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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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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阳抚照之下,朱雀堂的主厅正呈现出一片暧昧的橘黄色,六扇轩窗全都朝南敞开,微风带着院子里的花草香气吹进来,轻轻晃动着屋里的纱帘,说不清的妩媚温柔,一对明烛早早燃起,似是在等着一位娇客。

    “南星,玄武堂那边行动可还顺利?”伏颖儿正略带疲倦地侧卧在一个香席上,双目微合,近来与天道军合兵在即,朱雀堂负责的大小事务骤然多了起来,每日仅是往返禀告情报的弟子便从早到晚一刻也不曾间断。

    虽然劳心劳神,伏颖儿却是这几年来少有的开心畅快,想到能为闻若虚做一些事情,一切苦累都是那么值得。

    同时,她也感到欣慰,朱雀堂的这些弟子虽然都是年纪轻轻的女娃,可都机智聪颖、坚韧果决,完全不属于其他堂中的男子。

    尤其是南星,自打第一次见到时,便觉得她像极了自己年少时的模样,暗想如果等她到了自己这般年岁,定会胜过自己,拥有更广阔的前景。

    “李天道已往这边来了,不出三五日便可到山下。”南星依旧活泼,此次虽只是到武关道上打探消息,却又可以出去透透风,总比圈在堂里好过很多。

    南星起初不知星图宫的来龙去脉,还发觉不少可疑之处。

    偌大的门派,数千宫众,平日里一不耕作,二不狩猎,只各自埋头钻研本堂的本领。

    可供养这么多人口,绝对是一笔不小的用度,星图宫却似天上撒钱一般从未断绝开支,仿佛银子会从地里自己长出来一般。

    同时,纵观这些宫众的专长,对于开宗立派、传道授法没什么干系,倒是更像暗中养着一支骁勇善战的劲旅,战力、情报、突袭……各类人手一应俱全。

    也好在自己是堂主亲信,南星才早早知道星图宫要联合天道军起兵推翻朝廷的大概计划。

    此前得知星图宫借九寨之手除掉了刘龙底这个杀父仇人,南星自觉大冤得报,心中振奋不已。只是敦巴陆身为叛徒依旧安好无伤,倒不尽如人意。

    “南星,你上次去十万大山送信之时接触过天道军的人,照你观望,天道军这股人马到底如何?”伏颖儿问道。

    “当时他们处于官军围堵之中,被困十万大山,虽然战力平平,倒有毫不畏死的气概。或许也正是这个缘故,他们才能在朝廷的征剿之下存活至今。”南星给出一个中肯的评价。

    她当年还在九寨之时,就听说过南楚有四大世家公子,个个才华过人、姿态绝伦。

    那时,寨中有不少女子都喜欢聚在一起拿他们当话题聊天,虽然寨里的姑娘们没一个见过四大公子的真身,可都喜欢天马行空地想象一番,描述一番,有时还会争辩起来,仿佛只要那几个名字从口中说出来,便像在盛夏里喝了山泉水,从头到脚觉得清凉。

    南星这几日暗暗地猜想,自己北上寻找大英雄的预言莫非就要应在天道军中人物。每想到这里,她就忍不住一阵心悸。

    “嗯,”伏颖儿睁开眼,忽又问了一句,“此次去挟制汉州太守孙文杰的,可是当年与你同来的那个黎族少年?”

    “回禀堂主,去汉州办事的就是卯蚩,具体情形我不是很了解,但应该算是顺利。他这两年功夫该是大有长进,那区区太守府绝对拦不住他……”南星虽然嘴上这么说,心中还是不禁揪了一下。

    南星从武关道回山的路上偶遇一个师姐,才知道卯蚩被玄武堂派去执行这么危险的任务。在她看来,卯蚩这次深入虎穴,只要稍有闪失,便是有去无回,因此知情后便一直暗暗惦记着他的安危。

    “放心,他也已往回走了,该是今夜就到。”伏颖儿是何等敏锐之人,自然看出了她的心思,淡淡笑着安慰。

    南星抿嘴一笑,拱手作揖,多谢师父体谅自己的心情,随后乖巧地退出屋子。

    南星看下时辰,心想若无急事,她该是这一日里最后一个禀告情报的弟子,师父若按平时作息也早该休憩了。

    她刚要走出院子,就在大门口跟那个酒耗子走了个顶头碰。

    “咦,又是……你!?”

    南星定睛一看,几日不见,酒耗子满脸的胡茬居然都修得整齐,只在唇下留着一绺文须,头发也梳理干净,还盘了一个冲天冠,脸上洗得透亮,丝毫看不出酒气,若不是还穿着那身破糟糟的旧衣服,乍一看去简直是个俊朗威仪的师长。

    南星虽然知道此人相貌本来就不丑,可是从未想到他会如此容光焕发,身上充溢着一股浩瀚之气,一时间居然看得痴了。

    “小家贼,看什么看?就算你认不出我这个人,还认不得这口破锅么?”酒耗子看到南星,脸上马上又流露出鄙夷的神色,这正是他一如往日的招牌表情。

    也正是如此,南星才回过神来,确定眼前的人依旧是那个令人讨厌的酒耗子。

    此刻酒耗子正撇着嘴,双手往前一端给南星看,原来还是去给日烛送沐浴汤的。

    南星本想开口讥讽他一个大男人天天给女人烧洗澡水,空长七尺身躯,没有半点出息。

    可这话刚到嘴边,她忽然想起师父那如花美颜来,觉得像酒耗子这般窝囊废能伺候这样的美人,非但不是龌龊,简直算是福分,于是也学着他的样子一撇嘴,甩开衣袖,侧身忿忿走了出去,走出几步只听得酒耗子在她身后哈哈大笑。

    “笑什么笑!?”南星立马回身过来,气得直瞪眼睛。

    “我笑你刚刚那姿势,倒真像是扑腾翅膀的小家贼。此刻你这么一回头,我便觉得那双圆圆的眼睛更像了。”酒耗子捧着铁锅取笑道。

    南星本来心情不赖,却不知为何被酒耗子撩拨得喜怒交集,蓦地又有一份失落之感,她觉得眼前这个下人虽然面相俊朗,可与她心目中那个大英雄差得十万八千里,于是胆中生恶,摘下头上的一枚白银发簪,抬手飞出,直往酒耗子的面门掼去。

    可是出手之后,南星心中却暗叫不妙!

    原来她并未练过暗器,手上全没准头,只是听师父讲过可用随身首饰防身。

    那枚发簪顶尖带着锐利的银刺,绝对和飞镖无异。若是由着气力扎在酒耗子头上,便是非死即伤的下场。若是如此,师父怪不怪罪且先不说,自己良心上也绝过不去。

    正思量间,南星只见酒耗子似乎也慌了神,一只手下意识地拂袖挡脸。可一瞬间,那发簪便不见了下落。

    “吓死我了,你这贼丫头下手忒狠!要不是你手上没准飞出去老远,我可就得落个伤残嘞!”酒耗子指了指身后,啧啧训道。

    “你长记性便好,下次若是再敢取笑我,定要真地给你一个大大的教训!”南星以为发簪偏了出去,总算松了一口气,说完话转身就走。

    每天到了这个时辰,朱雀堂的弟子们各自归寝,主堂里只剩下日烛一人沐浴,这般规律经年未曾变过。

    酒耗子见南星走远后,笑着摇了摇头,用脚阖上了院门。

    他微屈的身板忽然挺拔了一些,神色也变得清朗许多,双手托着那锅也立时显得不再费力,步履轻盈地径直进了屋子。

    “主公!”伏颖儿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早已起身,就在香席旁恭恭敬敬地屈膝做了揖,原来这日日扮作下人来送汤水的正是这玄武堂的主公——星图宫左使闻若虚。

    闻若虚将那锅轻轻放下,笑盈盈地过去将伏颖儿扶着回坐在香席之上,自己也坐在一旁。

    他握着伏颖儿那一双凝脂般的手,一脸的轻松亲切,“颖儿,我们与天道军会面在即,今日你该是又忙坏了吧,感觉可还好么?”

    “主公,我已调理得很好,只是连累你……”伏颖儿不再是一身威严之气的堂主,转而变成了一个温软可人的娇娘,头轻轻靠在闻若虚的肩上,刚一开口,眼泪却莫名地一双一对地开始往下掉,自是又想起了伤心之事。

    “颖儿,我真地从来没有觉得当初遭遇有什么不好,反而会感激上天让我遇到了你,你也千万不要再以此终日自责。如今你我不还是好好活着,不是朝夕都可相见么?你若是每天能开开心心的,便才算是对我好。”闻若虚说罢,抬手轻轻托起伏颖儿的脸颊,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枚纯白的方巾帮她拭去泪水。

    闻若虚说的都是实话,他每日里最放松、最惬意的时光便是和伏颖儿在这房间里独处一会儿,即使有时倦怠,不怎么说话,可只要能看看她那张绝美的脸庞,便像是重归少年风流之时,更像是阅历过无限风光之后终于守得一处心安,只觉得人生仍是快活写意,世间还有诸般美好。

    “幸好堂中的弟子都很精干,没有辜负主公的嘱托,只恨我这半死不活的肺伤,日后下山恐怕终究是个累赘。”伏颖儿说罢叹口气,别过脸去却又掉了一对豆大的泪珠。

    “等下了终南山,若你骑马累了便坐车,坐车累了我便背着你、抱着你,有什么好担心的?”闻若虚柔声说罢,又伸手给她擦眼泪。

    “堂堂的左使大人怀里抱着朱雀堂主,让别人看见了成何体统?”伏颖儿忸怩着轻轻拨开他的手,终于破涕为笑。

    “古人说怀璧其罪,我只怕别人嫉妒天下第一的美人被我抱着,便要个个找我拼命。到了那个时候,我却要有的忙了……”闻若虚笑道。

    伏颖儿听他这话说得有些不吉利,立即将脸凑过去,在他唇边轻轻吻了一下,然后不等他反应便下了香席,去将那最后一锅热汤倒进了沐浴的大竹桶,然后回身道,“主公快些下水来,再迟些药性凉了便不好嘞。”

    闻若虚刚刚得到一枚香吻,心情大好,于是笑着起身,褪下了那污渍渍的外套,里面是一身洁白如新的白衬,再褪下则露出了臂膊,只是原本白净的皮肤上竟盘满了如蜈蚣一般的暗红色突出。

    每当到此,伏颖儿便会别过脸去,不忍再看。待闻若虚坐进了竹桶,水没过了胸口,她才走近前去,拿起一块方巾撩水,细细擦拭他脖颈下那些没沾到药汤的突出。

    “对了,南星这两年长进确实不小,可是性子还是急躁了一些。刚刚在门外她居然还用发簪来刺我,换做别人恐怕就丢了一只眼睛了。你近来还要抓紧时间调教一番,莫要让她养成任性妄为、睚眦必报的习性,以免误了大事。”闻若虚想起南星偷袭自己的事情,眉头皱了起来。

    “主公说的我都记住了。”伏颖儿黯然回道。

    她起初就发觉南星性格泼辣,却最像年少时的自己。闻若虚如此评价南星,让她感觉像是在说自己一般,不禁有些尴尬。

    闻若虚听罢阖上眼睛,脸上开始露出享受的神色,额头上不一会儿便渗出细细的汗珠,那沾过药汤的突出渐渐地变成鲜红色,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又变回了原来的颜色。

    闻若虚睁开眼睛,示意今日已可结束,伏颖儿便扶着他起身。

    再跨出竹桶时,闻若虚的动作竟变得十分吃力,像是一个上了年岁的老人,晃晃悠悠地挪了十几个小步,才趴到了伏颖儿的香席之上。

    伏颖儿熟练地回手掀起一席绢纱的薄被,将闻若虚的身子严严实实盖住,然后悄然坐在了一旁,看着他倦然昏睡过去,一双眼睛又开始湿了起来。

    这般难熬的日子已经重复了不下千遍,每一遍都让她的心痛得如被刀锥。若有人问伏颖儿此生参透最大的道理是什么,她决然会说,死未必是最不好的,负罪活着其实比死了更难。

    伏颖儿静静看着身边的这个男人,本来是个飘摇于天地山河之间的仙人,是无数佳丽求之一遇的倜傥公子,这些年来却受了她的连累,终日拘于尘泥之下,囚在炼狱当中,过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日日夜夜遭受凡人难以想象的痛苦。

    在这般境遇下,他爱她的心思每多一分,她胸口压着的梦魇便重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