范围的界定其实是有些模糊的,全靠遇到怎样一个上司。不同的上司会赋予这个角色不同的意义:工作中的左膀右臂、照顾私人生活的助手、甚至可以是花瓶、情人。重岩不用她当生活助理,他说只是端茶倒水的话,请个保姆就足够了,何必请她一个经济学硕士?
“我是他的工作伙伴、搭档、战友。他给我很大的工作权限和……尊重。”高云停顿了一下,直视着李延麒的双眼说:“我这么说你或许会不爱听,但是在重总上台之前,我一直在考虑跳槽的问题。因为我觉得李总……老李总更需要的是一个细心的生活助理,要擅长泡茶、懂得给他的情人挑选礼物、安排约会、及时订好餐厅的座位,而不需要懂经济学。”
李延麒心里有一丝尴尬。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高云垂下头,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已经向人事部提交了辞职报告。等我跟李总选好的助理做完了交接工作,也就该走了。”因为有了比较,有些事情会看的更加清楚。或许重岩上台的手段不够光彩,但是他的能力毋庸置疑。至少在用人不疑这一点上,李家父子皆不如他。
李延麒不傻,高云话里的意思他完全听得出来。在这一点上,或许她是对的,至少他和李承运都不会给秘书或者助理下放太多权力。李承运曾经教过他:越是身边的人,越要提防。因为只有身边的人才会知道你的秘密,也才更有机会出卖你。
难道重岩不这样想吗?
李延麒沉默了。
高云颌首,脚步很轻地退了出去。
这是兄弟俩在这个破旧小区里度过的最后一夜。
小区的供暖不是很足,到了夜晚,要抱在一起才会觉得暖和。有时候遇到降温的天气,还要在被子上面多盖一层毛毯。房子太老了,门窗都有了缝隙,一刮起风来,冷风就会顺着缝隙悄悄灌进来,呜呜作响,像是某种动物在不知疲倦地呼啸。
可是只有在这里,李延麒心想,他才能够毫无顾忌地拥抱着他爱的人,一起沉入梦乡,一起在晨曦中醒来。这是他们在年少时候曾经幻想过的最平实幸福的生活,就那么不可思议的,在他们命运最悲情的时刻悄然降临。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
李延麒突然间有种不舍的感觉,他知道他们明天会搬回他们从小长到大的李家老宅,那里有他和李延麟各自的房间,隔着宽阔的走廊,每个房间都至少超过这套二居室两三倍大。精致、舒适然而空空荡荡。
李延麒搂紧了怀里的人。从明天开始,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他们身边会多出无数双眼睛:审视的、讨好的、畏惧的、不怀好意的。生活在那样一张无形的网里,他们还能像现在这样无所顾忌地亲吻拥抱吗?
李延麒曾经觉得自己是在无可奈何之下不得不接受了这样的一种生活,每天和这城市里的千千万万普通上班族一样挤地铁去上班,然后忙忙碌碌过完一天,再拖着疲倦的身体赶回家去,和心爱的人一起买菜做饭,一起看电视、做家务,度过每一个平静又安稳的夜晚。
这样的生活李延麒在过去是连想都不敢想的,因为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然而他却过了很多年这样的生活。
李延麒轻轻叹了口气。
李延麟翻了个身,搂住了他的腰。
“还没睡着?”
李延麟在他胸前蹭了蹭,“你长吁短叹的,让我怎么睡?”
李延麒摸了摸他的脸,“辞职手续办了吗?”
“没,”李延麟说:“不辞职。我还接着上我的班。李氏有你就够了,我去做什么?给你当秘书?每天帮你泡咖啡?送文件?”
李延麒笑了起来。
李延麟说:“这里是不能住了。等回去以后,我在设计院附近找个合适的房子,价钱合适的话可以直接买下来,好好装修一下……”
李延麒打断了他的话,“你不回家住?”
李延麟摇摇头,“我在外面住。休息的时候,你过来。”
李延麒知道李延麟是在替他们以后的日子做打算,如果搬回李家老宅,再想过现在这样的日子几乎是不可能的。他有些心酸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会好起来的。”
李延麟摇了摇头,“不,好日子已经结束了。哥,到头了。”
李延麒沉默了一霎,“会好的,阿麟,会好的。”
李延麟轻轻吁了口气,不想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了,“我们可以去看爸爸了,重岩可真狠啊。这么久也不让我们见面……”
“没办法,”李延麒叹了口气,“他恨我们,不想让我们见爸爸。如果非要见面,爸爸的生活待遇都要取消了。他一把年纪了,难道真让他每天吃咸菜吗?”
“爸爸呢?”李延麟问他,“他也恨重岩吗?”
兄弟俩一起沉默了。
良久之后,李延麒轻声说:“我不知道。”
李家老宅的历史超过百年,李承运在这里出生,长大、结婚生子。他的孩子也在这里出生、长大,由牙牙学语的幼童变成了高大魁梧的青年,李延麒曾以为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他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然而分开十载,李延麒却觉得眼前所见,处处都透着陌生。
这是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身体因为回到了曾经熟悉的地方而放松,精神却因为感受到陌生的气息而紧绷起来。庭院、房屋、甚至餐厅里的摆设几乎都还是记忆中的老样子,然而看上去却又让人觉得一切都变了。
李承运或许也有这样的感觉,他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在原来的房间住了几天之后,他让人把他的东西搬去了一楼李老爷子曾经住过的那个房间。那里有一道侧门通往后面的花园。听李家新上任的管家汇报,当他去公司上班的时候,李承运就整天整天的呆在后院的花房里,有时候跟园丁一起给花木剪剪枝,浇浇水,有时候会泡一壶茶,坐在那里静静发呆。
李延麟每隔几天就会回来看看他们,但他一直没有搬回来的打算。公司里事情一大堆,李延麒忙的脚不沾地,几乎没有约|会的时间。面对这样的一种局面,李延麟也觉得茫然,不知道他们以后该怎么办。
他们父子终于聚在一起了,生活也恢复了原来的样子。然而李承运却在很短的时间里飞快地衰老了下去。搬回来不过两三个月的时间,某天清早一起吃早饭的时候,李延麒骇然发现他父亲的手背上竟然已经长出了老年斑。
十年的时光改变了太多的东西。
那一刻,李延麒竟觉得自己有些不认识他了。
三个月之后,城郊,墓园。
李延麒点燃了一支香烟,吸了一口,半跪着插在重岩的墓前。已经故去的人隔着墓碑上黑白两色的照片静静与他对视。
李延麒心里竟有些难受起来。这不是他印象里那个眉眼尖锐的青年。重岩仿佛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光中悄然无声地变成了另外一个李延麒不认识的人,平和的几乎没有棱角,沉静到近乎沉默的地步,仿佛面对着谁的时候他都没有什么话可以说。
如此的陌生。
李延麒不喜欢这个人,从来都没喜欢过。但他的生活却因为这个人的出现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甚至品不出这些改变究竟是好还是坏。
李延麒沉默地注视着墓碑上的照片,片刻后喃喃说道:“谁也想不到你会把李氏留给我。重岩,你说你这么做图什么?嗯?”
微风拂过山岗,远处山峦已经浮现出一层柔软的嫩绿。
“我以前恨你恨得要死……”李延麒摇摇头,神情微微有些自嘲,“可是现在,我却经常想,要是你还活着,还坐在那个位子上,又会怎么样……重岩,你知道么,太累了。我这辈子所有的辛苦加起来都没有这两个月这么累。我不知道你一天一天是怎么熬过来的,他们说你每一天休息时间甚至不到五小时……这和我这么些年的生活习惯完全不同,真的好累。你看,我都开始掉头发了。”
照片上的重岩静静望着他,又仿佛穿透了他,望向远方雾气缭绕的山谷。
“爸爸开始变得越来越像你了。高云说你以前就是这个样子:不爱说话,总爱一个人呆着,身边有人的时候不许别人发出声音……有的时候他会喊你的名字,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我和阿麟都觉得他其实对你是有些愧疚的,只不过他从来也不说。”李延麒停顿了一下,忽然觉得满心无奈,是啊,说了又如何?重岩已经死了,杨树更是已经死了很多年了。他心里纵然有愧意,又能如何?
“重岩,我其实已经不太恨你了。如果没有你,我和阿麟不可能有这么平静的十年。”
“这是我最幸福的十年。”
“以后,或许不会再有这么幸福的日子了……”
“一路走好,”李延麒轻声说:“如果一切能重来,希望你能有个不一样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