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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浓。落水事件以来,二十二岁的牧羊人若黑早已养成探视赛里雾云的习惯,每十天半个月得空就往村里跑,跟五岁的赛里雾云成天有说有聊,玩在一块儿,很快就结为莫逆之交。
晒得黝黑的若黑方脸丰颊、眉宇开朗,一脸笃实相非常讨喜,一头半长不短的丰厚乱发杂草那样儿蓬蓬松松,像是从不作兴梳理似地独树一帜,教人老远就认出他来。他穿了件衬里肥厚的米色交领粗布袄,骑了匹灰牝马,马肚子厚敦敦往横里长,身子长,腿子短,矮不咙咚的很结实,马背上铺着一条蓝、一条土黄两层泛白的葛麻毯,以布条儿捆好,没套鞍具。若黑右手揪住绳鞭儿和马缰,胸口贴近马身子,疾驰在巴兰大草原边儿上的山坡与平野缓冲地带,间或与高耸的几株雪杉擦身而过。途中,老远瞧见草地上一枝独秀的「龙头儿凤尾花儿」,临时兴起要摘,遂敞开前胸和左臂,揽着风,弯低了身子,整个儿呈水平姿势准备去构。到了龙头儿凤尾花儿跟前,他转身正对目标,腰腿一撑,颈子和指尖加把劲儿伸到极限,「欸哟嘿!」吆喝了一声,手再这么一抄,就连根带叶拔得一朵绝美的花儿,得手之后又凭腰劲儿挺身回复骑姿,同时高唱起一曲古老情歌。唱的是,「美丽的人儿妳要来到我这方,和我一起去放羊。我要随身带着妳,听歌听风听鸟振翅在飞翔。妳要时时刻刻跟在我身边儿,陪我剪草除虫晒暖被,妳要每天伴着我徜徉风中雨中大雪中,四季都如春,四时都有情。外面的纷纷扰扰不在我耳中,我只要听妳谈心,听妳谈妳。妳要的是山花是水珠炼是西风是明月,我都给妳去摘了来,捡了来,讨了来,赎了来。我要让妳欢笑,我要叫妳不知忧愁是什么,整天不再蹙眉不再烦恼,只晓得快乐的真谛。美丽的人儿妳在何方?让我快快寻着了妳,带妳一起去放羊……。」
赛里雾云童稚的脸蛋线条完美、表情率真,她两脚倂拢屈膝坐在林边儿老树根上,手里捧了一册书,怡然自得在读。初闻马蹄声,好奇是谁来了,因沈醉书中而微微半张的小嘴未及抿上即撇过脸来张望,慧黠的大眼炯炯有神,专注的模样儿透露出无比企盼之心。定睛看仔细,果然是整整长她十七岁、总是疼着她逗着她的牧羊叔叔若黑迫不及待看她来了,赛里雾云喜出望外,跳起来热烈招手。她参差的浏海齐眉,一头波浪长发凌乱披散,穿了件长大宽松的立领小白袍儿,袖子过长,袖口和及膝的衣襬下缘各镂了三条黄线绲边儿。好不容易盼到了若黑叔叔,她不禁伸出双臂跟他手拉手,两人四目相对,欢喜无比。
若黑照例把赛里雾云载到聚落外的水洲旁,背着她蹲在缀有零星几棵桑树的田埂上看葱绿的菜苗。看着看着,塞里雾云要求蹲下地捞蝌蚪去,若黑则蹲在赛里雾云背后,一手环住她肩颈以防她跌进田里去,一手忙指着说,「在那儿在那儿!快捞!」赛里雾云的小手屡次追上蝌蚪,却因还不懂事且手小,每每教蝌蚪给溜走。若黑看她力不从心又锲而不舍的模样儿,笑说,「大鱼网来也,蝌蚪往哪儿逃!」说着就以大手托住她小手,一起把蝌蚪兜进手掌心,捞了上来。
「捞到啦!捞到啦!」赛里雾云惊喜欢呼,笑声朗朗直窜若黑心窝儿。她一手搭住若黑手腕,一手在他掌心里来回拨弄蝌蚪,仔细观察并抒发道,「黑不溜秋的,好滑呦!是鱼么?不是。是泥鳅么?也不是。可奇怪了!」
「妳猜不到的。」若黑答,「妳别瞧它这个样儿,等它长出四只脚,断了尾巴,舌头一伸,夏天就成了青蛙。」
「嗄……?」见赛里雾云诧异得无话可说的模样儿,若黑笑得开怀。虽已入秋仍阳光大作,时光无限好。他俩一大一小闲来满地找蝌蚪玩儿,互动频频、无话不谈,若非年龄差距,真可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田间玩儿够了,他俩又来到若黑放羊处附近的半山坡摘野果子。树林边界上,林里阴暗,林外阳光耀眼,无垠的草地远程横亘着低缓的山脉。一片童心的赛里雾云蹦蹦跳跳攀上树去,花豹似地在低枝上来回爬行,一心想摘果子,可惜果子生在高枝上,捞不到也吃不着。若黑瞧见觉着好笑,说,「赛里雾云,瞧妳馋得那个小样子,来,若黑叔叔帮妳一把!」说着即抱起赛里雾云,端放自个儿肩头,让她伸手去摘。赛里雾云看准目标猛摘摘不下,待若黑重新起脚走过了头她仍不放手,反过身来「哎哎哎哎哎哎!」嚷叫,执意要拔那个透紫的酒李,害得若黑也「哎哎哎哎哎哎!」大喊,几乎抓她不住。可调皮率性的赛里雾云安坐若黑叔叔肩头倒是百般放松,不曾担心。
再往山里头去,薄雾中依稀出现一只大糜鹿!深褐色糜鹿修长高挺,傲人的一对犄角繁繁复复,每一分岔都先往横里长、再往天上延伸,枝中生桠、桠中又生桠,远看像株玉树临风而立,生得俊秀而气派。若黑由着赛里雾云待在原地看糜鹿,自个儿走到一间贮物小木屋找零嘴儿。小木屋屋顶平扁,屋檐下悬挂了两排水獭皮子,四面屋身筑墙封死,以防堵野兽入内偷粮,唯南面墙左上角开了个小方口儿,内嵌一只陶制的淡粉色边框,通风用。腌渍的兔肉和酒李咸的咸、甜的甜,风味绝佳,若黑搬了一大捧来跟赛里雾云分享,两人吃得可带劲儿了。
吃完零嘴,若黑替赛里雾云披上她母嬷给带的赭红小斗篷,光着胖嘟嘟俩小腿肚儿,满有童趣的模样儿好逗。甫披好,赛里雾云就头也不回地尽情跑开去,跑的当儿心情欢畅,不觉张开双臂,小斗篷也随之大幅度来回波动摆荡。若黑养的窄脸长腿长毛牧羊犬晃着下垂的两只长毛耳朵,快步跟紧了赛里雾云,像个知心的好伙伴一块儿探索山中的初秋景致。齐齐整整的白杨夹道,干燥绷脆的金黄落叶厚厚铺了满地,踩上去「卡孜卡孜」碎在脚下,好不快意!这时,心情欢畅的若黑又张口唱起古老情歌。唱的是,「有一只羊牠迷失了方向,咩咩叫着不辨逃出来的路。牠洁白的毛色灰了,精致的爪蹄破了,伤痕处处,刮痕累累,独个儿寒冻交加,忍受着没爹没娘守候的寂寞。我要破除黑夜的咒诅,唤来白日的清新,下到溪床边儿把牠带回山坡带回家,在高处避寒取暖,呵护终生。牠的毛色要转亮,牠的蹄子要长好,牠要安稳无忧,牠要饮食不缺乏。牠要做我羊羣中最被宝贝的一只小羊,成天放心奔跑,占着整片草原,拥有整个儿天地,自由、舔伤,直到感觉不出一丝儿恐慌,一丁点儿烦躁,直到地老天荒,直到眉心都展开了镇日欢畅……。」
林间有只白山羊,两支犄角粗长厚实,长胡须留成三角形,颈间让若黑拿小布巾打了个领结,挂上一只铃铛。若黑侧骑羊背上,下地之后两手撑住大石,一跃而上,随即大字摆开,平躺小憩。大石边儿两棵树之间悬了一张褐色皮子做的吊床,赛里雾云玩儿累了跑回来,让若黑叔叔抱进吊床,拿淡青蓝色直条纹小被窝摀得妥妥适适,乖乖睡了个午觉才给送回家去。
冬树带霜,坡地薄雪细滑,年复一年赛里雾云从初春玩儿到冷冬,成为山林里的常客。山谷低地有一深一浅俩小水塘,碧蓝的水色清澈,水面一部分冻结。赛里雾云每每跟长毛犬赛跑下坡,狗儿跑得口渴难耐,总要冲下来喝水,赛里雾云则尾随而至,小小一把弓在左手、箭在右手,往低谷对岸随意找寻目标瞄准习射。爹爹母嬷心疼她年纪还小又是么女,九岁了都不用她做事儿,成天寡玩儿就是了,不像对姊姊七晴要求得那么严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