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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破的消息一传来,身处内城皇宫中的伪隋帝便知道,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候。
伪都有外城和内城之分,但与外城的城墙比起来,内城的城墙不可同日而语,想要凭此拒敌是绝无可能了。
所以当勇王率残兵冲到伪隋帝宫,再次请驾的时候,伪隋帝已经变得十分平静,端坐在御案之前,面前摆着一个精致的酒壶。
“尔等不用说了,我不走。”伪隋帝把话说得很明白,“隋国的大业,我托付给太子。太子还只有十六岁,所以我又把太子,托付给你们。”
伪隋帝托孤,事情便就此定局。既然伪隋帝的心意终不可绾,勇王等一干人也只有带同太子,施礼退出,执行突围的计划,要替隋国,保留这一脉火种。
这伪都江宁历经千余年的建设,是一个很庞大的城,不仅面积巨大,而且有山有水。入城的老军,并不能处处覆盖,当然是把首要的目标放在伪隋帝的皇宫上。很快,一条消息便在城内传开——伪隋帝,已经在宫内服毒自尽了。
伪隋帝一死,老军的目标立刻便转向了搜掠财物珍宝之上,而原本在城外督战的曾继全,大笑三声。一头扎在铺上,酣然大睡——实在是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倦到了极处。
老军的松懈,为勇王提供了绝好的机会。伪都各个城门,处处都有老军把守。偏偏在攻城时,那处炸开的倒口,没有安排成建制的军队去守卫。这是曾继全的大意。
谁知真的有。勇王以事先备好的官军号衣,替手下的上千残兵换了装,在僻静处隐匿到天黑。由倒口处一举冲出,趁夜色的掩护,向南疾奔。老军固然发现有这一股人出了城,但连是什么人都搞不清楚,更不要说组织追截了。于是生生把勇王和一千多号人给放走了。
领头十几个之中,伪隋帝的两兄一弟都在其内,而伪隋帝一死,太子的身份,变作“一国之主”。勇王的打算,是向南疾驰,与等在南边的柳悬会合。再图大业。
这个打算,切实可行,因为老军虽多,却都聚集在江宁城附近,不是打算抢功,就是打算抢钱,外围的大片地带,无人去管,反成空白。
果然,一路之上。并未遇到丝毫阻截,顺利得很,可是一旦脱离了险境,伪隋帝的兄弟们,便又开始故态复萌。指手划脚了。
伪隋帝的族弟还好,虽然一直替伪隋帝总理朝政,但毕竟知道这一次脱险,靠的全是勇王,因此不言不语,一切听勇王的分派。但他那两个肥头大耳的哥哥,就没那么好伺候了,一会抱怨坐下的马匹不好,跑得不平稳,一会又喊累喊饿,要求停下来休息一会,让勇王找东西来给他们吃。
然而怎么能停下来?周围的将士,俱都含怒不语,只有勇王,却仍然容让着他们。
说是谦逊也好,说是软弱也好,总之这是勇王性格中的一个弱点。勇王在自己人面前,总是小心翼翼,生怕演出反戈成仇的一幕,在苏州的时候,他宁愿离城,也不愿跟刘劲宽等人刀兵相见,现在面对伪隋帝的兄长,勇王又如何肯跟他们起争执?
就这么逶迤前行,终于一头撞进了龙武军的罗网。
*
自从得了秦禝的吩咐,梁熄、张旷和钟禹廷,便加倍小心,决意要替大帅把这一条“华容道”守好。
其实并不止一条道。通过方山向南去的,有一条大路,一条小路,另有两条山路。三个人商议了几次,决定以第一团的兵防御正面大路,二三团和骑军守两翼,将方山左近二十里,布置得密不透风。同时把游骑作为哨探,撒了出去,在方山之前十里内游弋搜索。钟禹廷则往下封住水路。
果然,江宁破城的消息传来不久,哨骑就发现了这支一千多人的队伍。虽然黑夜之中不能完全看清,但一副败军的样子是无疑的。官军既然在江宁大胜,又怎么会有这样一支败兵,急急地向外跑?
消息报回方山,梁熄立刻判断这是一支隋匪。于是命各团偃旗息鼓,张旷的骑军从两翼静静迂回,等到勇王发觉不对,想下令掉转方向的时候,已经是身入重围,来不及了。
从伪都城里逃出的这支队伍,虽说大多是勇王手下的死士,但经过连日苦战,又奔波数十里,早已是精疲力竭,十成战力之中,所剩下的只有一二成,再者又夹杂了不少伪隋国的贵人和眷属,哪里是养精蓄锐的龙武军主力的对手?龙武军在一声令下,伏兵四起,就再难做出有力的抵抗,而等到身侧和身后的骑军冲过来,更是立时便溃散了。
谁知溃则溃矣,散却不能够——龙武军的两层包围圈,密密实实,上千只火把燃起,把四周照得通明,想要逃出去。实在难。一仗打下来,清点战果,勇王和太子等大鱼全部落网,其余的人,被杀四百多,被俘近千。
最要紧的勇王,左腿中了一箭,从马上滚落草丛。终于还是被第一团的步勇搜了出来。
这样的成果,让梁熄、张旷和钟禹廷三人,几乎不敢相信。面面相觑,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愣怔半晌,还是张旷先想起来。
“这得飞报大帅!”
“对!对!”梁熄如梦初醒。匆匆写了一张战报,向张旷要了一队骑兵,护送着驿报,疾驰而去。
这些情形,秦禝虽然还没有细问,但亦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大功告成,心中自是欣慰已极。
“勇王,”他把张旷送过来的一把椅子,扯在勇王的对面坐下,和缓地说,“你以一人之力,替伪隋帝经略大局,只手独抗官军这么多年。我很是佩服。”
自秦禝报了名,便紧闭双目的勇王,大感意外,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他屡屡败在这秦禝的手上,现在更是连人都落入了他的掌握。哪里想到他竟然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秦禝的这句话,是真心话。
在整个伪隋国的运动中,勇王是他唯一敬佩的人——对上忠诚,对友宽厚,对下有恩有纪,作战百变多谋,对于打下的地方,管制开明,与民休养,让一些地方的经济,甚至比朝廷治下的时候还要强。因此说,勇王这个人,实在算得上是个英雄。
“我也知道,伪隋帝虽然封你做勇王,却从未真正信任于你,他那两个王八蛋哥哥,在江宁城内横行霸道,指手划脚,凡事都要对你掣肘三分。因此今天你虽败了,却非战之过,你的委屈,我知道。”
闭目不语的勇王,终于睁开了眼,望了一望,随即又把眼睛闭上。
“我今天,替你出一口气。”说完这一句,仰起脸叫道:“来啊!”
“诺!”四围的亲兵,一声暴喏。
“给我把人,提进来。”
稍倾,四名亲兵架着那伪隋帝的两位族兄进来了,向地上一放,喝道:“这是我家大帅,跪下!磕头!”
这两位,原来都是老老实实的乡里人,自从以皇亲的身份,进了伪都,不但毫无点滴功劳,享尽荣华富贵,而且渐渐目空一切,招权纳贿,甚至还堂而皇之地指点起军国大事来了——以他们那一点可怜的见识,这是从何说起?像勇王这样真正打仗的人,也只有敢怒不敢言。
两个人跪在地上,肥胖的身子不住战抖,磕头如捣蒜,全无一点点骨气。秦禝也不理会,拖长了声音喊道:“吴椋——”
“在!”
“掌嘴!”
“诺!”吴椋心说,这倒新鲜,不知道我们爷为什么跟这两个软蛋过不去。他向执法的亲兵要了一只“皮手套”过来,套在手上,兴致勃勃地问道:“请爷的示,打多少?”
秦禝伸出一只手,立起一指。
“打十下?”
“一百!”秦禝喝道,“各打一百!”
“诺!”
噼里啪啦一顿皮巴掌扇下来,跪着的两人,被打得高高肿起,满口血水,连牙都掉出来好几颗,待到昏阙了过去,这才被亲兵拖了出去。
勇王依然没有说话,但苍白的脸上却泛起了红晕,胸口起伏,显是心中激荡已极。
秦禝猜得到勇王在想什么——这个人,未必宁死不降,若自己有曾继尧的身份和威望,多半就能劝得动他。而若以他为号召,只手收服大江南北的数十万洪军残余,亦不是难事!
但可惜曾继尧就是想,他那一系的的文武们也不会答应的。
“勇王,我告辞了。”他站起身来,心里百味杂陈,“今日一别,后会无期,你自己保重吧。”
走出帐外,深深吸了一口气。????待得来到中军帐里,还没等坐下,张旷就迫不及待地要献宝了。
“大帅,你看!”张旷手抖抖地,捧着两件物事,“隋国的玉玺和铜印!”
秦禝瞟了一眼,默默点头,半晌才开口。
“那个伪隋太子,我就不看了,明天一早就回大营去。这里的所有人犯,要关足三日,不准审问!”他吩咐了一句再也想不到的话,“然后连同这个玉玺铜印,一起送到曾继全的大营去。”
说罢,不管他们三个目瞪口呆的样子,一屁股坐到梁熄的军铺上,就势躺下,扯过毯子往头上一蒙。
“累极了,我就在梁熄这儿将就睡一会,没事别来吵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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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江总督曾继尧,奏报江宁克复的折子,在五月初九这一天,送到了京城。
“给王爷道喜!”中枢大臣的值芦之内,彭睿孞对春风满面的齐王说道。
也确实值得道喜。虽然各地还有不少隋匪军在活动,但伪都既克,则余众不难荡平,收全功的日子,不远了。
彭睿孞的道喜,还有另一层意思在内,那就是恭维齐王王,自王彧倒台之后,没有理会朝中的一些杂音,仍然坚持倚赖重用曾继尧,才致有今日之功。
“大家同喜!”齐王的心情好极了,笑呵呵地跟几位中枢大臣抱拳同贺。毕竟这是国朝百年以来,最大的一场内乱。现在在自己手里戡平大乱,庶几可以留名于青史矣。
这是有据为证的,中枢大臣们早就做过功夫。隋匪之乱,兵祸蔓延十二州,沦陷的城池达到三百余座之多,其中的艰难,可见一斑。
很快两宫太后就来叫起了。中枢大臣们由齐王带领,到了养心殿,鱼贯而入。人人手执一柄玉如意。恭恭敬敬地依次摆在御案之上。
国家有大喜之事时。臣子敬献如意,是表示替君上贺喜的意思——万事如意,好兆头。这样的敬意,两宫太后自然受落,满面笑容的说了一番话,表示这都是中枢诸公宵衣旰食,调度有方的结果。
“唉,真不容易。”东太后忽有所感。眼圈潮潮的,“多少年了,到底得了个囫囵圆满。”
又是囫囵,又是圆满,真是十全十美。李念凝自然也是喜不自胜,不过她的心里,却隐隐觉得还有那么一点儿缺憾,因为还有一个人的名字,在折子里不曾看到。
“曾继全打得极好,这是一定的。”她装作不在意的说道。“不知别的军队,又打得怎么样。”
仿若无意的一句话。倒把东太后提醒了,笑着问道:“对了,怎么没见秦禝的名字啊?他的龙武军,到江宁也有日子了,不知道这一回破城,有没有功劳。”
“自然有功劳!”齐王大声说道,“他的龙武军到了江宁,这就是功劳。”
这是朝野上下,都心照不宣的事情——江宁左近,就只有这么一个从京城而出的大将,又是个新晋的勋贵,怎么能说没有功劳?有没有参与破城,那都不要紧了,更何况——
“龙武军的水师,进攻隋匪水师,杀伤甚多,威震敌胆,这是原来就说过的事情。”齐王说完,又再加一句:“不下于首登之功。“
这又是有意往上捧一捧了。破城之功,首登最重,曾继尧的折子里,列明了“先登众将”,以朱宣为第一。
两宫太后都笑了。说龙武军不下首登之功,倒不是说秦禝功止于此,而是说这一份功劳,可以加在他以往的功劳之上,一起来论功行赏。
大乱勘平,自然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只是曾继尧的这个折子,到底只是一个第一时间来“报信”的折子,写得甚为简略,要想论功,还得看他后续的那份正式的折子,里面才会有最详尽的叙述。
“曾继尧的折子,是从安庆发的,他也只是得了信,先给皇上和两位太后报个喜。”齐王分析道,“折子里,只说了破外城的情形和伪隋帝服毒自尽,旁的事,得等他赶到江宁,实地看过了才作数。”
“话是这么说,不过我总觉得他这个折子,写得含含糊糊的,”理路最清晰的李念凝,对折子里的一些内容,有着疑惑,“总是有点儿……有点儿……”
她想拿一个成语,来表达自己的意思,可是这个词仿佛就在她嘴边飘着,偏偏捉不住。
“启禀太后,是‘语焉不详’。”贾旭恭恭敬敬地提醒了一句。然而这句话,说完就后悔了——万一传了出去,岂不是等于自己在说曾继尧“语焉不详”?
“对了!就是语焉不详。”李念凝没有想这么多,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伪隋帝是死了,可他那个儿子没有切实的下落,只说是‘或许焚于火中’。勇王呢,也还没找见尸首,只说是‘死于乱军之中’。这左一个‘或许’,右一个‘乱军’,都把人绕晕了,没有个准话儿,真是让人着急。”
齐王等都深以她的话为然,只是大喜的日子,不能象她说得那么直白就是了。伪隋帝一死,伪隋帝太子,就变成天字第一号钦犯,是无论如何也要有个下落的。如果现在留下隐患,怎么得了?
不过在君臣的心里都知道,说到底,伪隋帝的儿子还只是一个小孩子,一时折腾不起什么浪来,真正的心头大患,只有一人,那就是勇王!如果竟然被他逃了出去,只手招揽大江南北的数十万隋匪残余,再竖大旗,又或者北上和胡族合流,那局势重新翻覆,也不是不可能的。现在北边战局可还在胶着中呢!
因为有了这一层担忧,所以就不免把方才那样喜庆的气氛,给冲淡了一点。而另一个绝大的事情。则更是无人愿意提起。
这一件大事。是江宁的善后。曾经富庶的金陵地区。久经战火蹂躏,这一次攻城又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恶斗,军队云集,想必地方上早已被打得稀烂。现在战事已毕,要花在善后上的银子,不是小数。
谁都知道,户部没有钱,就算千辛万苦挤一点出来。也是极有限的。而苏州的厘金和申城的关银,养出来一支龙武军,一支新军,已经是邀天之幸的事情,不能指望太多了,更何况苏州上,每个月还给曾继尧解六万银子的军饷。
对于这个难题,齐王和中枢上本来并不挠头,因为有一个既定的办法,那就是拿江宁城内。隋匪所聚敛的银子,来用在地方的善后上。隋匪在江宁经营多年。被围之后财货又运不出去,可以相见必是一笔巨数,足敷使用。没有想到的是,这个美好的愿望,又被曾继尧的折子中的一句话,击得粉碎。
那一句话是:“历年纷传,逆贼之富,金银如海,及至克复老巢,而财货全无,实出预计之外,又或尽焚于伪隋帝宫之大火矣。”
又是这样打哈哈的言语,齐王和中枢大臣们,只能相对苦笑。岂有江宁竟是一座空城的道理?如果不是,那如海的金银,又怎能被火烧没了?
大喜的日子,不提这些也罢!齐王想了想,说道:“曾继尧此刻,应该已经到了江宁,想必这一两日之内,就会上折子禀来详情,不妨再等一等。”
那就等吧。然而等了两天,音信全无。于是两宫和中枢,在召见的时候,觉得不妨把封赏的事情,先议一议。因为虽然叙功的折子还没有上来,但大局已定,几个关键人物的功劳,是跑不掉的。
第一个自然是曾继尧,当之无愧的元勋。然而在议他的封赏之前,众人心里都转过了一个念头——曾有一个传言,说先帝曾经说过,谁能打灭隋匪,不惜拿一个“王”来做赏赐。
这个传言,都听过,但谁都没有听先帝云燊亲口说过,因此都只是在心里想想,不能拿来作为封赏的依据。可以拿来作为赏赐的,是公、侯、伯、子、男,这“五等封”。
大夏朝中,获得爵位的大致有两种人,一为宗室,二为武将,因为爵位的本意,是拿来奖赏军功的。文臣里面,能获得爵位的极其罕有,而文臣,不入公侯伯之封,亦是不成文的惯例。
然而现在不一样了,打仗的不仅多不是勋贵,反而是地方上的文武官员,而且多是文人,实在为历朝历代所仅见,因此老规矩也只能破一破,不过仍以本朝从无文臣封公的先例,把给曾继尧的爵衔,定在了侯这一级。
跟着是曾继全,经年苦战,先破安庆,再克伪都,值得拿一个伯爵来赏他。
接下来,就该轮到那个秦禝了。不过对于秦禝的封赏,齐王有过前两次的经历,这回就不肯先开口了,想要先看看李念凝太后是什么意思。偏偏李念凝也不愿意先开口,想等齐王先提出来,于是一时之间,谁都没有说话。
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然而君臣之间是不得有沉默的。幸好东太后没有那么多心机,有什么说什么:“怎么也该得一个伯爵吧?”
夏朝对于这五等爵位依旧还有细分,每等三级
事情就凭这句话,一言而决,于是以秦禝资历功劳略逊于曾继全的缘故,定了二等伯。曾继全自然是一等伯爵,李念凝太后的心里高兴,不免面上飞金,语气中也微微带出了得意。
“这么高的封赏,也得把他的功劳数一数,别叫外面说闲话,以为我们偏向勋贵。”她微笑着说,“在申城打勇王,在苏州打唐冼榷,在太湖打谭记沅,打常熟,还有现下在江宁的,五样儿加在一块,尽够一个伯爵了。不是么?”
“太后说的极是。”齐王也笑着说道,“二十多岁的伯爵,也算是异数了。这固然是皇上和太后的恩赏,到底也要他自己肯上进,才有今天。”
再往下,轮到李纪德,也定了一个三等伯的爵衔。
“本来呢,赏他一个二等伯,作为激励,也不是不可以。”李念凝太后慢条斯理地说,“可是他在常州,勒兵不进,这不是把上谕不当一回事么?不去打江宁,反而跑去打杭州了,倒真是够维护他那位老师的。”
话是没错,不过不宜在殿上多说。齐王连忙说道:“是倒是,不过毕竟也是在打。”
“六爷说得是!只要他肯用心,以后朝廷自然不吝赏赐。”李念凝也意识到这样的时候,不宜过于挑剔,笑着说道,“不过他跟秦禝两个,在苏州算怎么一回事呢?”
这是人人都能意会到的难题。公侯伯这三个爵衔,从品秩上来说,是超品,意思是比一品更高,从实职上来说,秦禝自然不可能继续做一个小小的长史。甚至一州刺史也不行了,自然是要做统辖数州的巡抚了!自然老地方最好,那么他跟李纪德,到底谁留谁去,就颇为耐人寻味了。
齐王还是老办法——看曾继尧的意思。
对于李念凝太后来说,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在心里想:曾继尧自然是要把那个李纪德留在苏州的,还用说?
这样一想,不免恹恹不足,于是就不肯痛快答应了。
“先摆一摆……”
话才说到这里,就听养心殿外一溜急促的脚步声,跟着就听见李孝忠兴奋的声音。
“启禀太后,有江宁来的折子,六百里加紧!”
“小李子,你怎么当差的!”齐王沉下脸,先隔门呵斥一句,“下回再这么不庄重,看我收拾你!拿进来吧。”
不过大家的心思,都不在李孝忠身上——这份折子,当然是曾继尧的正式折子,已经等了好几天了!刚才拟议了半天的封赏,最终还是要拿这份折子当依据。
待到从黄盒子里取出封包,往御案上一放,东太后和中枢大臣们都是一愣,李念凝却不自觉的已是笑容满面。
封包之上,固然盖的是两江总督的紫色大印,但高居领衔之位的人,赫然竟是秦禝。
曾继尧是在五月初九,由安庆赶到江宁的,那一天,正好是他的第一个折子送到京城的日子。
龙武军水师向隋匪水师进攻这件事,曾继全早已经向他报告过了。他的反应,自然不会像弟弟那样暴跳如雷,而是认真地去想秦禝的用意。而等在路上,左右无事,更宜于静心思索。
他不惜冒着得罪老军的风险,难道只是为了分一份功劳么?明明答应过自己,龙武军不进城,然而转眼之间,自己却又不能说他背诺。
有没有,向自己示威的意思呢?
曾继尧拈须沉思:这个秦禝,不简单!
这位青年新贵,与自己以前打过交道的勋贵,大不一样。不但身上没有一般勋贵那种油滑和自大,而且另有一股蓬勃的锐气,这是极难得的品质。那一回跟自己谈起政务来,那一份与年龄不相称的见识和沉稳,都见得出这是一个难得的人才。
可是他的心机……
曾继尧缓缓摇了摇头,这不是一个可以哄得住的人,更不是一个可以驾驭的人。
勋贵的无用,早成定论,也正是因为勋贵的无用,所以才有了自己和老军现下的地位。时至今日,这已经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也不仅仅是一支军队的事情,自己一脉,已成了一个庞大的体系,有太多的人,在依靠这个体系生存,他要考虑的东西,实在太多。
更何况,接下来还要平隋匪的残余,还要对付胡族,弹压南越的异动,还要办新政。
对于老军的暮气,曾继尧早已有深刻的认识,他知道。曾经支撑老军的,无非是打破伪都的诱惑。现在固然如愿以偿,可是这口气一泄,老军也就走到头了。
那么,代老军而兴的,究竟该是龙武军,还是新军呢?
江苏巡抚这个位置。太过重要,因为仅仅苏州一地的财赋,直接关系未来数年之中,自己的整个方略。一山二虎,不是长局,秦禝固然出色。可是如果非要在秦禝和李纪德之间择一而用,当然还是只能维持李纪德的位置!
至于秦禝,可以在其他地方任选一个巡抚的位置给他,庶几也算是升迁,对两宫太后和齐王,应该也交待得过去。
而且说到底。秦禝毕竟是勋贵,大约不用一两年,就会内调回京吧。
这样通盘考虑下来,觉得是个可行的方案,于是把这件事先放在一边,琢磨起江宁的事情来。
他弟弟的报告,说江宁城中财货全无,曾继尧是全然不信的——说没有。无非是被他的吉字大营搬空了。然而不信归不信,还是不得不按他的说法报上去,否则难道还能让那些将士,把到手的财货吐出来?
最让他担心的,还是伪太子和勇王这两个人,没有切实的下落,所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哪里能用轻飘飘的一句话来搪塞过去?他这个弟弟,野惯了,把朝廷的法度不放在眼里。这样下去迟早要吃大亏的。
因为有了这一层担心,所以他在折子里,不得不打个马虎眼,来为弟弟和自己预先留下伏笔。也正因为这一层担心,所以他急急赶往江宁,要亲自证实,才能放心。
没有想到的是,船到江宁刚靠岸,在码头上迎接的曾继全,便跑上船来,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大哥,那个幼伪隋帝和勇王,都捉住了!”
曾继尧看着打熬得又黑又瘦的弟弟,又惊又喜,顾不上寒暄,先问道:“怎么捉住的?在哪里捉住的?”
曾继全不免脸现尴尬,咽了一口唾沫,小声说道:“是秦禝命他麾下的梁熄带人送来的。”
*
梁熄送人犯,把声势拉得很大,一千骑兵,一千步卒,夹着几十名最重要的人犯,浩浩荡荡地送到了曾继全的中军营前。
人犯由曾继全亲自验看,由原先投降的隋匪大将陈鸣一个一个地验明正身。
一直敌视龙武军,拒人千里的曾继全,又是高兴,又是后怕,又是尴尬。高兴自不待言,后怕的是万一这些人逃了出去,不知自己何以面对朝野的非议?尴尬的则是,这场天大的功劳,居然是由“死对头”龙武军双手奉上的。
曾继全觉得自己看错了秦禝——这件大功,是龙武军一手所立,秦禝完全可以径直上报朝廷的。现在把人送来给老军,不特表明了对自己的格外尊重,而且隐隐有这样一层意思,那就是这些人的擒获,可以算成是两军联手的成果。也就是说,不仅没有趁机往自己身上踩一脚,还替自己弥补这个绝大的缺失。
这样的恩德,即使桀骜如曾继全,也不得不放下身段,要亲自出面去道谢了。
“梁将军,你替我禀告你们轩帅,就说回头我亲自到他的大营来拜谢!”
第二天,曾继全带了人,还有四架大车,来到龙武军营地。秦禝亲自在营门等候,极热情地将曾继全迎入到大营之内。
“文俭,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这位除了他的老兄,一向不把天下任何人放在眼里的曾继全,尽力挤出一个笑容,“我替你带了一点东西来,算是小小的心意。”
“不敢当。”秦禝满脸笑容,打量着这位老军的主将。曾继全比大哥曾继尧要小上十三岁,正当盛年,个子虽不高,但筋骨扎实,一举一动,都有一股霸蛮的气势,老军的凶狠剽悍,看来跟他是一脉相承的。
“老军是在全力攻城,这些外围的小事情,原该由我们替老军分劳的。”他笑着说道,仿佛是不经意地提起似的,“好在是小弟侥幸,不然勇王这些人,若是落在肖棕樘手里,我们这些身在江宁的人,面子上多少会有点下不来。”
“老实讲,当时外城已破,不过内城还有上万的隋匪在守,弟兄们急于擒获伪隋帝,不免给了这几个人逸出的机会。”曾继全仿佛是在替自己辩解似的说,“文俭,多亏了你,我才得以克尽全功。过两天我大哥到了,我一定告诉大哥,给你记上一功。”
这不是“记上一功”这么简单的事——秦禝心想,自己的几重深意,这个粗疏的曾继全未见得能领会,不过曾继尧是一定能明白的。
“曾帅的厚意,我心领了,不过——”秦禝拿起曾继全递过来的一张单子,“弟兄们,在万难之中苦斗二十余日,伤亡必大,正是需要抚恤的时候,这些东西,我不敢收。”
“没有什么!”曾继全一向相信,财帛动人心,何况是惯有贪财好货之名的勋贵们?“文俭,我军务在身,不久留了,这些东西,你就收下。”
于是不由分说,起身拱手告辞,秦禝把他一直送出大营,才回到帐中坐下,却命人把正在外面清点东西的沈继轩叫了来。
“大帅,都是好东西。”沈继轩以为秦禝是要问礼品如何,笑着说道,“除了金银,还有不少珍奇的玩意,通算下来,我看至少值七八十万银两。”
秦禝翻翻手中的礼单,终究还是做了决断“一两银子也不能收。”他把礼单递了过去,平静地说道,“倒是这张礼单,不妨留下来,妥加收藏。”
得到勇王等一干人等的经过,曾继全如此这般地照实说了,至于送礼的事情,船上人多,此时自然不好谈起。
曾继尧听了曾继全的这一番话,却没有什么欣喜的表示,思索良久,摇了摇头。
送人犯,固然是极大的示好,然而破城三天以后才送过来,那是什么意思?
这三天里面,自己这弟弟在江宁城里已经把该抢的抢完了,自己的报喜折子,也已经从安庆拜发了。
想起自己折子里那些个含糊的言语,已经把养气的功夫练到了极致,素以“不动心”自期的曾继尧,也不由得心中一寒。
“这些人犯,他们审过了没有?”
“不曾审,我已经一个个查问过了。”曾继全得意地笑道,“梁熄说,他们大帅交待了,这是要交给老军的人犯,因此龙武军不敢动审。”
“唔……”曾继尧眯起眼睛,又开始捋他的胡子。
“大哥,怎么?”大哥的这副神态,曾继全太熟悉了,必是遇到了什么难解的问题。
“先不说这些,进城去看看。”
等到进了江宁城,那场苦战狠斗、死亡枕藉所留下的惨状,历历在目。千年大城,此刻变得冷落肃静,街上的伏尸还没有清理干净,更见不到行人,入眼只有老军的兵士。
“没有三十年的工夫,江宁城难以恢复元气了。”
验看过伪隋帝的尸首,再看到伪隋帝宫中被大火烧得焦黑的断壁残垣,曾继尧不禁喟然长叹。
“大哥,烧得真厉害。对吧?”曾继全得意地说,“难怪把隋匪积存的财宝,都烧得精光了。”
“真金不怕火练,”曾继尧淡淡地说,“金子银子,又怎么烧得化?”
曾继全一时语塞,讪讪地陪着曾继尧出城。等回到城外的大营之中。他却又兴奋起来,问道:“大哥,是不是这就提审人犯?”
“你说勇王?”
“对!”要提审,自然是审勇王,“我已经做了一个笼子把他关在里面。大哥要是审他,我这就命人抬过来。”
“慢来。”曾继尧躺靠在一张竹椅上,双目微闭,摇着头说,“先不急。”
“那大哥是要先写报战功的折子?”曾继全兴奋地问。
“这个,也不急。”曾继尧慢吞吞地说道。“我有话要跟你说,你先坐下。”
“哦。”曾继全有些疑惑的坐了下来。
“我到底是在后方,论到摧城拔寨,踏阵破敌,靠的还是你。”曾继尧微笑道,“不过有些事情,你见得少,因此这一次虽然立了不世之功,该说的地方,我还是要说的。”
“是,请大哥指点!”
“你从家里出来,募勇从军,一直在跟着我打仗,战场上的事,那是经历得很多了。可是你知不知道,宦海之中,又比战场里要险恶得多。”
曾继全静静地听着,知道大哥一定是意有所指。
“老军把江宁城搬得一干二净,我真没想到你的胆子有那么大。”
“大哥,我也是没办法!大营已经欠饷四个月了,这半年来伤亡兵勇的抚恤,也都还没有着落。”曾继全掰着手指头,数给曾继尧听,“户部既然不给钱,就只好靠我们自己来想办法。”
“你当人家都是傻的?现在有哪个不说,老军人人发了大财,都把抢到的银子,用船往家乡运,买田买地。就说咱们家好了,我听说周围的地价,已经去到四十两银子一亩,比往年足足高了一倍!这是几个月军饷的事情吗?一旦在朝堂之上对景的时候拿出来说,这就是事!”
“朝里那些大臣,坐而论道,当然舒服得很,有本事让他们来打打看?”曾继全冷笑道,“大哥,我给他们来个抵死不认,没有证据,谁能说什么!”
“大臣以心迹罪状,也不尽是证据的事情。”曾继尧摇摇头,“再说了,你的吃饱了,旁边的友军,又该如何?秦禝的龙武军有苏州的关厘养起,不缺钱,还算好说。鲍吝他们的兵,虽说是自己人,但我总要有一句话交待给他们。江宁的善后,也要一笔巨数,从哪里来?”
“大哥,这一年多,咱们蹲在江宁,一点旁的进项也没有,不就指望破城之后,可以滋润一下么?至于鲍吝他们,大哥放心,早就在各处抢够了,你丝毫都不用替他们操心!”曾继全说的,倒也有理有据,“大哥,我跟你说实话,从江宁出来的财货,我手里只有三成,七成都已经进了兄弟们的荷包。要是逼他们交出来,是要出大事情的。”
这是实话,曾继尧听了亦梀然心惊——想让底下的兵士把吃进去的再吐出来,若是激起兵变,那就更麻烦。
“然则,多少还是要拿一些,抚恤地方。”
“大哥。这该朝廷给钱!怎么要我们来拿,我想不通。”
曾继尧见自己这个倔强的弟弟还是这副样子,摇摇头,先说另一件事。
“秦禝把勇王这些逆首送给你,你怎么看?”
“多谢他啰,”曾继全笑道。“既然送了来,这事自然算是两边的功劳。大哥在折子里,替他多说两句好话就是了。”
“多说两句好话!”曾继尧无奈地笑了起来,“你倒说得轻巧。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既然算两边都有功劳,那么打破江宁。是不是也就算是两边的功劳呢?”
“这……怎么能算?”曾继全涨红了脸。
“怎么不能算?”曾继尧哼了一声。
碍于自己大哥的威严,曾继全说不出话来了。
“他不是白送给你的!不过这个情,咱们领了,毕竟他替你弥补了一个绝大的漏洞!照你原来的说法,伪隋帝烧死了,勇王死在乱军里面。如果朝廷追究这件事,这是多大的麻烦!”
一直被攻克江宁的胜利冲昏了头脑的曾继全,现在才清醒过来,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秦禝这个人,有大才,不过心机也深得很。”曾继尧异常郑重地说,“你以后如果再跟他打交道。要小心一点,也不妨让着他一点。”
“我倒没有看出来……”曾继全定神想了想,迟疑着说,“我去他营里道谢的时候。他倒是谦逊得很。”
“哦……他是怎么说的?”
“他跟我客气,说还好是龙武军侥幸,捉到了这些人,不然落在肖棕樘的手里,那就麻烦了。”
“你有没有想过,他这是在提醒你?”曾继尧问道,“说起来,要是真的落在他手里,那就真有大麻烦了——抓住老军的这个马脚,岂有不大做文章的?”
“我也没有亏待他!”曾继全争辩似的说,“我从营里,足足挑了四车东西给他,怎么也值一百万银子。”
“什么?”曾继尧大吃一惊,“他收了么?”
“到底还是退回来了,只留下礼单,说心意领了。”曾继全说完,又加一句,“这是他自己不要,可不怪我。”
“唔……”曾继尧不说话了,沉思半晌,颓然道:“你啊你,你真是办了一件糊涂事。”
曾继全迷惑不解地看着大哥,还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
“江宁城内,财货全无,这是我折子上的原话!既然财货全无,你送他的东西,哪里来的?”曾继尧轻轻拍了拍弟弟的手臂,心想自己这个弟弟,处处受制于人而还不自知,“他没拿你的东西,算是撇清了自己,可是那张礼单,就是铁证如山啊。”
“这……”曾继全张口结舌,过了一会,霍地站起身来,“大哥,你是说他要对付我?”
“你坐着,坐着。”
曾继尧宽慰着,劝了他坐下,自己目光炯炯地想了好一会,才接着说下去。
“这一百万银子,你不能留下,交给我先用在善后上。将来万一扯出这件事来,也算是预留了一个地步。”
“是。”曾继全的心里,仍然惊疑不定。
“单凭一张礼单,也不能说人家就一定是存心故意。更何况,他是个绝顶聪明之人,不会平白无故地跟你为难。”曾继尧轻轻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到底还算狠不下心大骂自己的弟弟,自得说了一句,“只不过,我怕纪德以后会恨上你。”
“关纪德什么事?”曾继全愕然。
“因为我不能不送秦禝一个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