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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竹苗忽然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想看看那黄锦上到底写着什么,可是蓦地又平静下来,看着眼前的南星,虽然这些年来容貌未老,可她的心还能一如当初么?一个人可以撑起不老的躯壳,却承受得住经年累月的心事么?想到这,他便决意不再去看黄锦。
“南星,你给我看这纪实的目的,我自已知晓,但有我在,黎人便绝不会再追旧账。只是苦了你……”老竹苗说到这,不禁有些想哭。
“竹叔,你却不必惦念我,如今这般际遇,我只当是天道轮回、命中注定,只是轩辕与蚩尤的恩怨已经解开,当世的冤屈还未雪洗!若是要动刀兵之时,我还要向家人求助……”南星说罢,俯身下拜,向老竹苗郑重行了觐见苗王的大礼。
自南都往东北四千三百里才是北都,北都再往西北两千七百里才是北海。卯蚩每年这个时候都要派人在此处湖泽之中捕捉一只蛇龟回去饲养,用来炼制来年供奉皇帝的长生丹药。今年他则带着精卫亲自来了,一者是精卫一直好奇如何捕捉神龟,非缠着他要来,二者自己也多年未出都城,借机也好寻猎散心。
苍茫北海,一望无际。两人骑着马慢慢走着,身后远远跟着一队护卫亲兵。
“南星她最近可查出到底是谁了?”卯蚩已变得乐意和精卫讲话,甚至常常先开口找话头,这在数月之前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若你去猜,应该是谁?”精卫身上披着一件大红的斗篷,映衬得面色红润,色彩明丽。她发现卯蚩最近提起南星时,情绪已然平静许多,该是放下了过往,心里自是暗暗欢喜。
“我说不准,总之是个颇有手段的人,当初我觉得若天下是盘棋局,闻若虚就是那下棋之人,能与闻若虚对弈并把他将死的却不多。”卯蚩冷冷地说。
他自然想到了刘鹤群,多年的浸润已让他成熟了很多,若想知道下手之人,便看谁最后获利最多,这般浅显的道理他自是知道的,可精卫既不愿意说破,自己也只好点到为止。
“天下是盘棋局?这个比方打得却很贴切。”精卫啧啧,想继续转过话题,只见海边远远落着几只白鸥,操起弓来便射出一箭,那箭歪歪扭扭飞出去一段后便落了地。
“朱雀堂善于刺探情报,这弓马技艺倒是不敢恭维。”卯蚩在一旁哂笑道。
“若我们朱雀堂的连弓马这般粗活儿也会做了,还要你们玄武堂做什么?再者,朱雀堂的称号都是飞鸟,我岂能杀伤同类?”精卫红起脸,撅着嘴,立刻回讽。
“鸟兽尚知不可同类相残,人却不一样了。有的时候,人自诩是万物尊长,其实连畜生都不如。”卯蚩的脸色变得黯然。
他如此说,一来是感慨着闻若虚无端被害,二来则是忏悔自己当初冲动急于报仇,挥师将无辜的狄人杀伤许多,到底做出了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本以为当初是为了报答闻若虚,谁曾想却犯下这等南辕北辙的糊涂事。
“我觉得你说起话来越来越像闻左使了。”精卫说道。
“你十六七的年纪,难不成见过闻若虚?”卯蚩对这个说法心里有些认同,有些高兴,嘴上却依旧显出不屑来。
“我们朱雀堂的很多人都没见过他,可是每个人又都见过他。”精卫笑嘻嘻道,“只要符合天地运行的大道,怜悯众生疾苦,先人后己,无欲无求,就是闻左使的模样。”
“是啊,华族自古以来讲究万事万物皆有定数,你我说到底也不过就是那棋局中的落子。”卯蚩倒是认同精卫的这种说法。
当年,他和南星曾跟随闻若虚经历几番生死,跨越诸多磨难,难免身上已有了烙印。
卯蚩暗叹,或许自己打心底就希望能成为像闻若虚一样的男人,无论死生,都被人一直怀念。
“只可惜当初闻左使丧身北狄之时,棋局便已然结束了。”精卫慨然叹了一口气。
“那局棋下完了,可新的棋局同时也开启了,不是么?”卯蚩停住马,盯着精卫看,“在南星派你来我这里卧底之前,就已经把我当作一枚棋子布下了。在我看来,南星早已接过闻若虚的位置,成了新的掌局之人。”
“你这般说来,我便听不懂了。”精卫撇撇嘴不想再继续说下去,纵马往前遛了起来。
卯蚩仍停在那里,看着她那红彤彤的背影与夕阳融为一体,却在发怔。当年一封密信送到了玄武都护府,其中便是炼制北海神龟精的秘方,随后李天道征要长生丹药的诏书便发了过来。如今想来,设这局的一定就是南星。
二十年的少年爱慕,二十年的隔空思念,南星终究把自己当作了一颗布局之子。卯蚩对此不知是该失望,还是欣慰,无论如何,南星想要做成的事情,只要自己还活着,就一定要替她做好。
二十年了,一切都该有个了断。
八月十四,中都元春大街前停着一辆华丽的马车。常青苑的老奴照例来替刘不然取一张并不起眼的“金券”,在望云楼掌柜加元那里接了一个叫水亭的姑娘。
刘不然近来心情极是糟糕,先是被父亲呵斥一番,关了一宿禁闭,等第二天一早回到常青苑,发现自己钟爱的府邸已被糟蹋成一个破落宅子,花花草草都被拔个干净,养的那些女人还在,却一个个灰头土脸,令自己兴致全无。
刘不然抱怨自己老爹身为朝廷相首,居然如此胆小,一封弹劾便把自己精心修葺数年的常青苑弄个不成样子,却又无处发泄,只能窝在宅子里喝了好几天闷酒,忽然想起还订了一张金券,心里才多少舒坦一些。
水亭进了常青苑,一见到刘不然也不生分,拿出随身带来的一小坛酒,“刘公子,这是我家乡的醉花仙,酒性猛烈,可饮后乐趣无穷,你可敢与我试一下?”
刘不然来了兴趣,他上下打量着这个体态丰腴的异域女子,想是这酒是西域助兴之用,连连说,“但喝便是!”
两人对饮了数杯,刘不然觉得周身虚浮,与水亭缠绵在床榻之上,一番折腾下来已是疲倦至极,可头脑却愈发清醒,迷迷糊糊不知和她说了多少话,才睡了过去。
与常青苑隔着两个街坊的熊罴伯府,此时却是另一番景象。府中的下人一个个都虎着脸,还在为准备明日中秋夜的烛灯雀影忙碌着。
闻羽和鸀鳿坐在后堂耳室默默对视,明日之局若是被他人拿下金券,则是白忙碌一场,可若是真被刘不然拿下,鸀鳿就要独入虎穴,身陷火海。
闻羽刚想开口再劝,只听闻贪在门外传报,富乡侯府宁丰来见,便独自一人急急去了。两人的相见,比闻羽的计划早了一日,也好,也不好。
“闻伯爷好大的手笔,一场点花灯却让全城风动。”宁丰见面便拱手执礼,语气却是古怪。
“宁兄谬赞了,闻某素无大志,承袭父荫,忝在中都,平日只好这烟花之事,说到底却要多谢宁兄成全,给了醉仙居这般大的阵仗。”闻羽笑嘻嘻回答,已然回复到平日里倜傥不羁的作态。
“我思量许久,也不知闻伯爷所图是何,今夜前来只是想提前定下个结果,也算相助朝廷办事。”宁丰依旧冷冰冰地站在那里,语气不容置疑。
“烛灯雀影,有趣就有趣在五个女子在屏幕之后起舞,能点到雀儿的自是天定的缘分,又怎能提前操作?”闻羽虽依旧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打着哈哈,可心里却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宁丰既然如此说了,便必然能够做到。
“这个好说,醉仙居本就是我家的产业,明日起舞之时,只要其他四个姑娘在某个曲眼上慢上一拍,便可以分辨出哪个是雀儿姑娘的真身。”宁丰说道。
“难为宁兄如此费心,若是想见雀儿的话,我这就喊她过来与宁兄叙话便是,何故大费周章,以宁兄的性情该不会是想明日在风流浪子中抓得头彩,博一个虚名吧?”闻羽此刻已经十有八九猜到宁丰要做什么,他的调查对象自然是刘不然。
“倒也不是,我只想请闻伯爷让雀儿姑娘屈尊去一趟常青苑,帮我在刘不然那里查一些事情。”宁丰果然坦率道明了来意。
“未曾想宁兄做的天下第一大买卖,却对刘相的公子颇感兴趣。”闻羽将话一点,也不说破。此时,无数线索已在他的脑海里飞速旋转,宁丰的影子渐渐笼罩在闻羽的身边。
“此事干系重大,暂时不可尽向伯爷禀明原委,还望成全。”宁丰说罢拱手,不等回复便转身出了院子。
闻羽站在那里,自己所设的局已被他人发觉并利用,想来也是种无奈的讽刺。可宁丰为何要掌握刘鹤群的消息呢?朱雀堂中交通机要的人虽多,千丝万缕中却未曾有宁丰的存在。如此一来,一个新的疑点蓦地出现,若拿得准了便有一股新的助力,可若算得偏了恐怕只会节外生枝。
宁丰到底要做什么,只有在元恒那里才能得到答案。闻羽想到这,待得宁丰走远了,便急匆匆赶往左相府邸。
元恒自从与闻羽见面后,这些天便一刻也不闲着,除了三日一朝,每天只睡两三个时辰,把自己锁在礼部府库里,几乎将大平立国以来的所有存档卷宗又重头翻阅了一遍。
对照着刘鹤群当年的《大平三策》,元恒发现了很多与其政策意图相悖的地方。
例如,楚州这些年来兵役上册之数是七万,按大平律非战时十户出一兵丁的比例,户口当是只有七十万户。可户籍上册捐税的却有三百五十万户。兵册是朱雀都护府所报,户册则是楚州长史府所报,而楚州长史是刘鹤群的门生,与南星相对,两者各为一方势力,绝不会勾对数目。
如此一来,这其间差的少说也有二十七八万兵丁。想到这,元恒的冷汗就流了下来。
当今五个国公,除了汉国公刘鹤群当朝为相,遥封汉州,四个镇国公都是实打实镇守一方的大都护,而这其中只有朱雀国公只掌一州之地,其他三个国公都坐拥两州。
即便这样,兼管西域各邦的白虎都护府兵册人数最多也就十五万,玄武国公有十二万,青龙国公只有不到十万。楚州虽然地大,按说朱雀国公的一州七万兵力还算合理之数,若是真地满员征兵,那么楚州的兵力可能达到三十五万甚至更多。
如此雄大的兵力若突然跨过楚江,经汉州而直指京畿,恐怕即便各方前来勤王都不赶趟,就算时间赶趟也无能为力。
元恒暗自心惊,连忙继续查阅楚州这些年来的文献,发现各州入伍当兵的待遇之中,楚州是最高的,不但免除全家的十年赋税,还可每月得现银三两。也就是说,在楚州当兵对于平常人家,是打破头也要争抢的好事,如此看来楚州实际兵马恐怕会达到四十万甚至五十万,足以与京畿禁军和其他边军的总数匹敌。
可是,供养如此多的兵丁,钱粮从何而来?元恒接着查看了朝廷拨付给朱雀都护府并屯戍自筹的钱粮,将将够七八万人所用,又计算了一下朱雀都护府每年的爵贡和朝廷的赏金,得出了一个令人费解的答案:若无其他路径敛财,朱雀国公将全部身家都耗费在了军队上面,这个女子放着显赫的地位和富足的生活不要,究竟要想做什么?
在元恒的印象里,这四个镇国公平日里虽然专权跋扈,可是二十年来都没有闹过大的动静出来。尤其是南星只是一州都护,又是女儿之身,更不会有什么野心。说秦平山会反他相信,说卯蚩会反他也觉得可能,唯独南星没有要反的理由。
接着,元恒又发现玄武都护府的兵册似乎也有疑点,却一时间找不出有力的举证,加上心绪烦乱,只好暂时作罢。
他带着满脑袋的疑惑刚刚回到府邸,就见闻羽已等候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