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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云音便脱口而出三个字,“梅长安!”
老妪一脸惊愕地看向她,声音都有些颤抖,“你……你知道他?”
云音看着她骤然变得有神的眼睛,小心地往后缩了缩脑袋,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嗫嚅道,“你之前说的啊……”
老妪的眼神蓦地黯淡了下来,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身后的那株巨型晚铃草便突然间剧烈地摇摆了起来,满树碧绿的铃铛叮铃作响,虽然清脆,却实在是刺耳得很。云音微微抬起袖子,掩了掩耳朵,一抬头,便见那绿衣老妪已经盈盈立于那株巨型晚铃草下,伸手抚着那粗壮的树干,目光悲戚,盈盈落了两滴泪。
泪水滴在地上,那株巨型晚铃草便又绿了几分,那莹莹的绿光本已不见,此刻却又罩了上去。
老妪抚着树干,沉声道,“晚铃,你放心,我早已对他死心。我让他们帮忙找他,只是为了找回木灵珠而已……”
晚铃草忽而便平静了下来,两只小铃铛坠落,老妪伸手接在掌心。她抬头看着走近了的白墨与云音,叹了一声,示意他们席地坐下,“这个故事很长,你们若真愿意帮我,不如坐下,喝口茶,这是晚铃集结的风露,入口甘爽,但愿你们喝的惯。”
云音与白墨接过那碧绿的小铃铛,道了谢,便见老妪舔舐了一下薄唇,嘶哑着声音道,“我叫木兮,是这片林子中的木灵……”
……
大约是在两千年前,这片土地上,便有了一片林子。林子不大,有几只小云雀,几棵并不算粗壮的树,几株花草。周围荒无人烟,偶有行人路过,也是百年才能遇上一次。
就是在那个时候,木兮便已经渐渐地开始成形了。只是那个时候的她力量太小,连个凡人的轮廓都无法形成,有时候憋足了力气将所有的灵气聚集在了一起,好不容易有了个形状,却也是还未来得及得意,便散开了。
光是学着控制自己的力量,将灵气聚在一起,她便用了一千五百年。这一千五百年里,林子中草木生生死死,几度荣枯,种子随风飘落到地上,便又会生出芽来,渐渐地长成参天大树的模样。林子大了,草木多了,灵气也便充沛了。木兮日夜吸收着日月精华,不仅修得了人形,渐渐地,还修得了一枚灵珠。
而后,她又花了三百年,勤学苦练,这才渐渐地有了明晰的五官,成了标致的凡人样子。
她不知道怎样的样子才算美,这片林子太过偏僻,几百年都难得会有一个人经过。她是草木之灵,出不了林子,便只能凭着自己的印象,根据在林中偶尔见到的那几个人的样子刻画出来。好在她身为草木之灵,天生便对“美”有着一种极为敏锐的感知,待将自己的五官刻画出来,对着林中的溪流盈盈一照,便被自己惊艳到了。
螓首蛾眉,明眸皓齿,娉娉袅袅,委委佗佗,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尤其是那一双眸子,也许是因为自己浑身都是灵气集聚而成,那双眸子愈发的灵动可人,顾盼间,光华流转,神采飞扬。
木兮既有了自己的容貌,辨识度便高了许多。她是草木之灵,林中唯一的一个草木之灵。既然是独一无二,便没有与别人混淆的可能,她又懒得花费功夫来给自己取一个好听的名字,便由着林中一干草木“木灵”、“木灵”的叫着。至于“木兮”这个名字,是她遇上梅长安之后的事情了……
她是这片茂林的守护者,又依赖于这里的一草一木存活着。她的木灵珠有着极为强悍的清洁之效,森林之中虽然灵气充沛,也难免会有什么污浊之气,她身子清洁,最受不了这些污浊,只能将日月精华、阳光雨露全部由灵珠净化了,这才能够尽情地将这灵气吞纳入自己的身体。否则,灵气不够纯洁,她很快便会容颜衰老,甚至渐渐衰竭。
没了她,这片茂林便会缺乏生气,没了生气,这片土地便是一片荒地。
她与这林中的一草一木都相处得极为融洽,她叫得出每一株花草的名字。紫色的飞廉、白色的香青,遍地都是的一年蓬与鸭跖草。初春时节的连翘映得林中到处金黄,杨柳垂丝,海棠初放,丁香的馥郁芳香漾遍山岗。夏日的蔷薇娇柔还带着尖刺,醉蝶与凤仙总是争得最凶,六月雪零零星星,遗世独立,玉簪与栀子寂静绽放。秋日里,红叶流丹映彩霞,满林尽带黄金甲,黄栌绽放了一树烟花迷离,银杏翠黄,松柏油绿。冬日里,各种草木大都睡去,只有那雪松和腊梅,依旧睁着双眼看她在林中奔来飞去……
她是木灵,林中的一切都是她的姐妹兄弟。他们朝夕相伴,一起看着太阳升起又落下,一起看着月亮由盈变缺再变盈。林木扎根泥土,无法移动,她修得了人形,可以自由行动,却是一辈子都被禁锢在了这一片茂林里,永远都不得迈出去一步。
这样的日子,祥和、安静,却总是少了那么些乐趣。
直到有一天,她遇上了一个书生——梅长安。
那是在五十多年前,她在一棵大槐树上睡了一夜,晨光熹微,低矮的花草上一颗颗的露珠晶莹剔透,折射着无数个乾坤。她睡眼惺忪地从树上爬起,踮脚旋转着飘飞下去,一边唱着从百灵鸟那里学来的曲子,一边衣袂翻飞地跳着自己编的舞。
这是她养成的习惯,就如每天必做的功课一样,无论风雨、无论炎日,她都要这样歌舞下去。林中寂寞得很,若是不给自己找些事情,她怕她真的会渐渐枯萎。
这一日,晨光如往常一样明媚,微风轻拂,林中虫鸣鸟叫和在一起,像是在演奏着一曲隆重的宫廷曲。
木兮一身碧绿的衣裳,在柔和的春光中发着莹莹的绿光。她从大槐树下开始,旋转起舞着,一路上,叫醒了无数的香花野草。
她赤着脚丫,足背微微弓起,足尖一点,便撑起了全身的重量。在花间翻转嬉闹,在树梢旋转欢笑,这片林子是她的所有,是她整个的世界,而她,便在这里忘我地演绎自己。
彼时的梅长安正带了一个小书童从这里经过。他素手执着一把素扇,随着手中的摇摆,扇坠子左右晃荡。眉目清雅,自有一股风流。
虽然落了榜,他却丝毫不在意。他本就不屑于投身官场,官场之人,难得干净,一个个尔虞我诈,媚上欺下,着实是无趣得很。他虽也寒窗苦读了十余载,却全是因为喜欢读书而已。胸中没有丘壑,人就难免愚笨,而愚笨之人,实为他所鄙夷。若是自己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成了自己鄙夷之人,那他这一生,也过得太失败了些。
是以,在求学方面,他向来求知若渴。他的父亲对此欣慰得很,总觉得自己的儿子将来一定能够一鸣惊人、金榜题名,却不知自己的儿子此番努力却并无做官之意。梅长安也从来没向父亲坦白过,其实,他就想做一个舞文弄墨的文雅商人,赚几个钱,够家人吃穿不愁。而自己,闲时便吟吟诗作作对,看看星星赏赏月,潇洒地过一辈子。
梅长安的这些想法,他父亲不知道,他也懒得与父亲分辨。反正无论出于何种目的,他想读书,他父亲也乐于见他读书,那便好好地读着是了。以后真的要去考试了,便随便写篇不入流的文章糊弄过去,自己考不上,父亲便是想让他做官,也是没有法子。
他之前是这么想的,现在,也便真的这样干了。落榜在意料之中,若是他那样的文章都能上榜,那这个官场,不就更去不得了?
他的书童却不知道他的这一番心思,一路上愁眉苦脸,不时地看着自家公子的脸色,欲言又止。
梅长安看这书童着实是憋屈地很,便摇了摇扇子站住,看着他挑眉,“怎么了?本公子都不难过,你难过什么?”
书童沮丧着脸,看了看周围的这一片郁郁葱葱,连方向都分辨不出来,只得垂头丧气地叹道,“公子,先不说您此次落榜老爷会有多难过,这林子这么大,我们都走了一天了,再走不出去,怕是干粮都要用完了。”
梅长安将扇子一合,“啪”的一声敲打在了书童的脑袋上,书童揉着脑袋,看向梅长安的眼神愈发可怜。
梅长安一脸得意地摇了摇扇子,笑道,“怕什么?跟着公子我,还怕把你弄丢了不成?”
书童还想分辨,便见梅长安伸出手指轻轻放在自己的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墨染般的眸子骨碌碌一转,轻声问他,“你可听到了什么声音没有?”
书童屏气凝神,果真听到了些声音,虽然听不大清楚,却能清楚地分辨出,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清脆悦耳,绵延不绝。
他突然变了脸色,几乎是面无血色地颤抖着嘴唇问道,“难道是……女鬼……”
梅长安不屑地睥睨了他一眼,示意他住了嘴,再屏气凝神动了动耳朵。然后,斜了书童一眼,便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大步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