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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七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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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生殿上,李求真望着案上那些瓶子不禁有些发愣,祭礼、狩猎、宴会,折腾了大半日回来,他忽然感到有些倦怠。

    循环往复的日子一年又一年,即便是帝王,也觉得缺少些滋味,他此刻倒有些希望这个长生的秘术是假的,这些年来服食的只是强身健骨的补药,可是他却时常听身边人说过,自己十年来面相未曾见老,连头发也未白一根。

    瓶子旁边还放着两个敕令没有签批,一个是从国库拨付给四位国公共计八十万两赏金的申书,一个是晋闻羽为侯爵并增加食邑的通令。作为大平帝国的当家人,他自然知道这追求长生的代价是昂贵的,按照宁丰的猜测甚至隐隐藏着倾覆国家的危险。

    若是为了长生失了天下,岂不是天大的讽刺?

    往常心中凡有疑惑,李求真本该去找青鸾来寻个答案,可这个让自己一直念想的奇女子,如今居然也被宁丰列入了怀疑的名单之中。

    “闻羽暗中勾连青鸾,行迹可疑!”宁丰不止一次提醒李求真,这反倒让李求真有些忌恨起闻羽来,若是没有阴谋,闻羽和青鸾两人暗中相见,难道是素有情愫?

    这些年李求真虽然没有真正得到青鸾,可把她拘束在身边,心里总归是有个念想的,可若是有人敢打她的主意,那必然会落个惨烈的下场。

    而对于宁丰,宁家真正的主人,李求真担心自己违背了父皇的叮嘱,赋予了宁丰极大的权力,若是他怀有二心,那自己倒更是如履薄冰。

    前朝厉帝之所以强忍断臂之痛,一举诛灭降魔司,不正是因为感受到威胁么?

    李求真还记得延平二年第一次服食这丹药时,青鸾就在身旁指教,除了告诉他服食的顺序和诸多禁忌之外,还似感慨般说了一句话,“轩辕长生,不可兼得。”

    李求真当时正在兴奋之中,并未在意,而今想想青鸾言谶惜字如金却无有不应,短短八个字,像是一道魔咒,其中似乎大有深意。

    轩辕代指的该是皇位,长生则不必说,李求真知道自己坐在皇位上,就有长生诀的供养,若皇位不保,别说是长生,恐怕自己即刻就会身死神灭,万劫不复。

    这些年来,刘鹤群的跋扈、镇国公的自盛对于自己和大平帝国来说不过是疥癣之疾,按照宁丰所说,真正的威胁正藏在中都,或许像一股毒血运行在这个帝国的脉络之中,不知何时发作,突然夺人性命。

    按照时辰间隔服用完五颗丹药,天已蒙蒙亮了。李求真在一股接一股升腾的药力下,目光逐渐灼绝,提起笔将两个签批全部画完,起身望着窗外的初阳,心境渐渐平复。

    八月初七子夜,富乡侯府后堂门外人头攒动。

    秋苑的斥侯们忙碌了一整天,此时已悉数到齐,虽然疲惫至极,却都军纪严明,肃立不语,等着一个接一个进去向主官禀告这一天的收获。

    宁丰依旧坐在那五尺长的楠木案子后面,案子上面的账本已经高高堆起几摞,却早就无心翻看。按他推想,这一天本该是中都城里暗波涌动的高潮,可他听到最有价值的却是城外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照负责城外西向的斥侯讲,白虎都护府进贡的人出城几里之后,被一个生面孔拦住,交谈了一小会,接过了一封书信。

    那送信的人与他们分开后,又故意绕着城外转了半日,才趁午时城门口人多时进城,之后兜兜转转进了自家院子。

    经查,那院子的户主曾是右相刘鹤群的管家,数月之前因年岁大了告辞差事,回家养老。

    内臣结交边将!宁丰不禁沉吟,这在历朝历代都是足以灭门诛族的不赦之罪,尤其在前朝,降魔司还在之时,对边将大肆屠戮,仅云州都督三年间便换了七个。更令他担忧的是,此事做得如此隐蔽,恐怕这中都城里已有人察觉到甚至确认了秋苑的存在。

    宁丰并不是个自负的人,可他清楚自己的看家本领就是与生俱来的毒辣眼光。

    当年天道军打近京畿之地时,虽然看上去气势正盛,但其实已是强弩之末。

    当时的熊罴营指挥使闻若虚冒着性命之险孤身一人潜入京城,来向素未谋面的叔父求援钱粮,叔父与这人在密室里交谈了不一会儿,便果断出了十万现银送去南京,引来北狄五万大军“围魏救赵”,叔父当时可是舍了半个身家才帮天道军渡过难关,更是将当时宁家与皇室的血缘一刀两断。

    后来回想这段经历,那时若天道军被前朝击溃,非但那些辛辛苦苦攒下的银钱有去无还,恐怕就连宁家这百口人命也不得保。

    宁丰自幼随着叔父生活,自然也传承了识人断事的本领,自十五岁行过祭酒礼接管家族事务以来,无论经营哪个行当,无不赚得满钵满瓢。

    凭着直觉,他这段时间始终将闻羽——这个叔父故人之子作为居心叵测之人,所以才违背本心做了这当公差,谁料想阴差阳错居然摸出了刘鹤群与镇国公秦平山的瓜葛,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沉思了一整晚,宁丰决定天一亮就去见自己的叔父——已潜居闲庭十数载的富乡侯宁迟。

    富乡侯府占地七八十亩,极是宽阔,分前后三进庭院,前院是府里人起居进出的地方,后院用来储备兼让各家店面传送账本,只有中间的院子几乎是封闭的,宁迟独居其中,也只有一间大宅子,宅前一汪清池,池中游鱼睡莲,池边栽着几颗桃树,树上枝起二三鸟笼,气韵十分清净雅致,在这繁闹的京城里恍若一处难得的世外桃源,却绝不像是富甲天下的侯爷起居之所。

    宁迟正在屋里面摹画,见侄子神色凝重地进来,嘴上虽没问,可还是预感出了事情。

    “叔父,”宁丰恭敬地做了个揖,“本不该扰您雅兴,只是孩儿近来感觉这中都城里不对劲。”

    “可是昨日圣上出城秋狩有什么事端?”宁迟有些不舍地放下毛笔,背过手站直身子,面向虽然富态和气,可眼神却与宁丰一样冷峻犀利。

    “也算是,也不是……”宁丰有些犹豫该不该告知叔父自己成立秋苑的事情,可他此刻确实需要叔父将大平立国时的那段机密详细讲出来,便把近来的过往都简要说了一遍,最后压低了声音问道,“若这中都城里有人想要谋反,叔父第一个想到的是谁?”

    “这我想不出来,倒想听听你的看法。”宁迟说着,神态放松了一些,似乎胸中已有分晓。

    “闻羽当年凭着所谓的轩辕秘术被圣上连年晋封,来历蹊跷,且举止飘忽不定,若是不甘心父亲当年屈死,家道落魄,可会反?”宁丰问道。

    “不会反。”宁迟果断地摇了摇头。

    “为何不会?”宁丰接着问道。

    “当年我与他父亲也算相识,只觉得闻若虚有悲天悯人的大情怀,更有不图私利的大胸襟。识子当识父,闻羽骨子里定不是那等人。”宁迟说罢叹了口气,似乎仍在为闻若虚枉死北地而遗憾。

    “刘鹤群自前朝亨顺元年便随先帝起事,如今身为两朝元老,汉国公爵,权倾天下,显赫至极,若他不甘心屈侍新主,窜通边将,起兵造反,又该如何?”

    “他也不会反。”宁迟又摇头。

    “又是为何?”宁丰彻底迷惑了。

    “刘鹤群的儿子成天雕琢花草美人,图的只是富贵快活,看父当看子,刘鹤群当没有那般的野心和决断。”宁迟说得依旧很是肯定。

    “照叔父看来,倒是孩儿胡乱猜忌,惹是生非了。”宁丰叹了口气。

    他在叔父这里得到的答案与自己所想竟然天差地别,可也觉得蕴含道理,心下安定一些刚想告辞,就听宁迟又说道,“我刚刚说的是我的直觉,你也该坚持自己的直觉。”

    说罢,宁迟便重新伏在桌子上摹画了。

    宁丰从中院后门出来,直接转入后堂,独自坐在那里陷入苦想之中。

    闻羽若想谋反,从天下的兵马归属看,四个镇国公似乎都不待见他,禁军现在归自己调度,也暂未查出与他有什么曲通交往;若是从钱粮上看,虽然熊罴伯府的封赏多些,也绝对不足以成事,除非他在御贡的丹药里下毒弑君——可即便如此,满天下排着队抢那龙椅的大有人在,断然轮不到闻羽这个伯爵。

    相比之下,刘鹤群以自己积蓄多年的能力,若真想掀起大浪则容易得多,即便不看右相的权力,国公的地位,汉州的积蓄,单论这二十年的吏部主官,当今五品以上官员,多半是其选拔擢升上来的,更何况他在天道军中就与镇守四方的国公们相识,有朝一日他若振臂一呼,边地当有响应,那时天下必定大乱。

    想到此处,他已决定转移部分精力,在刘鹤群这里下手。

    刘鹤群这些年来几乎过得都是两点一线的生活,除了三日一朝,绝大多数时间身居府中,当是没有什么机会接近调查。打蛇当打七寸,若想查他,只能尝试着从刘不然那里打开缺口。

    想到这,宁丰当即遣人将元春街上十几家春楼的掌柜都唤了过来。

    此时已近傍晚,正是元春街要上客的好时段,掌柜们得信以后,恋恋不舍地放下手中活计,急急忙忙赶到这里,按吩咐手里捧着各家姑娘的名册,却不知宁丰有何要事非得在此时吩咐。

    “辛苦诸位掌柜过来,是想看看近几日各家要发哪些金券。”宁丰态度平和,并不像有什么急事。各家掌柜莫名其妙,都连忙将名册里涉及新人出鲜和过契寻人家的一一折了起来,然后把名册递过去,等着主人家查阅。

    宁丰拨弄着名册,像醉仙居几家大的春楼只草草翻看了几眼便放下了,愈是规模小、盈利差的,反倒愈是看得仔细。那几家的掌柜平常报账都很放松,此刻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那一双火眼金睛看出什么纰漏来。

    过了小半个时辰,宁丰放下了最后一本名册,仰坐在椅子上阖上了眼睛。掌柜们见状知是审阅结束,纷纷上前拿回本子,一头雾水地撤了出去。

    此刻,宁丰眼前浮现出七八个姑娘的名押单子,籍贯、年龄、相貌、才艺……诸多信息在脑海中井然有序地筛选着。最后,他选定了最不起眼的望云楼,那家只有一个即将出鲜的新人。等过了大约一个时辰,宁丰又着人去把那家的掌柜喊了回来。

    望云楼的掌柜唤作加元,以往是镖局的师爷,来给宁家做事时间并不长。到他入行时,宁家买卖里“多”字辈的掌柜称呼早已经排满,再没法给他一个合适的尾字,便索性添了“加”字辈,又算着他是第一个,就叫了“加元”这个称号。

    此人业绩平常,店里的流水还不足醉仙居一个零头,可心思却极是细腻。有几次他在送审的账本里夹了一根头发,待到拿回来时见头发还在,便揣度出宁丰掌管的业务繁忙,自己这家小店是没时间去看的,一直倒也过得清闲。

    这次去而复返,加元一时间忐忑起来,心里暗想自己做事规矩,从不像有些掌柜那样在账上动些手脚,何故被单独召回?

    “劳烦掌柜回来是有件机密事,之前却不便当众人讲。”宁丰看出加元有些惶恐,摆手示意他坐下说话,还伸手给他倒了杯茶,递了过去。

    “少爷有事尽管吩咐便是,加元定当尽心竭力。”加元虽坐下,但半个屁股还欠着,双手接过茶杯后就那么端端正正捧着,对宁丰极为恭敬。

    像加元这种小掌柜,从来都不敢也没机会在宁丰面前坐下,更何况宁丰对自己说了个“劳烦”,更觉得有大事要发生。

    “掌柜,方才我看望云楼的名册,有个叫水亭的姑娘要出鲜吧。”宁丰问道。

    “正是。”加元不知宁丰提起这个姑娘是何用意,简短回答,也不多语,只等主人家吩咐。

    “水亭,本名思丽塔,西域黎特人,十六岁,肤质白皙,体态丰腴,能讲华语,善舞袖剑,其父原是黎特军中校官,半年前随父出征,在与白虎都护府的对阵中被俘,后来辗转卖到中都,前日被掌柜以五十两从人贩手中收下,预备中秋前夜出鲜。”宁丰娓娓道来。

    这段复述惊得加元张大了嘴。宁丰所讲正是自己前日未时收买此女后在名册草草做的名押,他未曾想宁丰一口气翻看了那么多本名册之后,居然还能将这段记录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

    “烦请掌柜回去后好生待这个姑娘,我正有一事想请她帮忙。”宁丰接着说道。

    “若是送来不便,还请少爷方便时屈尊去趟店里。”加元已会意此事不应让他人知晓,于是如此回话,他见宁丰点点头,再次阖上了眼睛,便拱手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