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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夜里,献公迷迷糊糊地察觉到骊姬一直翻来覆去并伴以叹气啜泣声,他便起来询问她到底有什么心事。
由于事先得到一个职业戏子的言传身教,她的这番戏演得特别动情。骊姬紧紧拥抱着献公,不停地亲吻他,哭着说道:“公室内外一直传言说我惑乱君主、谋废太子、摇荡公室、为乱国家。妾已经成为国家公敌,而且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压力,就请君侯杀掉我以谢太子和国人,不要因为一个女人与整个晋国对抗吧!不要把太子逼到谋害父亲的地步吧!否则妾真就成为国家的罪人了!”
献公说:“太子以忠孝仁爱闻名于晋国,岂有对臣民施以仁爱却不能容忍自己父亲的?他绝不会对寡人不利,而且寡人也会保护你的。”
骊姬说:“小民爱人被称为‘仁’,治国者把爱国人当做‘仁’。因此治国者没有私亲,以国人为亲人。当国家利益受某人危害时,治国者一定会除掉他以维护公利;所以,就算太子对君主不利,又有什么奇怪的呢?如果杀一人而得一国,任何人都会去做吧?而且这就是武王当年的做法啊!
“武庚素有贤名,他如果抢先杀掉纣王夺取王位,武王哪里还有理由伐纣,周朝哪里还能建立呢?平王杀死幽王被天下称颂,可见杀父夺位者并非都被称为‘乱臣贼子’。如果君侯不忍心杀妾,那就把君权交给太子,咱们引退到他邑去,效仿当年鲁隐公的做法,不也是很好吗?”
献公是个把权力看得比生命还重的人,他经过一次又一次劫难,爬过一堆又一堆族人血亲的尸骨,才稳坐君主之位;所以对他来说,只有撒手人寰之日才是放弃君权之时。
献公说:“鲁隐公的下场你也是知道的,君主是不可以退位的。寡人以武功和威名着称于诸侯。活着就被逼逊位不可谓‘武’,不能管制自己的儿子不可谓‘威’。我将君权交给申生,诸侯必将与晋国绝交;胆敢于与晋国断交者,必敢危害晋国。寡人失去君位,国家又受到危害,这是绝对不可忍受的,也不是寡人的‘仁’。你不用担心了,寡人会对付申生。”
骊姬接着说:“如果您要解决这一切,就派他去讨伐东山皋落氏吧!如果失败,他将成为晋国的罪人;如果得胜,他必然会愈发骄横,做出不义的事情来;到那时就可以治他的罪了。”
晋献公连连称好,他就在第二天朝会上宣布申生为征讨大军的最高统帅。面对大夫们的质疑之声,献公没有做出任何解释就宣布退朝了。
士蒍此时已经被晋献公踢出权力中心。晋献公并不怀疑他的忠诚,只是对他的(关于废立太子)立场感到不满,同时也担心士蒍那巨大的影响力会加强太子的实力。
结果那位一手将献公的政敌悉数消灭的、公室的原第一功臣,现在竟然变成一个连内朝都进不去的人——这位大司空正被献公派出去满晋国修城墙,一年也回不来一次。
晋国近期冉冉升起的一颗政治新星是中大夫里克,由于他是从下军被提拔起来的,这就更显示出他的地位的特殊姓(因为人们普遍认为下军将领都是不受献公待见的人)。
谁也无法改变里克那直率的性格和执拗的脾气,里克也没有把士蒍失势的前车之鉴放在心上。里克紧随献公来到后院,对他说:“太子应当善守祭祀,管理供奉,朝夕侍奉君主的饮食;因此太子又被称为‘冢子’。君主出行则太子守国,他人守国则太子跟随君主同行。同行称为‘抚车’,驻守称为‘监国’,这是古制。
“率师出征便需要谋划专断、号令军队,这是君主与卿大夫的权责,不是太子应当做的。军帅必须专权;太子如果遵从君命则会失去威严,而专权又会被指责为不孝;所以君主的嫡子不可以率师。君主的命令有过失,太子又没有威严,军队如何战胜?况且皋落氏已经与潞人结盟,即将与晋国展开大战,君侯还是立即更换主帅吧!”
晋献公黑着脸说:“寡人的儿子那么多,谁能最终成为太子还尚未可知。”
里克一时语塞,面容看起来极为愤怒。他甚至没有向献公道别,便涨红着脸、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里克从宫里出来便去见太子,他把自己和献公的对话向太子陈述了一遍。太子的情绪十分低落,他沉默良久才出声道:“我这是要被废了吧?”
里克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君主命太子治理曲沃的人民,现在又令太子出征。您应当担心是否能完成君命,又何必担心被废呢?况且为人之子最怕不孝,不怕是否得立;修己不责人,才能够免于祸患。”
冬十月某日,晋献公在太庙为晋军授兵。太子当天所穿的服饰则令在场的人感到震惊:那是一件颜色左右对称的、一半黑一半白的衣裳;他的腰间还配戴着一饼青铜玦。
晋献公在仪式中说了很多提气的话,最后要求申生“尽敌而返”。仪式结束后,申生率领二军出发。当时他的御戎是狐突,车右是先友;副帅是罕夷,梁余子养御戎,先丹木为车右;羊舌突为军尉(军法官)。
申生的战车与罕夷的并行前进。先友天生一副好心肠,他看到申生闷闷不乐,便安慰他说:“太子衣裳服色的一半与君侯相同,手握国家兵权,建功立业就在此行了!您一定要努力!”
但是狐突显然不想让申生陷入错误认识,而是希望他认清现状,他叹了口气说道:“冬天是肃杀的季节,服色表明君子的身份,配饰显示内心的思想。因此如果重视战争,就应当在春秋出征;如果符合太子的身份,就应当穿着纯色的均服;表明内心的纯净,就应当佩戴适当的玉器。
“如今在年终之时出战,天地之气已闭;身穿杂色的尨服,则是疏远的表示;佩戴金玦,则是示明了凉薄。用衣服来疏远,用时节来阻塞;尨、凉、冬、杀;金、寒、玦、离;哪种可以恃仗?虽然可以尽力,但是敌人能够杀光吗?”
梁余子养也加入讨论之中,他说道:“统帅无论在祖庙接受命令还是在神社接受祭品,都要穿戴固定的服饰。太子如今得到一套尨服,君主的心意便可想而知了!即便是死也无法洗刷不孝的罪名,不如远走高飞吧!”
先丹木说:“这种杂色的衣服,就算是被疯狗咬过的人也不会穿。况且君侯发命说:‘尽敌而返’,敌人能杀得尽吗?即便尽敌,国内还有奸人作祟,明知前途凶险,不如当下就逃走。”
羊舌突在一旁插话说:“不可以!违命不孝,弃事不忠。虽然知道寒凉,也不能放弃忠孝;宁可战死,也不能逃亡!”他边说话边用威胁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人们都不敢出声了,因为羊舌突是军法官,他的地位仅次于副帅。那个人天生一副僵尸脸,说话时一点表情也没有,令人毛骨悚然;而且他对触犯军法者从不心慈手软。
人们避开羊舌突的目光,转而望着罕夷,罕夷则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一直凝视前方、闭口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