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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犁新王室成员除了篡位者石心之外,就是他十多年前娶回家的大东公主「孋心」。孋心王后约三十来岁光景,首先给人的印象是那双眼珠黑亮、目光犀利的大眼睛。公众面前她总先环顾全场再定睛直视说话对象,丝毫容不得任何人忽略她的存在,每每执意笑眼迎人,偏偏让人感觉她并非生性随和,而是出于好强,企图以完美周到的形象慑人。孋心王后生了两道粗犷的一字眉,鼻梁高挺露骨,长相阳刚,唯鼻头儿还算俏丽。她额心露出一个美人尖儿,脸颊两侧各编了一根细麻花辫儿,尾端串上几颗红蓝宝石磨成的珠珠,黑墨样儿的一头中分鬈发又长又丰厚,黏黏腻腻膏满了油,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总的来说,苍白的皮肤、乌黑的头发配上一口大红唇染,整个人色彩对比过于强烈,缺乏美感。

    孋心王后人不胖但骨架粗硬,仅有的一点儿女性美全都来自她靠打扮、好打扮的坚持。她穿的连身裙以织度密实的金色花绣镂满缎面,整件绷在身上,曲线毕露,大大的盘领露出裸裎骨感的颈项,领子边缘还镶上一圈形状不规则的大小宝石,石头有黄、粉、蓝、绿多种颜色,衣着华丽而繁复。表面看来孋心王后个性爽朗外向,彷佛她虽居高位却能直来直往、不拘小节,处久了才发觉真正的她个性强势,好恶分明,遇事不论是非,全凭一己冲动为所欲为。她表达意见时习惯半咧开嘴带点儿笑意,看似亲切,其实胸襟狭小,主观而跋扈,永不放松自尊的防线,和他人难以真诚相待。贵为王后的她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当场谁也没敢有意见,只是这整套华贵飙悍的外表下,怎么说都少了一分矜持、少了一分谦逊,不觉让人怀想起寻常百姓家简单女子特有的一种含蓄婉约的美来。

    大殿平台上的宝座后头架了四四方方一张屏风,孋心王后背脊挺得笔直,端坐宝座上,代表石心亲临视事,而石心为免跟她频起口角,个把月都避不上朝,随她胡闹,更纵容了她的干政闹剧。此刻她正抬起那一双不容忽视的大眼睛,瞅着端立跟前的男子,一边儿讲着话,一边儿两手平举肩头撩拨颈间头发,不住搔首弄姿,从那放大的瞳孔和嗲声嗲气的语调不难看出她自信满满、兴致勃勃,明显对这男子有好感。男子是朝廷上的文官,一表人才但是官阶平平,首次向孋心王后报告政务,诚惶诚恐,只想少说少错,平安过关。不料孋心王后一时动了情,无惧旁人眼光,对下官大方放电,令对方进退两难、哭笑不得。这事儿发生已不止一次,「受害者」也不止这一位,朝中诸臣虽不都是忠义有为的人士,然对于孋心王后当众调情、不成体统的问政方式可都相当感冒,纷纷酝酿着提出抵制,要拱走这名刚愎自用的王后。

    下朝之后回到寝宫,孋心王后命宫女将她一头丰厚的黑发编成两根麻花辫儿,再盘成一个雍容的团髻,并换上一件银底红花、系红束带的高腰连身裙。后宫从大东皇宫搬来的全套黑檀木家具通通鎏了金,扶手、几案边缘亦嵌入繁复的贝母图案。她走过雕栏玉柱,转身坐上靠墙居中的宽大几榻弹筝、画画,可琴棋书画陶冶之下,她脸庞线条依然生硬严苛,全身上下用的东西再好,人也实在不美。家居的她仍那么规矩多、重派头,再端着那副尊贵劲儿,让人实在难以亲近。

    锦绣亲王,也就是现任的西犁篡位王石心出趟远门儿跟王公密会,去了二十一天才风尘仆仆回宫来。他长了一对黑细的小眼,眼珠子深藏不露、似笑非笑闪着光,高挺的鼻梁生得富富泰泰,丰满不见骨,两侧鼻翼倒钩多肉,一张小嘴上唇薄、下唇厚,有气无力嘟噜着,乌黑的小鬈发薄薄一层贴住头皮。肚子大大、身子圆圆的他,一袭宝蓝长袍裹住满腹肥肉,咻咻直喘,显然进门这几步路让他不胜负荷。

    弹了筝、画了画,孋心王后再次换装,着常服侧卧几榻上,向宫女交代事情,见石心入内即做了个努力起身,下得扁扁两级台阶来,大步上前相迎。她穿了一截深褐色束胸,下着粉红薄纱长裙,露出平坦结实的肚皮,外罩一件大大开敞的粉红薄纱对襟长袍,长袖长襬飘飘然,料子十分柔美。可惜放下来拢在后背的那一头及腰黑鬈发一绺一绺紧揪着,过于厚重,未添美感反成累赘。

    石心虽然体型松垮像个好好先生,个性却不顶温和,仅在形式上尽量捧着贵为大东公主的孋心王后,纯粹迁就着她,小别之后也不忘敷衍敷衍,表现出挺高兴见到妻子的模样儿。行进间他略略张开肥胖的双臂,勉为其难接纳妻子义务性的欢迎,只不过动作实在缓拙了些,手臂也稍稍嫌短。长手长脚的孋心王后则不由分说展臂拥上去,一把搂住矮她一个头的丈夫,两人互动突兀,十分不搭调,让旁人也感觉得到这夫妻俩感情称不上好。

    这一日,孋心王后穿了件金铜色礼服,露肩的平口领镶满形状极不规则的大颗五彩宝石,黄金铸的王冠上除了宝石之外,还缀上一圈金线束的小流苏。她循胡风高高梳了个马尾,拎起裙襬拾级而上,这同时,大殿候驾多时的众朝臣一个个毕恭毕敬,大气也不敢吐一下。不料,待她坐上宝座展开早朝的时候,众臣居然联合起来轮番上谏,力劝孋心王后别再上朝干政,取而代之应把石心请回大殿主政,还给西犁国一个合法王统。

    欠缺心理准备的孋心王后一听大伙儿要她退出朝政,深感诧异,羞恼之余脱口而出、严辞反驳道,「石心挤下他堂兄,篡位为王,有什么脸谈合法王统呢?哼!你们这些不识相的东西!我带着泱泱大东帝国的治国风范来救救你们这个放牛国家,你们不要,竟还想拿我去换石心回来?

    就凭石心那点儿出息,要不是我给他敲边鼓、出主意,别说治国,他就连篡位的本事儿都没有。你们还不感谢我,好好拥戴我做个名正言顺的摄政王后,也不辜负我把大好青春全耗在那只猪仔身上。」

    诸臣胆敢发难,总是经过一番深入讨论的,除非一举成功,否则孋心王后势必要展开报复,一一定罪。如今既然搞逼宫,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岂能跟那泼妇讨价还价?于是诸臣毫不理会孋心王后的连声抗议,坚决指挥事前串通好的大殿侍卫将孋心王后挟制起来,限时逐出宫去,自此以「逊后」相称,连同她跟石心所生的独生女儿软禁一生,以杜绝她东山再起的可能。

    逊后孋心被四五十名大殿侍卫架回寝宫,打理行囊并跟石心告别。怪的是,寝宫侍卫见逊后有难,理当采取保卫行动却没动静,而当石心听她泣诉自个儿遭诸臣劝退之事儿,也未表惊讶。逊后这才了然于心,惧内的石心表面上虽退缩不前,始终放任孋心王后代他上朝,可私底下对她还是不容的。石心为了扳回面子并夺回政权,竟置夫妻情分于不顾,胆敢将她休了且放逐外地,逊后感到无限心酸,可大势已去,若不从命唯有领死一途。走投无路的她只好唤来贴身宫女伺候着仔细打扮,一定要体体面面走得漂亮,绝不能在人前认输!

    一个时辰之后,离家的行李都备妥了。逊后跨骑马上,一袭枣红披风曳地,看上去尊贵而矜持,前额还戴了黄金打造的一条宽幅金环,金环额心位置镶了一颗鸭卵形红宝石。身不由己的她眼神哀凄,高傲冷漠的外表难掩遭受打击的无尽沧桑,临了时刻决心割舍,毅然策马扬长而去,可去虽去矣,仍撇过头来,极目回望西犁王宫,离情依依掺杂了绵绵的怨恨。

    负责押解的一名侍卫另骑一骑,牵引着逊后的高大座骑全速往前直奔,逊后则背脊挺直、稍稍后仰,是保持身子平衡,也彷佛是对前程的抗衡。曾风光一时的她以王后之尊给贬逐外地成为逊后一名,从此当以荒漠上的废宫为家,情何以堪?唯一尊严就是隐忍着眼下众叛亲离的孤寂与恐慌,好生掩藏内在的真实感受,头再也不回地跟着护驾队伍走远。

    到了相当距离以外,骑马外放的象征仪式告一段落,逊后即接受安排,改坐篷车继续为期十四天的旅程。蓬车内,垫了褥子、铺了金缎的椅面宽裕,容得逊后拄肘侧卧着休息。车行耗时,全程她多半高高扬起那方方的、单薄的下颔,可有可无地浏览窗外,没了丰采却仍有威仪。车外送行的阵仗十足,戴黑扁毡帽的侍卫百来人两两并排,平行跟在拉车的马队旁,徒步护驾翻越一座又一座沙丘,来去废宫。

    流放队伍开到平沙边儿上的废宫落脚,美其名曰废宫,其实只是黄土岩壁上凿成的克难式碉堡。这曾是历代西犁国王过路或避难用的简易行宫,因久没利用已废置多时,如今提供篡位王的下堂妻逊后孋心作为冷宫寒窑,设备简朴,不尊不卑,恰恰合宜。随行的宫女把行李安置寝宫内,又伺候逊后稍事梳洗、喝了碗热汤之后,就趁天光陪她到处走动,熟悉环境。

    前人依山就势在山腰位置凿了上下两排洞窟,笔直工整地横亘岩壁上,每个洞窟都开了一道拱门。上排洞窟往内推进去些,空出一座阳台;下排中央笔直延伸出一座落地那么高的人工观景台。观景台长百尺,宽可容七八人并行,末端用土砖砌了圆井样儿的一座小水池。两名侍卫及二十名宫女鱼贯步上观景台,自动分成左右两列,沿观景台两侧一路排到小水池周边儿站定。逊后缓缓步出洞窟,行在观景台中央,姿态仍旧高傲,看不出怀忧丧志的迹象。她一直走到水池边儿,低垂眼目看了看自个儿在水中的倒影,心想,「寒天饮冰水,冷暖自知。这苦,要和着泪往里吞,可千万不能叫外人看笑话。我孋心公主一生从未向人低头,现在命运也绝对打我不倒。」

    逊后在乎着自个儿出身皇族所残余的一丁点儿形象,可她底下的宫女和侍卫哪里还管那个?他们一字排开,把西犁宫中站岗的排场原封不动搬过来照例执行,可有什么用?又要给谁看?凭这点儿可怜的排场,逊后的尊严是维系了,代价却要大伙儿在这荒山野地待下,一生一世跟着穷蘑菇,直到她魂魄归天为止。流放在此,与世隔绝,众人的心都沈了。天色逐渐暗去,逊后还在顾影自怜,大伙儿只好这么耗着陪她一同坐监,听山穴里扬起空洞而悠长的咻咻风啸声,忽起忽落、凄凄惶惶,终夜未曾歇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