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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汴京的暗流涌动,远在江南的江宁府安闲平静,紫金山下的房屋接幢连栋,市集热闹非凡,今天一早,知府王安礼带了一众官员去往江边视察堤岸,路两边百姓纷纷回避,路边一高瘦老者骑着一头灰色的毛驴正自行走,牵驴的中年汉子身材矮胖,行动却很敏捷,见众人都到路旁站立,向老者道:“回禀大相公,三老爷的车驾来了,您要不要让到路边歇歇?”
那老者道:“自然是要避让的,他是官,我是民,人家有重要公务,咱们不可随意挡着大路。”
那汉子牵着驴朝路边躲闪,旁边是条浅沟,道路不平,那头驴毛光水滑,脾气却有些倔,仍又往前走两步,中年汉子喝斥毛驴往旁边走,那老者道:“算了,我下来吧,正好吃些干粮,让驴也歇歇。”又道:“六福,你回去给驴喂些豆子,对它好一些,或许就肯听你话了,还有,我现在不是宰相啦,别叫我大相公,叫声老爷就行了。”
六福闷声道:“叫惯您大相公了,改不过来。”
这老者自然就是王安石,他退居江宁已快两年,神宗任命他为江宁知府,享宰相品阶,王安石却不接受任何官职,也不住朝廷赐与的府第,拿出平生积蓄,在江宁买地建了一座房屋,房屋建在半山腰,比起江宁城的豪门大宅只能算简陋,面积也不算大,王安石却很满意,给房屋前后广植树木花草,自觉安静怡然,还给自己的房屋取名“半山园”,每日在家读书写字,时不时也出门转转,江南草木繁盛,山峦秀丽,王安石出门也不坐轿,只带着六福一人牵驴,今天要去附近的山上看红叶,老妻吴氏嘱咐六福小心照顾大相公,顺带买些丝线回来。
王安石虽辞去一切官职,也不接受朝廷俸禄,神宗皇帝却感念旧情,念及这些年来他的辛苦功劳,为了照顾这位前宰辅,任命王安石三弟王安礼为江宁知府,一方面因为王安礼是个有才能的地方官,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照顾王安石的生活。
自从王安石二次罢相,神宗亲自主持变法事宜,新法稳步推行,不过也更忙碌操心,他不由想起王安石在朝时的担当,心中很是怀念,虽然因为王髣之事君臣产生隔阂,但现在王髣已死,神宗心有怜惜,时时派人探望,因此君臣虽相隔遥远,私下感情反而比在朝时更亲近些。
王安石下了驴背,四处张望一下,见附近有个小小村落,迈步到了一家门口,一只黑狗汪汪叫了起来,门内出来一老妇喝住狗子,请两人屋前坐下喝水。
那老妇上下打量王安石,见他似是读书人模样,但衣着朴素,只带六福一人,问道:“老哥哥看着像教书先生,可是住在城里么?”
六福嘟囔一句道:“倒是当过教书先生,教了好多大官。”
老妇没怎么听清楚,王安石笑道:“教过不少学生,敢问家里其他人呢?”
老妇叹气道:“老头子和大儿子去年都死啦,媳妇带了孙子回了娘家,家里只有小儿子了。”又从屋里拿了两个柿子送给王安石,又倒了一碗清水,道:“家里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先生莫嫌弃。”
王安石谢了,从包裹里拿了两个烧饼,一个递给六福,一个自己吃起来,六福却从包裹里拿了草料喂那黑驴,那老妇看了一会,笑道:“这驴毛色乌黑发亮,倒是像我家那个拗相公。”
六福奇道:“你家拗相公在哪里?”
那老妇道:“卖啦,也是头黑驴。”
六福眨眨眼睛没说话,王安石不禁失笑道:“一头驴,名字倒有趣。”
老妇道:“村子里的驴都叫拗相公,驴脾气倔么!”
六福脸上有些尴尬,他偷眼溜了一下自家大人,不悦道:“驴脾气倔,就叫倔驴罢了,怎么还给起名!”
王安石也有些哑然,他知道朝廷不少人称他拗相公,那老妇却道:“朝廷不也有个拗相公,挑唆着皇上变法,整日把人折腾得不安生!”
王安石不由变了脸色,六福也黑了脸,便要去呵斥那老妇,王安石摆摆手,问道:“拗相公可是王安石吗?百姓为何如此恨他?”
老妇见六福脸有怒色,有些畏惧道:“你二人不是官差吧?别人都这么说,那王安石不听劝阻,一意变法,把司马光大人和苏轼都关进大牢,整日间折腾百姓,多养几只鸡鸭都要收税,今日修河明日修堤,晚上还要去村庄巡逻,我大儿子就是太累了才吐血的。”说着把手中东西一放,坐下嚎哭起来。
王安石有些尴尬,老妇道听途说,不过民间确乎对他抱有恨意,他也没法向这村妇解释,只好问道:“你家小儿子呢?”
老妇道:“去山上挖药材了,老身腰腿不好,大夫那里去不起,只好自己挖些草药。”
王安石半晌默默无语,慢慢喝了那碗水,吩咐六福取出驴背上的袋子,刚好其中有些药材,问了老妇症状,从中取出一些药材给老妇,又仔细告诉她药材的用法,六福只撅撅嘴,那老妇感谢不尽,不肯白要他的东西,从屋里取出一卷家织的棉布,定要王安石收下。
回去一路王安石默默不语,六福胆怯的看着他,半晌突道:“乡下婆子什么也不懂,相公千万别生气。”
王安石见六福担心的样子,不由笑道:“老爷我是宰相,宰相肚里能撑船不知道么!”心中却叹:“别说这乡下婆子,就是司马光、苏轼这些人也都只是怪我变法生事,天下几人懂我?好在皇上年富力强,如今已能掌控大局。”
回到半山园时已是傍晚,老妻吴氏正倚在园门口张望,还有二个官差也在等候,见王安石只骑一头驴过来,几人俱有些发笑,吴氏面带喜色,那两个官差忙迎上前来,拱手道:“王大人安好,我等自汴京而来,三老爷带信来了,要亲自交到大人手中。还有皇上的赏赐的物品,请大人过目清单。”
王安石见神宗赏赐甚是厚重,心中不安,道:“我在家吃闲饭,不敢受皇上如此恩惠,待我上书谢恩。”又去看那几封信函,有二弟王安国,还有一封却是苏辙亲书,忙拆开看时,不由脸色凝重起来,思索一下,吩咐仆人好生招待二位官差,自己去书房回信。
六福栓了驴,将那匹布交给夫人,言这是用药材换来,吴氏笑道:“这个最好,赶明儿让相公再带些药材出去,看还能换些什么,比他整日坐着看书好。”
王巩入狱已有数日,他与苏轼等被分别关押,虽同在御史台监狱,却如相隔天涯,只家人每日可送饭一次,再无得见外人,王巩住的这间牢房虽小,也还算干净,被褥用具都是家人送来的,大宋朝一向善待文官,面子上还算客气,望着窗外有些阴暗的天色,心中暗想:“苏兄不知怎么样了,他是天下名士,朝廷该会顾及舆论吧!”又想:“如今我虽入狱,两位兄长一直在外地做官,与苏轼来往不多,王家世代有功与朝廷,父母应能无事,只是柔奴怎么办?”
想到柔奴那张可爱的脸庞,王巩不由黯然神伤,这丫头从小受了不少苦,父母早丧,流落他乡多年,好不容易回归中原,原想着要照顾她一生一世,没想到好事将近却出了这等乱子,王巩纠结许久,暗下决心道:“断不能连累柔奴,如若不能免罪,只有退婚才能保全于她,宇文洪浩虽是出卖苏轼的小人,但对侄女一向爱护有加,定能给她一个安稳的生活。”又想:“若是侥幸免罪,也断不能与宇文家结亲,若只自己遭难也罢了,如今苏兄因此事获罪受苦,自己如何能与宇文洪浩侄女成亲!”
几只乌鸦呱呱的叫着落在院子中间的两颗大树上,王巩向外望去,前几天都是柴婶来送饭,当着差役的面说几句话,王巩等人都是朝廷官员,非寻常盗贼凶犯,因此看管虽紧,差役却甚是客气,王巩老父来过一次,老人家因身体不好早已退居在家,他虽心疼儿子,但也毫不包庇,只是吩咐儿子检点自己的不足,莫要怨恨他人,后来没有再来,两位兄长尚未能进京,因此只有仆人前来送饭了。
这日柴婶迟迟没来,也不见狱卒走动,王巩躺在床上正自思量,忽听一人轻声道:“王大人,王大人!”坐起一看,却是宇文洪浩站在门栏外,王巩有些惊讶,一时不知如何称呼,宇文洪浩道:“大人身体可还好?”
王巩认定宇文洪浩为了升迁出卖苏轼,心中痛恨多日,此时见洪浩神色忧虑不由起疑,他一向待人有礼,此时却不愿上前,只是淡淡道:“还好,不知宇文大人何故来此?”
宇文洪浩见王巩神情淡淡,知道他定是误会自己了,扶着门栏忙道:“王大人受了冤枉,洪浩无力相救,只盼保重身体,皇上英明,定有开恩之日。我好不容易买通衙役来此,若有需要,尽可吩咐。”
王巩默不作声,心道:“宇文洪浩跟随吕惠卿多年,果然学会了两面三刀的本领,此人道貌岸然,令人胆寒。”
洪浩见王巩眼神,不由长叹道:“王大人,你冤枉我了,朝中流言说我将苏轼诗稿献给李定,才有今日之祸,其实书稿是被人私自拿走,小儿与李定之子李瑞国有些相交,是李瑞国从我府上拿走苏轼书法,并非我出卖苏大人!”
王巩惊疑不定,看宇文洪浩着急的样子不似作伪,洪浩又道:“侄女柔奴这些日子忧虑过度,日夜担心大人安危,还望大人保重身体,莫让家人担心啊!”
王巩心中有七分相信,提到柔奴,不觉心中一软,不过转念又想:“不管宇文洪浩之言是真是假,都已经于事无补,此事闹得太大,我定也无脱罪可能,不能让柔奴跟着我受罪,再说空口无凭,苏兄已经获罪,不能轻易便相信此人。”
洪浩见王巩脸色阴晴不定,知他还有疑心,欲要再解释,王巩向他道:“洪浩兄不要再纠结此事,王巩不识时务妄言朝政,愧对家人,没什么可说的。”
洪浩道:“大人不要灰心,皇上仁德,且待些时日,局势也许有变。”
王巩心道:“他来找我正好,干脆直接退了婚,免得纠缠不清,大丈夫当断即断,
柔奴年纪本轻,定能找到好人家。”当即道:“我做事鲁莽,本来配不上宇文小姐,如今又犯了重罪,待王巩禀明父母,退了这门亲事,柔奴兰质慧心,定有君子相配。”
洪浩大惊道:“柔奴对你一片真心,再说有媒有定,怎可轻易退婚!请王大人三思!”王巩只是摇头,干脆面向墙壁,洪浩欲再诉说,那边柴婶却送了饭来,狱卒拿过饭菜交给王巩,催促洪浩赶快离开,洪浩只得道:“王大人万不可有退婚之意,待我有机会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