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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醒来,已经日上三竿。
可樱见云绦正在妆台梳头,揉揉眼问:“几时啦?”
“看太阳……”云绦指指外面,“快吃午饭啦。”
“哎呀,我怎么起这么晚。”
“你喝多了。”
可樱依稀想起些昨晚的事情,本来她并未喝酒,但后来不知怎么得大家玩起了行酒令,她见叶寻和云绦参与,自己也不想落单,耍了几局,越耍越觉得好玩。酒过三巡,本已微醺,正好主家又来敬酒,因着风俗如此,实在没法推却,又饮了几盅。再然后,只记得话语迷离,灯影隐约……之后便不记得了。
她拍头懊恼。
“怎么回来的,我都记不清了……”
云绦为她递过毛巾,“杨公子把你背回来的。”
可樱吓得脸都白了。
云绦瞧她受惊的样儿,才笑道:“他倒想,是叶寻背你回来的。他说以后再不许你再喝酒了,不然就跟你断绝关系。”
可樱这才松了口气:“这是你说的吧。”又联想到叶寻说这话时的样子,不由得恣意而笑。
洗梳完,两个人说好出门买好吃的。出了客栈的门左转,过一条街,临水巷子里便有卖各样吃食的。好吃的东西太多,两人挑来捡去,最后买了份青团,又点了份糖芋粥,正要打包回去叫上叶寻一起吃,旁边不远传来一阵刺耳的骂声:
“去去去,臭瞎子,小乞丐。”
街角那儿,一个盲眼女孩,衣着破烂,拄一根棍子,站在卖十鲜小煮的摊子前。她被骂了,也不作恼,只说:“我带着钱呢,你有生意也不做?”说着手从口袋里掏出来,将钱摊开在小贩跟前。小贩见了钱,讪笑道:“这年头……得了,既然您有钱,您就是大爷。”他也不提价格,将她手里的钱尽数抓了去,给她安排了个坐位。她在桌上摸到一双筷子,得意的说:“你该高兴,这么多做生意的,我就闻到你们家最香。”
小贩回道:“谢您抬举了……”边说着,边把旁边两个桌上之前客人剩下的剩面剩汤掺到一个碗里,丢在她的跟前。
“这么快就做好了。”她捧起碗在鼻子下心满意足的闻了一口。
“您快点喝吧,一会凉了就不好喝了。”
说起这十鲜小煮面,那堪称西京一绝。一碗面本来平平无奇,但贵在汤多料足,皮肚,肉丝,香肠,猪肝,佐以三样小菜,外加木耳鸡蛋,最后浇一勺辣子油,简直爽到天外天。盲眼女孩想来听说这面已久,盼这一口盼得望眼欲穿,端到嘴边正要吃时,可樱先一步冲上来,‘啪’的一声把碗打翻了,碗碎汤撒,美梦成烟。
“他给你盛得剩饭。”可樱把她拉起来,挡在她前面向那小贩怒道:“她眼睛看不见你还骗她,你还有没有良心?”
小贩本想捡空讨个巧钱,原以为街角偏僻没人瞧见,不料被抓了个现行,事到跟前,也只有咬死不认。又见可樱身柔质弱,便欲借势强来,骂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盛剩面了。”
“我也瞧见了。”云绦跟过来,替可樱撑场子。
“好啊,你们吃饭不给钱,还摔我的碗……”小贩忽然站高敲盆,高声呼喊,“大家快来看,这儿有不要脸吃霸王餐的。”他久在此地做生意,人熟地熟,还有一些先聚拢上来的人本来就是他的亲人朋友,况且他又先发制人,等众人围上来时,他已经占了很大的舆论先机。
“我看她是要饭的,心生怜悯给她盛碗面,到头来还被她们讹上,大家说我冤不冤。”小贩哭丧着脸。
冤。大家都说。把可樱他们团团围了起来。
可樱还想向大家解释,但声音很快便被淹没在更大的声浪里面,云绦道:“他们要屈打成招,咱们还是先跑为妙。”说着把手里热腾腾的青团糖芋朝人群一洒,拉起可樱就跑,可樱没了主意,只得拉着那盲眼女孩跟着云绦一起逃。
这种行径似乎坐实了她们就是吃白实的,那些人便也不客气,纷纷抄起了家伙。跑过一处街角,后面追过来抱打不平和凑热闹的人更多了。
街那边,叶寻正背后抄着手缓步走过来。他本来是出门来寻云绦和可樱的,但出了门又不认得路,只好闲逛。
云绦眼尖瞧见了他,边跑边叫:“叶寻,叶寻……”叶寻循声看去,见云绦和可樱拼命往这边跑,可樱手里还拽着昨天和自己捡铜板的那个盲眼女孩,一时看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忙接到跟前,问:“你们这是怎么啦?”
“哥,有人要打我们。”可樱气喘吁吁躲到他身后。
不等叶寻再发问,街角那边拐过来一大群人,个个拿着家什,气势汹汹。叶寻看他们也不像是想要停下商量的架势,后退一步,一手折断了旁边店铺挂招子的旌杆,横来作墙,下身盘了千斤力奔在杆子上,登时跑在队伍前面的七八人纷纷倒在地上。
来人都是市井坊间平常的平民贩卒,何曾见过这般的神勇,一时持棍相看无语,莫敢上前。叶寻不愿事情搅大,又动了伤口,于是放下身段捂着胸口谦声问:“你们为什么要追我妹妹?”
小贩心有余悸,颤颤道:“她们吃霸王餐,还砸我碗。”
“不可能。”叶寻摇头道。
大家发现叶寻虽然武力充沛,但谦虚平和,似乎并不想用强,于是更多的人加入声讨:“我们亲眼看见的,不然,她们为什么要跑?”
叶寻竟觉得他们的话很有逻辑。他相信可樱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情,但云绦……她就说不准了。他回头小声问:“师傅,你为什么要吃白食啊。”
云绦气得跳高:“叶寻,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人?”可樱扯着他袖子告状:“是我打了他的碗,那是因为他欺负这位姑娘看不见,给她盛了别人吃剩下的面。”
叶寻目光落到那盲眼女孩身上,想起了她昨天趴在地上捡钱的样子何其可怜,不意今天还被奸商坑害。可樱的话他当然确信无疑,一时心里便生了怒。
“别害怕。”他向姑娘轻声道。沉下脸,弯腰默默又拾起了长竿。
众人见他变脸变得这样快,不由的后退,有人仗着离他比较远,大声道:“西京在太子御下,是法理之地,有本事别动手,咱们去见官。”
“见官就见官。”可樱说,“反正我们有理。”云绦也道:“对,咱们不怕。”
未料那盲眼女孩晃着她的手,小声道:“我不想去见官,算我倒霉罢,我身上还有,大不了再赔他们一碗面钱。”
听她这样讲,可樱一时间骑虎难下了。
正在这时,忽又有一人入局来,是昨日酒局上的杨公子,杨无端。他带着两个仆人在此路过,远远从桥那边看见了可樱他们,凑上来笑道:“啊,叶兄,可樱姑娘,云姑娘,不意能在此遇见诸位,真是缘份啊。”又瞧见身后还一群拿棍子的人,顿时皱眉道:“这是什么情况?”
小贩再一次先发制人,道:“是长史府的杨公子吗,常听说公子在西京行侠仗义乐善好施,今天请杨公子为我们主持公道,他们吃了白食不给钱,这个男的还仗着本事欺负我们。”
“混帐!”杨公子气得不轻,点指怒骂道,“简直混账,你们看可樱姑娘像吃白食的样子吗,这几个字用在姑娘身上,简直就是亵渎,快滚,不然连你们摊子都卷了。”大家一见杨公子真的怒了,生怕得罪,打抱不平和凑热闹的都灰溜溜散去了,卖面的小贩讨了没趣,趁他们没有追责,也随之逃掉了。
“刁民!”杨公子朝他们的背影骂道,又过来安慰可樱,笑容可掬道:“可樱姑娘千万莫往心里去。”
叶寻谢道:“多谢杨公子今日解困。”
“举手之劳。”他谦逊道,看了一眼大家,问:“怎么,诸位出门也是要去牛府吊唁吗?”
“吊唁?”叶寻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昨天明明才喝了牛员外的喜酒,何来吊唁一说,“牛府出什么事了?”
杨公子卖起了关子:“原来诸位还没收到丧信……昨天晚上牛员外洞房暴毙,撒手人寰了。我刚刚吊唁回来,现在你们去东巷看,大红全部扯下,已经全换成大白了。”
叶寻三人都惊讶的说不出话来。他们虽与牛员外没什么交情,但好歹蹭过他家一顿饭,心中难免唏嘘作叹。
据说参加吊唁也有宴席可吃。
但考虑到蹭这种饭太散德行,云绦决定放弃。
杨公子提出要请叶寻他们吃饭,叶寻说有事,改日再吃,杨公子不放弃,借说要叙一叙昨晚的情怀,道:“人生朝露,就如牛员外,昨日还春风得意,今天就一拍两散,改天,谁知道改天还有没有命再见。”
云绦把那位盲眼的姑娘推出来,说:“杨公子若执意要吃请饭,能带着她吗。”
杨公子顿时犯难。但转眼看着可樱正牵着她的手,马上道:“这是当然的事情。”
一伙人上了酒楼,吃饭期间,听得四下邻桌都在正攀谈牛员外家的事情。原来此事早已经满城皆知。
牛员外在洞房之夜死去本来已经就很奇怪,更奇怪的是,他的死法简直闻所未闻。
据说他是被新娘子活活咬死的!
牛家人半夜三更听到惨嚎,跑到院里一看,只见牛员外已经死在房檐下,他衣裳半解,最后往外爬的样子告诉大家:他曾经试图逃脱,但还是不幸惨死在槛下。他的脸上全是伤口,还少了一只眼睛。但这大概都不是死因,死因在脖子,那儿少了很大一块肉,筋骨都已经暴露出来,鲜血汩汩流个不停。
最开始发现的家人还以为有什么野兽闯进了洞房里。直到新娘子跳了出来:她四肢着地,面目狰狞,嘴里,赫然衔着一块带血的肉!
这是吃饭的客人讲的。
后来端菜的店小二讲了另一个版本,更加可怕:据说牛家的仆人第二天开门替新人更衣,不见牛员外,只见新娘子在床上剔牙,于是不解发问,新娘子慢慢掀开新被,下面竟盖着一具森森骨架……
大家正在酒楼里闲聊,忽听外面街上喧嚷,有个凄厉的女人哭喊:“烧死这个下流忘本的娼妇,她为什么要害老爷……”
扶在二楼的栏杆往下瞧,只见人群簇拥一辆马车,马车上竖一根柱子,柱子上五花大绑着一个年轻少女,与之极不相称的是,她的大红嫁衣分外明艳,像是浸过血似的。即便大家都在用鸡蛋菜叶砸她,可她似乎丝毫不为所动,她的脸色苍白,眼睛大大的睁着,一眨不眨,像是在好奇的观望这个陌生的世界。
围观者无不激愤,哭是真哭,恨是真恨,因为牛员外是西京城的财神爷,但凡受过他恩惠的,都像是死了亲爹。
“他们要烧死她吗?”可樱惊诧的问。
“杀人偿命,理所当然。”杨公子安慰她说。
“但是好奇怪啊。”云绦皱着眉头。
“哪儿奇怪了。”叶寻问。
云绦对大家半开玩笑的说:“她虽然是个活人,但好像心已经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