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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时一刻,常山关的南门悄然洞开,数百精骑策动而出,人马衔环,火烛皆灭,像一群来自地狱的恶鬼直扑天道军营,再之后影影绰绰,更不知跟着多少后军。
“活捉李天道!活捉李天道!”
待到离营地只有半里之时,一片火把举起,骑兵们呼号着向营门冲了过来。
一轮箭雨压阵之后,火石罐、菜油桶挂着火星纷涌而至,在凛冽的北风之下,瞬间把天道军整个营地都烧了起来。
这夜子时忽起北风,本就来势凶猛,更是顺着常山东西两向的山脊贯口而入,直扑南面军营,风力简直能将瘦小之人掀到空中。
常山骑兵随即夺门而入,不过一刻功夫,后面的步卒也推着点燃的干草车跟了进来,没命一般直往营帐上冲撞。
南星带着营中的女弟子,看着山下的大营只十数个弹指的功夫便陷入了一片火海,惊得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若自己没有讲那山民入城的细节,或者闻若虚没有用心去想,这一夜恐怕就是他们的终结。
南星忽然想起《武经要略》中记常山的最后一句话:“常山地势复杂,夏夜多生北风,自南来攻者须谨防夜火袭营。”
她悔恨自己此前只顾卖弄虚浮,却没有往关键的这处琢磨,好在闻若虚竟有这般敏锐的嗅觉,个把时辰已足够让天道军起死回生,甚至反败为胜。
南星暗暗赞叹,闻若虚用兵的水准居然不下于那要略的作者,甚至更胜一筹,此刻倒觉得自己把这两人相提并论没有道理。
“闻若虚此刻在哪啊……”透过远处那滚滚烟尘,南星隐约看到两股骑兵已贴着常山关的南墙聚向大门,不禁揪心起来。她听闻若虚说,这里的守将是个十分了得的人,常山必定是场恶战。果不其然,天道军才刚刚扎下脚来,对面就来袭营了。
常山袭营的先锋校官引兵烧了半天,竟不见人,已知泄露,只听营外杀声骤起,密集的箭雨从四面八方倾泻而来,带兵勉强突围数次不成,只叹这熊熊火海反而成为自己的焚身之所。
待箭雨过后,营前营后袭来两路重甲骑兵,一路旗号青龙,一路旗号白虎,秦家兄弟趁着兵势击杀早已溃败的敌军,如砍瓜切菜一般,自是畅快不已。
“居然敢袭营,不要放走一个!”秦定江如是喊道,可到底围不住这么多的官军。其中败逃而返的,大多都被卯蚩带着玄武营半路截杀了,最后只剩下千八百人尝试着往两边突出。
南星见状生怕这些人逃回城去走漏了战况,连忙名朱雀营的弟子在山上分散开来,一齐点起火把,故作疑兵。
那些逃兵见四下里都是天道军的火炬,不知埋伏着多少人马,索性放弃逃跑的念头,卸下兵甲,就地投降。
卯蚩正在带人清点俘虏,便见秦平山、秦定江两兄弟带着兵马逼近过来。
“卯蚩,你在这磨蹭什么,还不随大军攻进城去!”秦定江向来为人傲慢,身为秦家的宗族自然看不起这个半路出家的黎人少年,因此直呼姓名,却不带军衔。
“我收押好俘虏之后便赶过去。”卯蚩早在山宫之时就已习惯了秦家兄弟的这般嘴脸,依旧低头数着跪在地上的那些俘虏。
“这些婆娘做的事也要管,要你这突袭刺杀的玄武营有什么用!”秦定江自己语气不善,却受不了卯蚩这爱答不理的态度,说话的嗓音又提高了一些。
“那我先在这里守着,等朱雀营赶来便做交接。”卯蚩听到秦定江如此羞辱自己,心中渐渐不悦,可转即想到闻若虚与他们的尴尬关系,生怕给闻若虚惹出不必要的麻烦,也不好发作,依旧低着头把自己恨恨的眼神藏住。
“那群婆娘哪儿去了?”秦定江依旧不依不饶,却不知卯蚩之所以隐忍,只是为了让南星不去涉嫌攻城而已。
卯蚩本来以为这样就能躲过两个瘟神,没想到一道血水蓦地喷到自己脸上。他惊怒地抬起头,发现秦定江在马上横起一枪,已把卯蚩身前一个俘虏刺死在地了。
常山关的其他俘虏见状,知道性命不保,纷纷起身试图突围,可转即就被秦家兄弟的军士杀死,余下的立在原地,惶惶无助,纷纷看向了卯蚩,希望这个敌军的将领能救自己性命。
“为何杀降!?”卯蚩终于抬起头来,他双眼通红,声音都颤抖起来。卯蚩自认为并非忍心善意之辈,可是身为军伍中人,却觉得秦定江此举太过龌龊。
“不杀他们,要等到何时?”秦定江看着那些俘虏凄惨绝望的神情,一时间觉得自己到底有些理亏,略略压低声音又来一句。
“我已说过,等朱雀营赶来便做交接。你若是想抢头功,就先去攻城,我又没拦着你!”卯蚩话锋也逐渐锋利起来。
“朱雀营?哼哼,老子们在这里奋力杀敌,南星那些贼婆娘却老早跑到山上看热闹……”秦定江话说到一半便停住了,他看到卯蚩双眼黢黑,死死咬着牙,杀气腾然而起。
“你再说一遍,谁是贼婆娘?”卯蚩将手中的苗刀横在胸口,身体微屈,双脚跨开,已经做好了将秦定江一刀砍落马下的准备。
“战局紧迫,你们二人不要再斗嘴了!我留一部分人马看着这些俘虏便是!”
秦平山一直在旁立马,本来不打算言语,此时终于忍不住说话了。他自是知道秦定江的武艺不差,可还是对卯蚩这疯魔般的少年怀有戒备,生怕弟弟吃亏。
秦平山清楚,卯蚩身为青虺的爱徒,两年以来该是传承了迅猛刚直的武功。何况他此前在汉州先是劫杀传令兵、混入城中威胁太守孙文杰,后来又二度乔装进城、胁迫孙文杰打开了城门,这般危险的事情换谁都不敢去做,即便做过一次也绝不想再做第二次。
秦定江何等机智之人,见兄长呵斥,知道是担心自己的安全,何况自己看着卯蚩那阴仄仄的一对黑色瞳仁,也已快压抑得喘不过气来,于是哼了一声,吆喝手下兵马要先行往常山关去,只是又随口骂了一句,“一群南蛮猴子,还以为自己套上兵甲就是将军了?”
“你再说一遍!?”卯蚩的声音已暗含杀气。
“说你怎么了,除了玄武营这群不懂兵法的莽夫,朱雀营的婆娘就像一群军妓!”秦定江兴头起来,继续骂起来。他本来以为卯蚩会不吭声,至多还一句嘴,没想到自己身后冷风一扫,随即坐骑嘶鸣,立起身来,瞬间把他掀落马下,手中长枪也甩落一旁。
秦定江慌忙打了一个轱辘起身,只见卯蚩刚刚滑步到他的马下,一刀就划开了战马的肚腹,那匹跟了自己数年的战马早已躺在地上,连蹄子都蹬不动了。
“你这杂种竟敢如此!”秦定江怒吼一声,掣出腰间长剑,垫步而起直往卯蚩那里刺去。
秦平山见到突然出现这般情境,不禁骇然,起初还暗暗嗔怪秦定江嘴上不饶人,随即又恨卯蚩下手忒狠,可是看到秦定江一上来便使出了秦家宗经里的绝杀“四面皆空”,只得立在马上叫苦,只怕他失手杀了闻若虚的爱将,将会闹出天大的麻烦。
卯蚩见秦定江已然起势,既没有闪躲,也没有防御,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剑影飞来,那模样像是已经被吓傻了。
秦定江见状心里自是暗爽,这一招的厉害之处就在于攻势凌厉,对方根本判断不出该守哪一个方位,就这一瞬的迟疑,就足以令其人头落地、死不瞑目。
待到秦定江与他不过三尺距离,卯蚩蓦地出手,挥起苗刀就向秦定江拿剑的右手砍去。
秦平山此时心都提溜到嗓子眼上,见自己兄弟剑已脱手,以为卯蚩砍下了他的右臂,谁料秦定江扑倒在地后随即爬起身来,一脸的土灰,眼睛简直要喷出火来,只是他右手尚在,只是手腕处有一处深深的淤痕。
若不是卯蚩最后一刻转动刀柄,改用刀背去击打秦定江的手腕,秦定江此时已是残疾之人了。
秦定江从未想过有人能如此轻易便破了这招,更何况是自己瞧不起的一个黎族少年。他哪里知道,当初青虺看到秦月明向闻若虚使出这招后,觉得秦家人终究是个大麻烦,于是早已将破解之法看似无意地传授给卯蚩。
卯蚩只以为是靠着师父平日里的点拨战胜了秦定江,同样并不知道其中奥妙。
“我今日不杀你,咱俩的账总有一天会算清楚!”卯蚩说罢,转身招呼玄武营的人撤了出去,只留得秦家兄弟一脸茫然。
“这个畜生倒有本事!”秦定江在自己的将士面前丢进颜面,恨不得将卯蚩千刀万剐。
“你暂且压一压怒气吧,卯蚩虽然蛮横,到底算是闻若虚的人。此刻白继忠已杀进城了,我们可不能让天道军的那些人夺了头功。”秦平山劝解道。
“我倒是觉得闻若虚这派比天道军要可恶!”秦定江依旧恨恨。
“别忘了大族长的吩咐,凡事要分轻重。”秦平山说罢,带着部下先行向常山城去了。
趁着常山大军尽出,熊罴营的五百快骑整备之后,早已明火执杖,自常山城南门突入。
副使白继忠身披银甲,一马当先,带着护卫亲兵在弥天的血雾中死命冲击、左右冲突,一路上踏着不知是人还是马的尸首,坎坎坷坷直奔城中府营。
常山府尹许望此刻不在府营,却在城北的一处望楼里静立。
他凝望着自城南蔓延而来的火光,听着城中此起彼伏的厮杀声,只感到人生虚幻,变幻难测。
自己此次征调的两万兵马中,有一大半是从京畿的禁卫军中拨来的。兵书言:十攻五围。天道军打到这里也只有不足七万人马,他本来策划据此坚城守上月余,待朝廷各路援兵一到,便将天道叛军在这平原上一举歼灭。
许望月前曾偶然在一个游走道人手中得到一册兵法孤本,其中提到若常山被围,看风向宜用火攻,如此才兵出险招,谁能料到只一夜之间,这常山关就将沦陷。
他此刻并不悔恨这个决定,因为自己兵行险招并非想争功求利,只是希望给苟延残喘的朝廷多些缓歇的时日。
只是许望并不知道,引导他冒险采用火攻,原本也是闻若虚计划中的一环。
闻若虚虽派人扮成道人送去这个计策,本来是想引诱对方出战,后来听说许望在镇守常山,便认定他为人稳健,深通韬略,除非迫不得已,并不会轻易犯险。
直到南星说城中在向百姓采买引火之物,闻若虚才急忙疏导众军躲过一劫。
许望忽然意识到,有天道军如此可怕的敌人,汉、楚两州接连失陷并没什么奇怪,他反倒好奇都城还能坚持多久。
回首半生,最快意的时光就是跟着醴王赵仁在外四处征伐,可是后来赵仁被魏青一派排挤打压,太子赵礼也不周全,自己也跟着赵仁卸甲归京,在禁卫军过了几年蹉跎日子。好不容易借着平叛再度披甲,却未料第一战便崩溃殆尽。
许望能敏锐地感觉到,对阵之人一定是七年前有过一路之缘的闻若虚。如此俊杰之人,到底成了敌人。想到这,他凄然一笑,起手点燃了望楼上一只火龙,一连串的红焰飞向夜空,漫天黑云瞬间被染成翻滚血海。
有白继忠在城中先开出一条血路,青龙白虎两营很快便翦灭了城外的常山残余官军,转而也冲进关里。
秦平山带五千余精骑绕关内城墙而走,城上之人尽用硬弩射落,城下守城用的器械石木全部砸毁,常山这天下第一雄关已然彻底没有抵抗之力。
秦定江则在后面押着步卒大阵,一边在城中沿着主路继续清剿残余的守军,一边护着李天道的中军进到关里。
两人之后却不再接应白继忠,冲锋这种有风险的事情,他们自然要放给“外人”去做。
“定江,你知道以往战事中,最快攻下常山要多长时间么?”秦平山冷着脸问道。
“应该要几日吧?”秦定江听出秦平山对闻若虚的赞许,自然不肯多说。
“当年晋楚争霸时,二十万人攻三万人,用了三个月。后来七王之乱时,十五万人攻一万人,也用了一旬。”秦平山自到了常山,就曾做过预期,即便是用秦家的《奇遁》兵法强攻,最快也要七八日,此刻的结果确实在他意料之外。
“闻若虚只是取巧拿下了常山而已。”秦定江已然不服气。
“战场上瞬息万变,你可取巧,同时也会担着极大的风险。能像闻若虚这般随机应变,反败为胜的,我在当世还不知道有第二人。”秦平山说罢,缓缓踱马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