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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宫门,吕惠卿感到极其失望,他听见殿中隐隐传来的谈话声和笑声,天气阴沉沉仿佛要下雪的样子,这样的天气已有好几天,只是雪总下不来,一阵冷风吹过,吕惠卿觉得浑身发冷,咒骂道:“这狗天气!”等候多时的随从忙递过大衣裳,吕惠卿搓手顿脚,刚要上马车,一个官员对面下车,一溜小跑跟前,躬身道:“下官见过吕大人,今儿天可真冷,大人这是从宫里才出来吗?”
吕惠卿看此人满脸堆笑,一张精明的小脸,眼睛咕噜乱转,正是邓绾。
邓绾乃成都双流人,此人头脑灵活,为人八面玲珑,最能猜摸上官心意,他本是宁州知州,熙宁三年,正是王安石为了变法遭到重重阻力焦头烂额之时,邓绾上书朝廷,称青苗法乃百年未有之良法,宁州百姓获益良多,把神宗比作尧舜之君,王安石为伊吕之臣,王安石大喜,召邓绾入京,邓绾可不光是嘴上功夫,他做人圆滑,又极勤勉,因此得以重用,王安石离京后,邓绾一力巴结吕惠卿,如今已是御史中丞,俨然已经朝廷红人了。
见吕惠卿有些缩手缩脚怕冷的样子,邓绾忙从袖中拿出一个热乎乎的布包,看着沉甸甸的,笑道:“出门时家人给我带了这个暖炉,乃是精铜所制,里面放了烧热的木炭,用棉布包了,出门带着最是暖和。”
吕惠卿接过,果然暖和,道:“邓兄倒会享福。”
邓绾笑道:“这是我新纳的小妾所制,本看她漂亮,曲子唱的好,谁知这小娘皮手还巧,做的还不错,回头我让她多做几个给您府上送过去。”
吕惠卿笑着点头,邓绾道:“大人乃朝廷栋梁,日夜为国为民操劳,可得多保重身体啊!”又亲自把吕惠卿扶上马车。
马车开动,邓绾恭恭敬敬站在路边送别,吕惠卿感到浑身舒服,不由眯起眼睛,邓绾的话让他十分受用,不过他也清楚,这是因为自己的权势,他现在站在大宋朝权力顶峰,邓绾等人追随他,攀附他,倘若他失去权力,落在谷底,可能很快会贬低他,抛弃他。
吕惠卿心里翻江倒海,自从王安石被贬江宁,他就成了新法最强有力的实施者,他坚定果敢,在神宗皇帝都有些动摇之际辩明得失,使神宗坚定了继续推行新法信心,又对新法一些不合理的地方加以修正,使新法得以进一步推进,被朝廷称为“护法尊神”。这一年多来神宗对他颇为信赖,还没有过到了殿外不召见的事情。王安石尚未进京,皇上已经对他态度冷淡,若真回来了,他吕惠卿再也不会有如今的权位了,王安石年纪已高,又一直有病,当初退去江宁时他内心暗喜,以为大山自动让路,谁知道说回又回了呢?
凭心而说王安石对吕惠卿有提携知恩,吕惠卿佩服王安石的智慧才能,但是觉得此人性格有大缺陷,书生意气,性情执拗,因此他认为王安石制定新法,但自己才是推行新法的不二人选,皇帝召王安石回京让他不安惶恐,他有一个心病,王安石对他虽有提携之恩,但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国一直看不起他,甚至当面说他是小人,王髣也对他甚为轻视,他当时为了出头暗自忍耐,其实早就想教训教训他们,教训所有看不起他吕家的人,现在宰相梦想眼看要落空,他暗暗咬牙,不能这样,不该这样,他走到今天不容易,他为了向上爬挖空心思,手段用尽,他要想一切办法改变这种被动局面。
王安石这次进京速度很快,从接到皇帝诏令到抵达京城只用了十天,一年多不见,正当壮年的神宗皇帝鬓角多了几根白发,王安石原本瘦削的脸颊也多了些憔悴,君臣二人心中都十分感慨,王安石诚惶诚恐,感谢神宗的知遇之恩,神宗也说了许多安慰的言语,表示他对王安石的不二信任,一旁的王宪看着天色已晚,笑着提醒神宗道:“皇后几次派人传话,今儿是月半,宫中做了姜汁鲈鱼,等着您过去呢!要不,让王大人先歇着,皇上也要保重龙体,别太操劳了!”
神宗瞪了王宪一眼,道:“急什么!把松江送来的鲈鱼给王大人送几条到府里去。”
第二天,朝廷发下圣谕,任王安石为宰相,再次主持朝政。
自熙宁二年新法全面开始实施以来,朝廷官员更换便如走马灯一般,大臣提拔一拨又一拨,又贬走一拨又一拨,所以大家对王安石复相也都不意外,有些人对自己的升迁降职也没有多少准数,王巩因在延州协助王韶作战有功,收到吏部诰令,官升一级进入中书省,常常见到复职的宰相王安石与吕惠卿等朝廷重臣忙碌着来来去去,也算是重要职务了,宇文洪浩也有些意外的换了职位,任盐铁司都盐掌案,这是一个很多人羡慕的肥差,过手钱财多,捞油水方便,但却远离了原来的上司吕惠卿的领导,洪浩心里有些明白,王安石复出后,吕惠卿原来身边的人就被逐渐调离,王安石念及与旧情依旧信任吕惠卿,王髣却暗中下手打压吕惠卿旧人,自己不过是小小的一颗石子,注定要被政治洪流冲刷的来来去去。
这日已是酉时,洪浩起身准备回府,刚出府衙迎面碰上吕升卿笑容满面而来,洪浩忙上前问好,吕升卿一把拉住洪浩双手,亲热的道:“宇文兄高就掌案,可有好久不见了。今儿不忙回家,去喝两杯!”
吕升卿乃吕惠卿堂弟,四十不到,也是进士出身,精明能干,这几年来依靠兄长的权势一路升迁,俨然成为朝廷中炙手可热的人物,但此人有个很大的毛病,就是贪图财利,喜爱声色,宇文洪浩治身严谨,洁身自好,向来与他保持距离,不过因他是吕副相亲弟,面子上还是客气有加。
两人一起上了西街一处酒楼,进了包间,掌柜上来殷勤伺候,吕升卿道:“把你们最拿手的好菜上几道,别一直杵在这里!”
掌柜忙应了带上房门出去,洪浩道:“升卿兄抬爱,可有事吩咐在下?”
吕升卿笑道:“正有事请洪浩兄帮忙!”
掌柜上了酒菜退出,吕升卿接着道:
“宇文兄得了这么个好差事,兄弟不曾前来祝贺,今儿得了空,好酒好菜尽管点,必尽兴而归。”
洪浩忙道:“吕兄客气,都是为朝廷办事,皇上宏恩浩荡,又蒙吕副相信任,下官唯有恪尽职守,为国效力。”
见洪浩说的正义凛然,吕升卿有些不以为然,笑道:“自己兄弟,宇文兄说话别绷着。”
洪浩笑道:“兄弟不会拐弯,请吕兄指教。”
吕升卿将杯中酒一口喝干,又连喝两杯,道:“今儿可真有事请宇文兄帮忙。”
见洪浩眼中疑惑,道:“这事不好让家兄插手,兄弟前段时间在华亭买些田地,手头有些紧,向知县张若济借些钱,谁知这个蠢物自己口袋没钱,用的是官中预备明年发放青苗的钱款,现有人查了出来要他补这笔款子,朝廷这几天便要去对账目,兄弟现在一时手紧,赶着卖地也来不及,请洪浩兄略施援手,帮兄弟一把。”
洪浩惊道:“这须得赶快补上,差了多少?”
吕升卿道:“不多,共五百万钱。”
洪浩吃惊道:“吕兄购置多少田地需这许多钱?兄弟卖了房屋田地也不够十之一二,如何帮得了你!”
吕升卿笑道:“兄弟知道宇文兄清廉,不过老兄手中掌握着盐铁司今年的库银,略挪用一下,先在账上调用一下,待些时日,我就把钱凑过来,定不让宇文兄有担待。”
又低声道:“我把田地抵押了一笔银钱,贷给汴京的富户,等些日子本利皆收,可赚一大笔钱哪!”
洪浩心知此事不可,挪用公款还私账本就不妥,若挪用后吕升卿不能按时补上钱款,岂非自己要填这个窟窿,他到底买了多少田地,抵押多少给富户?他做官俸禄连私下收的好处不少,怎的还如此贪婪?
吕升卿看他脸色不豫,心中不悦道:“宇文兄有些难办吗?兄弟事后定有酬谢!”
洪浩心中鄙视此人,直言道:“此事难办,稍有泄露,只怕你我都会受到责难,如今王安石大人回朝,正是要小心之际,洪浩不敢造次胡为。”
吕升卿见洪浩不肯答应,心中恼怒,冷冷道:“宇文大人真是会看风向,王安石回朝就不在把吕副相放在眼里了吗?那王安石不过一书生尔,要再把他赶走办法也不是没有!”
宇文洪浩生气道:“我等同食朝廷俸禄,该尽心为朝廷办事,王大人与吕大人同为国家栋梁,该当同心协力为国效力为民造福,吕兄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
吕升卿冷笑站起,道:“只当今天话没说!”拂袖而去。
宇文洪浩心事重重回到家中,今日得罪了吕升卿,此人心胸狭窄,今后必然生事,定会到吕惠卿面前挑拨,自己不免要被看作忘恩负义之徒,且吕升卿话里有话,朝局暗流涌动,如何自处呢!回到家中,见柔奴屋里灯还亮着,便走过去看望,小新看到大人过来赶紧禀告,柔奴出门迎过来问安。
洪浩见门口堆着些竹条铁钉,还有剪刀布帛等物,才想起再过几天又是元宵节了,小姑娘们自然爱这些灯笼彩纸,不由脸露微笑,道:“柔儿喜欢灯笼,明天让大伯母去作坊定几个大的,大家都看看热闹。”
柔奴笑道:“谢伯父,也不需多费银钱定制,左右没事,我们几个自己就能做出好看的灯笼,等做好了伯父来看。”
又道:“允姑姑做的灯笼可好看了,以前在洛阳时,爹娘也教我做灯笼,挂到门口时,别人都到我家看呢!”
看着柔奴盈盈的笑脸,洪浩心中有些难过,吕升卿之事让他深为不安,侄女好不容易回到汴京,定要想法子让她过上安稳日子。他决定申请外放,离开汴京这个政治漩涡,明天就去吏部递交申请,又想起夫人徐氏前几天跟他说,柔奴把几家上门说亲的都回绝了,倒似乎对王巩有情,洪浩觉得不妥,王巩年纪较大且丧妻不说,此人看似温和其实梗直,与苏轼司马光交情深厚,如今朝堂上变法新派掌权,他也不避嫌,早晚会惹祸上身,柔奴若嫁给他,只怕生活不得安稳。
柔奴见伯父脸色疲倦,忙请洪浩进屋坐下,亲自倒了热热的茶水奉与伯父,又去里屋取了两瓶丸药,笑道:“这是侄女自己配制的养荣丸,父亲以前教的配方,最是滋补养身的,正要给伯父送去呢!”
洪浩叹道:“柔儿孝心伯父领了,女孩家自己多养护身体,别过多操心才是。”
柔奴笑道:“今儿去了汴京寿安堂,正好买了些药材配成这丸药给伯父,这药不用煎,每天早晚吃十粒就行了。”
洪浩道:“去逛逛原本也是好的,不过京城地方大,人物杂乱,要多小心。”
柔奴笑道:“我其他地方也没去,再说那医馆的李和玉公子人极好,又是家里亲戚,也算是兄长,每次去都对侄女很关照,有时还把我和允姑姑送回家,不会有事的。”
洪浩笑笑道:“寿安堂的李和玉是个好孩子,那孩子性情温和,是个妥帖的人。”
又瞧了屋里陈设问道:“若缺什么用度只管让伯母添置,想要新巧玩意让你哥哥去买。”
伯父走后,柔奴拿起一本书翻看,这正是在寿安堂李和玉那里借过来的,只看了一会又放下书来发呆,这些日子心里有些空荡荡的,那日酒楼见过一次王巩后就再没机会相见,其实去寿安堂买药材是她小小的借口,主要原因是想经过那家庆丰酒楼,可是好几次张望再三也没有看到王巩身影,从延州到汴京,她的心不知不觉被这个男人占据了,回忆起第一次相遇,在延州,在回京的路上,那么多相处的时光,现在想起来是那么的珍贵。
允娘见柔奴闷闷不乐,在屋里转来转去,捧了书看没几页又放下,蹙眉叹气的样子,试探道:“听说大伯母要给柔儿你说亲呢,姑娘可有什么想法?”
柔奴叹道:“大伯母是长辈,我能有什么想法了?”
允娘道:“别总叹气啊,大伯母会看出来的。”柔奴不语,允娘調笑道:“姑娘真的只中意王巩大人吗?”
柔奴低头不语,允娘道:“婚姻大事本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姑娘住在大伯家里,全凭大伯和伯母做主,若是有什么想法,还是要说出来让长辈有个数才好,若先定了别人家,可就难办了。”
柔奴道:“你看王大人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他是豪门公子出身,会喜欢我这样的女子吗?”虽在允娘面前,说了这两句话还是涨红了脸。
允娘又道:“姑娘的心思我明白,想个什么法子探探王大人的心思,若他对姑娘有意,让他央媒上门提亲,不就好了。”
柔奴低头道:“有什么法子?这京城女子都是深居简出的,咱们也不好上门去问,大街上也遇不到人家。”又道:“后天便是上元节,也不知人家出门不出门。”
允娘笑道:“姑娘心里早有主意还端着,这事倒好办,小新的姑妈在王老宰相府里当差,与王巩大人院里的柴婶相熟,回头请她打听着,上元节王大人若出门,说不定就能遇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