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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蚩当夜叫来了当年随军的主簿和玄武军中的亲从,开篇就问当年之事。
众人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拼拼凑凑,总算回想起从中都赶来报告军情的人是谁:天道军参军府校尉赵凭风。
此人是天道军里的老人,更算得是刘鹤群的至交好友,自万顺年间就一直跟随着刘鹤群,独子赵尔逸也因为这层关系在朝中当上了侍郎。
“我想让你出门做一件事。”卯蚩把众人遣散之后,叫来许念恩,一上来的语气便如发布命令一样,根本不容她置喙。
许念恩之前本来和卯蚩正喝着酒,忽然被他甩开放了鸽子,心中自是不乐意,撅着嘴站在那假装没听见。
“这件事只有你能办到,交给别人我却不放心。”卯蚩说这话时心里第一个自然想到了古尔巴,可惜他此刻人在中都,等着他中秋之后回来已经不赶趟。
谁知许念恩一听表扬自己,立刻欣欣然起来,“那你说说要去做什么?别的我倒是不会,可毒死几个人倒是手到擒来。”
“你去找一个叫赵凭风的人,他早年也在天道军中,大平立国之后却未入仕朝中,在乐浪府做府尹,告老之后封了个伯爵,他的儿子赵尔逸如今是大平的工部右侍郎。”
“找到以后要做什么?把他毒死嘛?”许念恩有些不解。
“想一切办法,问一问二十年前他是奉谁的命令给我传了一道假军情。”
“然后呢?”许念恩此刻已然知道,卯蚩一定是忽然找到了什么线索,开始迫不及待地追寻真相,未曾想自己误打误撞反而发动起了另一股可怕的力量,心中自是小小得意一番,于是忍不住抿嘴笑起来。
“杀了他,用你手中最烈的毒。”卯蚩的双眼放出恶狠狠的光,看上去像一只噬人的恶龙。
乐浪城人口将将过万,作为一座府城显得冷清很多,城中算得上大气些的宅邸只有两座,一座是现任府尹的官邸,一座便是乐浪伯府。
赵凭风今年早已经到了耳顺的岁数。想当年跟着刘鹤群征战各地,可等到立国之后,刘鹤群却没给自己在朝中安排一官半职,打发到这北地做个五品府尹,后来告老之时又给了一个爵位,成了一城的豪绅。不过想来儿子已在中都做了二品大员,自己没有后顾之忧,这般岁数可以颐养天年,倒也落得个清净安逸。
他在院子里养了不少鸟雀作伴,儿子也时常将些各地进贡的稀有品类送来几只。
这一日刚过辰时,下人便说中都又送鸟雀来了。赵凭风收下一对南洋的黄绿虎皮莺之后,开始打量着来人。
他面前站着一个不出二十的姑娘,生得极为伶俐,猜想十有八九是儿子新养的外宅,便让她坐下,热情地拉着话。
“尔逸这次遣妾身过来一是护送这对鸟雀,二是来看望您老人家安好。”许念恩此话一出,赵凭风便根据这称呼确信她与儿子的关系就是自己猜想那般。
“姑娘不知是哪里人氏,芳龄几何啊?”赵凭风听她操着京畿口音,开始问起了家底。
在赵凭风看来,护送鸟雀到此是个精细活,因此儿子往常派来的女子不少,却都远远比不上眼前这个出众,身上不但不媚俗,言谈举止也很得体,隐隐带着大家闺秀的气质。
“说来也巧,妾身的娘家本就是乐浪府,只是大平立国那年遭了兵灾,父母双亡,才辗转中都,投靠亲戚。前年幸得遇见尔逸将我收留,好生带我就如夫妻一般。这番让我来这儿,也是回看故土。”许念恩说得楚楚,还落下一双眼泪。
“说来姑娘也有廿余了……”赵凭风由此推断了一下,便听许念恩慌忙解释道,“妾身自是年岁大了,承蒙尔逸不嫌弃,便在中都万安大街开了个宅子将我安置起来,平日里他公事繁忙,妾身断不会叨扰他的……”
“姑娘误会了,算着年岁尔逸比你还长一纪有余,只要两情相好便是了……”赵凭风连忙解释。他听说万安大街在中都算是一等一的繁华富贵之地,寸土寸金,赵尔逸舍得为她在那里购置宅院,当是十分上心。
于是,赵凭风又接着找话,“只是按姑娘所说,当年整个幽州已被天道军接管,怎么会遭逢兵灾呢,难不成是山头的土匪或者北狄的马贼?”
许念恩听赵凭风这么一问,眼泪马上又掉了下来,“并非马贼,确是玄武军造下天大的孽,几千马军只在六月初杀进了镇子,人口杀个精光,财物也袭掠个干干净净,倒是比土匪马贼还凶残不知多少倍!”
“姑娘定是听闻谣言啦!”赵凭风宽慰道,“当年那个时候我正巧就在天道军中……”
说到这,赵凭风忽然捂住了嘴,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刘鹤群当年和他三番五次提醒,无论何时何地,绝不可向外人提起到传旨玄武军西进的事情,死了也要带进棺材去,于是只好继续捂着嘴假意咳嗽起来。
赵凭风庆幸这个女子完全没有发觉,起身背对着自己倒了一碗清茶递了过来,“老爷子,这天儿让人燥得慌,话说多了就容易咳嗽,还请喝口茶水压一压才好。”
赵凭风啜了一口茶,嗓子舒服了一些,心里怜惜这个女子身世,又忍不住补充一句,“当年的事一言半语说不清楚,总之姑娘当信我言,劫杀百姓之事绝不是天道军所为。”
赵凭风此刻心情总算不错,觉得这个姑娘有眼力见,该是会好好伺候自己的儿子,已经开始暗暗盘算,想来一定去信到中都,让儿子将她正了八经地纳为妾室,给个名分安稳住这个小女子的心。
“您老说得或许是对的,只是妾身背负着血海深仇,当要确定当年的真相。”许念恩回身坐好,原来依旧不肯罢休。
“当年,我身为天道军参军府校尉,赶到玄武军传旨令其尽数西去云州,按姑娘说的那个时点,幽州不可能留有玄武军的大批人马……”说到这,赵凭风已感觉头脑昏昏沉沉,口舌完全不受自己控制,眼前姑娘的身影也逐渐虚浮起来。
“当年是谁让你去传的这道军令?李天道、徐守一还是刘鹤群?”一片恍惚之中,许念恩的声音似乎冷了下来。
“鹤群……”赵凭风此生说的最后一个名字正是他相识多年,后来又给了自己和儿子半生富贵的兄弟。
许念恩眼见着赵凭风口眼歪斜,已然断气,才施施然走了出去,只告诉院里的下人老爷子话说倦了,瞌睡着了,不要进去打扰。
出了乐浪伯府的大门,许念恩定了定神,见无人跟踪,便上马一路赶回北都。
楚州,南都,朱雀都护府。这座府邸不大,装潢却算得上精致,且风格颇似少女香闺。
南星刚回来不久便收到了许念恩,或者说朱雀堂弟子精卫传来的急报,看后心情多少有些释然了。
如此看来,首先,当年闻若虚在白驼盟遇害之时,卯蚩正奉命领兵在云州寻敌作战,两地相距一千余里,断然不会是他下的手。
其次,卯蚩未能及时与熊罴军汇合救援闻若虚,原因也正在于收到了调兵的口信。
最后,这个口信出于刘鹤群的参军府。如果当年从头至尾都是一场阴谋的话,她起码已经找到了其中一人。只是还有诸多谜题尚未解开,例如当初平地里冒出来围攻熊罴军的万余精骑若不是玄武军,到底来自哪里?他们又为何要对熊罴军痛下杀手?天道军折损了这样的精锐,失去了大平柱石一般的闻若虚,为何从未追查,反而草草下了结论,而且这些年来始终避而不谈?
一大串新的问题在南星脑海中盘旋纠葛,她沉沉叹了口气,悠悠从大殿转回了后室,提起笔来在影壁上将白继忠、茶度夏和卯蚩的名字一一划掉,然后在刘鹤群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
明鹊当年混进了白继忠的家,以五载韶华换来了白继忠的清白,更是冒死证明了茶度夏对闻若虚的忠诚。
许念恩身为黎人,随母亲重明入堂之时取号精卫,更是以身犯险接近卯蚩,洗去了他的嫌疑,又单枪匹马到乐浪追查出刘鹤群这个线索。
想来足以欣慰,朱雀堂的女子个个机智绝伦,颇有些自己和茯苓当年的风采。可叹即便是太平世代,她们还要跟着自己去涉险,却耽误了大好的青春年华。
若是闻若虚在世,他会同意自己这么做么?想到这里,南星不禁叹了一口气。
二十年前在中都分别的时刻,自己要是能抱一抱他也少了些遗憾,谁知一次转身就是诀别,留给自己的只是无尽的思念和不甘。
中都,刘鹤群,这些线索都要交给闻羽和鸀鳿她们去继续查下去了,今后将有更大的风险,一步不慎,满盘皆输。
闻羽和鸀鳿,这一对自己在楚州收养的孤儿,自幼生长在一起,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惜本该浪漫的年纪,心里装的却都是满满的仇恨和猜疑,若两人最终因此事有什么闪失,自己的良心又可过得去?
收养闻羽时他的本名是什么,南星已然记不得了,当年让茯苓引荐他在中都出道之时,便是用了闻若虚与日烛遗腹子的身份,至于为何取名为羽,多半是因为朱雀堂都以鸟雀为名号的缘故吧。
自从将闻羽送到中都,就是让他踏上了一条充满荆棘和暗流的道路,当年将闻若虚置于死地的人会放过他的这个后人么?
而鸀鳿是黎人,收养她完全是因为与自己年幼时长相神似,南星用多年浸润的苗家手段,终于将鸀鳿养得与自己的相貌举止如出一辙,鸀鳿与其说是个养女,更像是自己的一个替身,无论是南都的朱雀都护府,还是北都的熊罴伯府,这般双簧唱了几年竟也无人发觉。
还有姐妹茯苓,年纪比自己小了快四岁,却一直像个姐姐一样照顾自己。
当年在终南山时,她被师父日烛派来中都送信,结果回到山上发现人去楼空,如同隔世。茯苓本来无所眷恋,心灰意冷隐居山林,可是为了自己这个复仇计划,从永平七年便独自一人去了江北,在李求真的眼皮底下一步步设局,一幕幕唱戏,最后扮演起祥凤郡主的角色,同样陷入了这场不知对手是谁的角斗迷局之中。
自己是不是对身边的人太过残忍了?南星瘫坐在那里,怔怔看着窗外的月亮,曾几何时,那轩窗之上,一个颀长潇洒的背影让她留恋,可惜永远都只能在梦里再见了。
南星振作精神,开始阅览起楚州的兵册。虽然自己这段时间身在中都,却能看出鸀鳿代自己把一切都安顿得妥当。
她本是想集结大军北上找卯蚩复仇的,可此刻却没了必要。
南星知道刘鹤群是想杀掉闻若虚的,可她此刻还不能掌握刘鹤群犯案的铁证。只要没有铁证,南星就不会轻举妄动的,因为她绝不会让真凶逍遥过活的。
只有确准刘鹤群是凶手,她才会决意发起致命一击。
二十年都等过来了,这一刻不能急!南星不断地这样告诫自己。
夜深了,外面下起了清凉的雨。南星毫无困意,索性披上一件薄衣,信步出了都护府,沿着大街漫无目的地走着。
南都和九寨相距不远,气候很像,可到底还是一个边都,烟火气繁重了些。
南星自打到了这里便废除了宵禁,所以此刻街上还有些米粉摊位没有打烊,零零散散的货郎坐在那里歇脚,喝一口热汤,聊一聊活计,显得那么自在。
倘若有朝一日开战,这些百姓还有安生日子么?南星想到闻若虚与自己做的三个约定,无论如何也不能为了给他报仇而妄动干戈,涂炭生灵。
南星苦笑着,任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流到这片自己守护了整整二十年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