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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三章 乐祁之难(一)

作者:云垂天地间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推荐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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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定公六年秋,宋国大司城乐祁考虑到仲几在狄泉之会(鲁定公元年)上得罪了晋人、而且宋国人已经数年没有朝见晋侯、心中很是忧虑。他对宋景公说:“诸侯之中唯有宋国侍奉晋国最为忠心,如今列国都显现出被叛晋国的趋势,晋人很无奈。如果我国也不派使者前往新绛,晋人的遗憾就更大了。要知道,人在烦躁之时是非常容易对亲近之人发脾气的;宋与晋最为亲近,希望宋国不会成为盟主发泄怒气的对象。”

    宋景公点头称是,他说他会尽快把此事告知其他卿士并确定使者人选。

    乐祁回家后把这件事告诉了室老陈寅,陈寅说:“士鞅贪婪狂妄,公室四分五裂。卿大夫们肯定都不愿意出使晋国,出使的重担最后还得落到主人身上。”

    乐祁说:“怎么可能?负责外交的是左、右师,我的地位低下,君主不可能派出使。”

    数日后,宋景公召来乐祁说道:“寡人与卿士们交流过了,他们都不支持。现在朝中也只有寡人赞成夫子的想法,所以只好请夫子辛苦一趟了!”

    乐祁闷闷不乐回到家中,把那个令人沮丧的消息告诉了陈寅。陈寅说:“前途凶险,主人还是立世子之后再出发吧!一是为防不测,二是向君主表现主人勇往直前的决心!”

    乐祁第二天便带着儿子乐溷(溷有厕所、猪圈的意思,天知道乐祁怎么给儿子取了这样一个不洁的名字)去见宋景公,说:“臣如果在外面遭遇不测,就请君主立乐溷为后。”说完忍不住流下两行热泪。

    宋景公不明白他为什么竟把一次普通出访行动搞得像生离死别一样。宋景公心里不太痛快,但还是陪着他掉了不少眼泪。

    八月下旬,乐祁率领着庞大的使团出访晋国,晋定公为了表示对宋国使者的重视,特地派赵鞅去迎接他。在那个列国权臣竞相拉拢结交的年代,迎接外国使臣无疑是个不可多得的美差。

    按当时的外交礼节,赵鞅应当在晋国境内等待乐祁入境,然后引导使团进入新绛。在此过程中,两人除了礼节性的见面外不得发生深入的接触,以此来彰显对君主社稷的敬畏。

    但是赵鞅为了使自己的热情在乐祁看起来更加殷切,竟然跑到境外的绵上去迎接他了。而在弱君与强臣面前,乐祁抛弃了周礼,选择了结交后者。

    两人一见如故,在绵上喝了一顿大酒。席间赵鞅送给乐祁一柄名贵的宝剑,乐祁送给对方六十面黄杨木盾牌。散局之后,乐祁心情相当舒畅,开始觉得陈寅的担心纯属多余。他哼着小曲返回驻地,对陈寅说:“夫子可以安心了!有赵氏在,晋国谁敢动我一根汗毛?”

    陈寅却摇头说:“主人想错啦!祸患将从此开始!从前乐氏以范氏为主,如今以赵氏为主,又送给他一份大礼。范鞅妒心极强,怎肯善罢甘休?主人恐怕再也回不到宋国啦!但是主人如果死在晋国,乐氏将会在宋国兴旺发达。”

    两人在绵上相会的情况传到新绛后,士鞅果然气得火冒三丈、妒心大作。士鞅本打算在见到乐祁后巩固范、乐联盟,却没料到被赵鞅抢先一步。在士鞅看来,赵鞅无疑是在抢劫他的利益、挖掘他的墙脚,其心卑劣无耻,“人人得而诛之”!更可恨的是乐祁,那堵破墙一点都不坚固,竟然一挖就倒!

    “赵鞅害我,我必报之!”士鞅愤然道:“至于那个乐祁,如此不堪之人要他何用?”

    但士鞅终究不敢对赵鞅直接下手,只得拿乐祁做文章。他入宫见晋定公说:“乐祁奉宋公之命出使我国,这本是事关两国社稷安危的大事。而乐祁却亵渎君命,以公权谋私利,竟然在面见君侯之前擅自宴请大夫(赵鞅)。他既不忠于宋公,又不尊敬君侯,乃是犯了大不敬之罪。君侯一定要追究他的罪行!”

    晋定公说:“一切全凭夫子做主。”

    此时赵鞅与乐祁已经进入城郊。士鞅以晋定公的名义召赵鞅入城,却要求乐祁暂住在城外的驿馆里。

    赵鞅没有产生任何怀疑,即刻入宫向晋定公复命。士鞅当着满朝大臣的面以晋定公的名义宣布了对乐祁的逮捕令。赵鞅当头挨了一闷棍,他尽管知道谁打的,却有苦说不出。

    范氏与赵氏的过节始于“栾氏之乱”。当年士鞅为消灭栾氏反叛势力,曾率军攻入曲沃城。他在将栾氏族人、党羽赶尽杀绝后又制造了不少惨案。赵武当时担任中军佐,地位仅次于士匄。赵武实在不能忍受他继续对曲沃人施暴,于是向士匄狠狠告了士鞅一状。由于赵武已经被定为下届中军将的继任者,士匄不敢不慎重对待此事:他不但及时叫停了屠杀行动,而且狠狠教训了士鞅一顿。

    从此以后,士鞅便对赵氏产生了不可消弭的怨恨。

    范氏从灭亡栾氏行动中攫取了海量的利益,士匄为官又“经营有方”,因此他为儿子留下了巨大的家业。士鞅的经营能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与晋国有关的各种利益,没有他不插手拔毛的。到他担任中军将时期,范氏已经发展为晋国最“为富不仁”的家族。

    而赵武和继承者赵成都保持了赵衰、赵盾骨子里特有的廉洁性,因此赵氏的实力始终也没有太大发展。赵成英年早逝,赵鞅上位时还是位刚刚行完冠礼的青年。

    当时已经是赵氏三世老臣的董安于劝赵鞅道:“世道永远处于变化之中,赵氏五代却仍然清廉如一,依然在这个君主自甘堕落、国政出于家门的社会里恪守周礼。天下大夫们都在改变最初的忠诚之心,我主也应当考虑变革了;否则不但只会留下‘愚忠’的名声,而且也保不住自己的家族。”

    当时年轻的赵鞅满脑子都是“仁义礼智信”和子大叔给他灌输的“九条真言”,根本听不进那位经历过数次动乱、对社会变革有着深刻认识的老夫子。

    但是后来发生的一起灭族事件彻底改变了赵鞅的态度。

    第六百五十四章乐祁之难(三)

    原来羊舌肸和祁午一直以恪守周礼闻名天下,赵鞅特别敬重两人,并视其为人生导师。但是由于祁氏发生内乱,中行氏又借机伸出黑手,两大家族竟然在朝夕之间灰飞烟灭。赵鞅在震惊之余,不禁开始为家族的前途命开始担忧。

    赵鞅失魂落魄地去见董安于,向他请教应当如何改变。董安于说:“齐国陈氏、鲁国季氏可以作为主人的榜样。”

    赵鞅从此完全改变了世界观,从极端保守派变成了极端激进派、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功利主义者。他在研究完列国乱臣贼子的做法后说:“那些人已经太落伍了,在我看来还是太保守。我不会效仿他们,而是要让别人来效仿我。”

    在当时的年代,人口仍然属于稀缺资源,是各大势力争夺的对象。赵氏宗邑晋阳(今山西太原附近)多年来一直是戎狄混居之地,周边地广人稀,人口匮乏。

    为了获得大量的劳动力,赵鞅使劲了浑身解术。除了战争掠夺以外,他还扩大出租土地的规格。原来,当时晋国一亩的面积大概是一百步乘以两百步;赵鞅规定每亩为一百二十步乘以二百四十步,超出晋国公制四成多。人们(无论是国人还是外国人)从他手里租赁土地的面积大,上缴的赋税却与在其他地方相当,因此民归之如潮水。

    要知道,“制定度量衡”属于至高无上的、国家权力中的一项。赵鞅公然改变亩制规格,就是将自己的采邑当成国中之国了(虽然很多卿士都扩大了亩制规格,但是都没有赵鞅这样激进)。

    羊舌氏和祁氏被灭第二年,赵鞅又和中行寅公布了晋国第一部成文法(有人认为这个行动的幕后指使者是士鞅,他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为了打击中军将魏舒,因为魏舒是位彻头彻尾的保皇党),以法律的名义将制定度量衡的权力授予国家卿士(还有诸如此类的、大量的损害君权的内容),这样就在制度上剥夺了君主的某些权力。怪不得孔子听说之后对二卿恨得咬牙切齿。

    赵鞅又决定将晋阳打造成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他任命思维缜密、做事严谨、忠诚正直的老臣尹铎为晋阳邑宰。尹铎上任前曾问赵鞅:“主人想把晋阳当成税赋来源还是最后的庇护之所?”

    赵鞅说:“庇护之所。”

    尹铎上任后降低了晋阳人的税金,又加高加固了晋阳城墙和宫城。他将宫中的楹柱外面包上青铜,使楹柱看起来华美而奢侈。很多人指责他铺张浪费,公然违反赵鞅的命令。他却笑笑说:“打起仗来你们就明白了。”尹铎又建立了数座粮仓,收集了大量的竹木和蒲杆(可以用来制作箭杆)。

    赵鞅的一些列举动引起了士鞅的强烈反应,他开始在各种场合排挤打压赵鞅,在卿大夫们与赵鞅之间制造矛盾。

    乐祁被拘禁起来后,赵鞅的形象和信心备受打击。赵鞅年轻位低,势力又不如对方;他只得忍辱负重,暗中积攒力量。

    士鞅毫不在乎自己的行为会给晋国带来什么样的糟糕后果,只是任性地借此事件打压赵鞅。

    宋景公没有料到晋国人会用如此恶毒的手段回应自己的善意——就像他们根本不在乎这番宝贵的忠诚似的,顿时陷入茫然不知所措的状态。

    陈寅很快回到商丘,向乐溷汇报了事件发生的始末。乐溷大为慌乱,准备请宋景公出头帮助他营救父亲。陈寅却说:“不可能的。卿士们先前全都不肯接受出使晋国的美差,现在更不可能去执行这件费力无功的任务了。这样做只会使君主更加为难。”

    乐溷明知陈寅说的是正确的,但是他不能因为“不可能”就不向宋景公发出请求。他换上一件粗布麻衣,披散着头发,不成体统地边哭边从宫门内爬到宋景公正寝门前。

    宋景公非常同情乐溷,陪着他掉了不少眼泪,同时确实感到特别为难——但他也没有因为感到为难而不去召唤卿士们。

    右师乐大心见到宋景公说道:“臣并非不想去挽救乐大夫,但此事断然不可行啊!范氏扣押乐大夫的起因不在于乐大夫失礼,而在于他与赵鞅的权力之争。范氏大权在握,所以才有能力扣押乐大夫。他如果听从臣的请求而释放了乐大夫,乐大夫必然会帮助赵鞅对付范鞅,如此他岂不是承认自己做错、承认自己失败、并为赵鞅送上一位盟友了吗?所以臣才说不可行。”

    其他卿士推辞的理由和乐大心的相仿。他们都认为事已至此还是采取冷处理的办法为好,一旦乐祁失去了被利用的价值,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结果谁也没有料到乐祁的“被利用价值”竟然如此之大、持续时间如此之长,以至于他被囚禁两年之后还没有获释的迹象。在此期间他没有受到任何指控和审判,就是这样被不明不白地被关着。过程中陈寅一直往来与晋、宋之间,一面照顾乐祁,一面传送消息。

    士鞅的想法其实很简单,他以为赵鞅会私下里来见他,低声下气地替乐祁说情;然后他就可以宽容大度地挥挥手表示:“啊,乐祁的忠诚和他的小私心比起来实在算不了什么,有夫子替他请求,什么样的问题解决不了呢?就让一切都过去吧!我会向君侯请求将他释放。”如此这场外交加内讧危机就会完美地化解了。

    这是个除了赵鞅以外皆大欢喜的解决方案。但是他的如意算盘打得过于简单了,赵鞅的性情如同他的曾祖父赵朔一样强悍不可受辱。他曾向韩不信和魏曼多寻求帮助,两人都表示爱莫能助,都劝他直接去找士鞅。赵鞅当然知道那是最直接、有效的解决办法,可是他始终拒绝去见那个恶棍。

    事件给晋、宋关系造成极大损害,也极大地损害了晋国在盟国心中的形象。有人甚至把士鞅比作晋国的囊瓦,断言晋国必然会像楚国一样遭受外敌的沉重打击;士鞅在国内外的名声也越来越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