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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京都风雨 第四章:窥视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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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牛角磨制而成的军号,被吹出了两长一短的低沉呜鸣。东营的士卒,这两天人人都知道营里出了大事,都悬着一颗心,此刻听见集合的号声,便由武官呼喝着,在最短的时间内列队完毕。

    被五花大绑的林校尉跪在场中,身后跪着东营的司务和书吏,秦禝的亲兵散成一个半圆,腰刀出鞘,闪着雪亮渗人的寒光。众人心里都是一紧:林将军要行军法杀人了么?

    “咱们当兵的人,不容易。”秦禝开口了,“风吹雪打,日晒雨淋,所为的,不过就是每月那区区几两银子的军饷,几石糙米,好拿来养家糊口!现在若是说有人要抢你们的银子,偷你们的米,你们答应不答应?”

    话音刚落,已有十几名胆大的士卒,按捺不住喊了起来:“不答应!”

    “军中的伙食,朝廷早有定规,一天三饱,五天一肉!现在若是有人克扣你们的伙食银子,让你们吃黑了心的馊饭臭肉,三餐半饱,你们又答应不答应?”

    如果说克扣军饷还是军中的常事,那么伙食上的刻薄,则让东营的兵士们衔恨尤深,立时便是轰然一声“不答应!”,更有人破口大骂:“林校尉,我操你娘亲!”

    “这两个人,”秦禝指了指簌簌发抖的司务和书吏,“一个是他的表兄,一个是他的内侄,三个人一起,克扣军饷,贪污伙食,盗卖军马,把东营骑军变作了他们林家的后院。这样的事,咱们能不能答应?”

    “不答应!”

    “好,”秦禝将目光转向面无人色的林校尉,“你罪不至死,我不杀你。可你辄敢在我面前出言不逊,咆哮军帐,我若是轻纵了你,倒叫人以为我秦禝怕了你——吴椋!”

    “在!”

    “每人打三十军棍!打完了,捆在马背上送衙门。”

    禁军

    掌棍的亲兵,要替秦禝出气,虽然没有下死手,但力道用得很黑,几棍下去,三个人已开始杀猪般哭号起来。等到三十棍打完,都已是半死不活,被亲兵撮弄着架上马,牢牢捆住,由梁熄带了七八个人夹着,一溜烟地赶向衙署去了。

    “东营的军务,暂由东营的张旷统带。”秦禝扫视着场中的士卒,面无表情地说,“以后营里的规矩,得改一改。好好干的,我自然有赏,有敢乍刺儿的,我秦禝能替你把毛捋直了——你比林校尉还横?”

    让张旷带东营,是秦禝认真考虑之后的决定。整顿营务,作训士卒,这些倒是次要,但是要说到收拢东营的人心,慑服林校尉留下的这批武官,让这支部队走上自己既定的路子,则东营中这个凶悍中带有几分邪气的张旷,更胜一筹。宽且这张旷也算是自己人

    果然,两天之后,传来复命,如他所请,任张旷为西营骑军校尉。

    很好。秦禝走出军帐,看着营外烂漫遍野的山花,而远处的一处戏台,也正有工部的匠人在修修整整,不由得心想:我一味地在这里打打杀杀,倒辜负了这一片大好春色。

    不愿辜负这大好春色的,不止秦禝一人。行宫深处,夏帝云燊的病情,居然也有了起色,比较京中大病只能躺在床上时,现下想要动一动,散散心了。

    云燊的身体本就有些老迈,既畏寒,又畏热,虚到了极处。到了春暖花开的四月,气候宜人,仿佛为他因病枯瘦的躯体注入了一丝活力,由两名小太监搀轻轻扶着下了床,拖着步子,慢慢在暖阁中绕了一圈。

    “王彧!”云燊脸上浮出了笑容,“你看我的病,这可不是快好了么?”

    “皇上万安!”在一旁侍候的王彧,连忙跪下磕头,“皇上的龙体健旺着呐,一点儿小小的不舒服,哪里算得上什么病。”

    云燊微微一笑。他虽然不是个多能干的君主,但也不至于昏庸到以为自己根本没病,只是听了王彧所说的吉利话,精神还是一振,指了指设在阁中的御座,说:“拿燕窝粥来,我坐着吃。”

    立时便有太监去传燕窝粥,两名小太监还是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云燊,慢慢向御座走去,

    连吃了两碗燕窝粥,云燊更加觉得精神大好,吩咐王彧道:“好是好了一点儿,可也耐不得繁钜——就见见朝臣吧,让他们拣要紧的事说说。”

    “是,这就叫起吗?”

    “叫吧。”

    “叫起”是云燊命臣下进见的通俗说法,一拨人就是一“起”。等朝臣们赶到暖阁时,王彧在门口又叮嘱了两句:“皇上刚见好,请诸公要言不烦,那些芝麻绿豆大的事就不要说了。”

    王彧的话,对他们来说无异于圣旨,于是进殿磕过头,给云燊问过安之后,便只拣了两件事来说。

    “齐王报京师国事甚多,奏请回銮。”一位朝臣陈奏道,“齐王另外还有个片子,奏请到云河这边给皇上问安。”

    开口就是让人心烦的事儿,云燊和侍立一旁的王彧,不约而同的皱起了眉头,但皱眉的原因,却不尽相同。

    云燊北狩云河,最初自然是为了养病,但是渐渐地,他却喜欢上了这个地方。他自登基以来,几乎没过过一天休闲日子,虽然也能把国家治理下去,但是自觉国事繁杂,常常生出困惑来:他的诸位列祖列宗,何以能轻易便将一应军国要务都处置得井井有条?

    等到到了云河,病情初定,便发现了这里的一桩妙处:远离京城,每天不再有大批官员拿着各种待办事件来烦他,不是急务的折子也可以扔着先不管,清净多了。宫禁也不像紫禁城中那样严苛,寻芳猎艳,乐趣多多,于是乐不思蜀,找了各种借口不肯回銮,实在是“赖”在了云河。

    这个六弟,云燊心想,我好不容易过几天安生日子,偏偏要来搅合。“京师平静”,好像生怕别人忘了他办理抚局之功似的。

    “回銮的事,先摆着吧。”云燊吩咐道,“另外,京师乃根本之地,所秦尤重,尚需一位皇亲坐镇,齐王请来行在问安一事,着毋庸议。”

    好得很,王彧心想。云燊在云河,朝局就可以为他所掌控,最好是能借云燊的力量,将齐王的权柄慢慢削去,那时再议回銮,就稳妥得多了。

    “还有什么事?”云燊问王彧。

    “王札奏请将大营移到汾州,要请皇上裁夺。”

    这是军务,不能不重视,而平北蛮的重任,全由王札一身所系,则更要加倍重视。云燊坐直了身子,问道:“那是什么缘故?”

    这话王彧就答不出了,就算答得出来,亦答不好,于是将眼眸动了动,暗示的杜袂来回答。

    这一班人中,王彧是主心骨,而杜袂则是其中的谋胆,理路最是清晰。此刻领会到王彧的示意,先磕了一个头,越次答道:“恭喜皇上。王札的意思,是要全力击退北蛮了。”

    “哦?!”云燊将身子往前一倾,“何以见得?”

    “王札的大营,先后两次为北蛮所围,都拼死不退,他当时的折子上,有‘去此一步,马革裹尸”的话。现在自请向汾州方向移营,可见前线的局面,已经尽归掌握,所以才把大营后撤一点,安心调度大军。”

    “好,好!”云燊大为兴奋,面泛红潮,不由又咳嗽起来。

    王彧担心地看了云燊一眼,自作主张地替云燊答了一句:“皇上已经准奏,你们跪安吧。”

    等到大臣们退了出去,云燊那一阵咳嗽也平复了下去,王彧便说:“请皇上还是多歇歇。”

    “总算有个好消息,我自觉精神还成。”云燊摆了摆手,略带亢奋地说:“你说我该到哪儿玩玩去?”

    “是,这就去传备戏,等戏台布置好了,就来请皇上移驾。”

    王彧知道,云燊说想到哪里去“玩玩”,以这副身子骨,寻芳是绝无可能了,那自然就是想看戏。云燊是个最大的戏迷,不仅爱看,而且深通,假如真的打扮起来,粉墨登场,一定也是个唱作俱佳的好角。

    说办就办,皇家豢养的戏班子,行头砌末精美异常。班子里头虽没有盖世的名伶,但各个生旦净末丑的头牌,也都是当行出色的好角,再加上一班漂亮的“学生”,花团锦簇,几场戏下来,陪着皇上看戏的官员和太监,都有大饱眼福的感觉。

    王彧却一直看着云燊,见他虽也有摇头晃脑击节叫好的时候,但神情里面,总有点恹恹不足的样子。于是等一出戏唱完,凑上去躬身问道:“皇上,可是有哪一段唱得不对?”

    问下来的结果,戏没有问题,问题出在演戏的地方。

    “总是在这看戏,”云燊环顾四周,微微叹了口气,“不是说不好,就是这地方待得让人有点气闷。”

    “回皇上,西延阁那边的戏台。早就已经命工部修整了,”王彧知道他的心意,笑着说,“等过两日皇上身子大好了,请皇上到那儿去看戏。”

    “好!”想到可以出宫,到那片山花烂漫遍野的西延阁去散散心,云燊的眼中不禁放出光来,“把在云河的三品以上大臣,都叫上。这些日子,他们苦哈哈的,也够累的,听一场戏,就算是我和皇后给他们的赏赐。”

    “有皇上这样体恤的主子,真是大家的福气。”王彧哈着腰称颂一句,又请示道:“可那边儿……?”

    这是在问要不要叫上淑贵妃。既然皇后要去,照道理说,宫内的嫔妃们自然该伺候皇后同去,但淑贵妃的失宠,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而王彧对她,还另有一层忌惮之意。

    云燊的脸色果然沉下来了,默然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

    “也叫上吧,大家都高高兴兴的,少了她,不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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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不知怎么,秦禝骑在马上,看着眼前的一片春色,忽然想起了这一句诗来。百多年后的云河,大约已经没有这样的景致了吧?一时之间,有时空错乱的感觉,自己一个历史系出身的普通人,眼下却是全副戎装。

    云燊出宫,这在云河是常有的事,特别是在他病情安定下来之后,隔三岔五就有一回,因此随驾扈从的侍卫也早有定规。但象现在这样,不仅皇上自己,还带着三宫六院、诸位大臣一起来看大戏,单靠侍卫处派出的侍卫就顾不过来了,毕竟禁宫之内,也仍需要如常值守。

    秦禝的东西两营骑军,以驻地就近的缘故,提前两天得到了统领衙门的分派,要跟御前侍卫一起,充任西延阁周围的守卫。一名叫赵旬的侍卫领班,特意到他的驻地,跟他划分防区。商量的结果是,戏台五丈以内,仍由侍卫设岗,十丈之外的第二圈警戒,由骑军的士卒站班,带刀不带马——怕马匹嘶鸣打扰了云燊看戏的清兴。只有秦禝和两名校尉,因为要巡查督促,可以骑马。

    这西延阁的戏台,是建在一片缓坡之上的最低处,已经布置得美轮美奂。戏台前好大一片空地,设了前低后高的上百个座儿,当中一个,以黄绫包裹,不问可知是云燊的御座了。秦禝骑在马上,缓缓地沿着戏台两侧行走,虽然隔了有近二十丈的距离,仍能清晰的看见戏台上下的戏子和太监,正在忙忙碌碌地收拾准备着。

    等到宫内的仪仗浩浩荡荡从西延阁的西侧转过来的时候,秦禝的心,便开始不受控制地砰砰跳了起来——这是皇上啊,开玩笑么,谁能亲眼看到一个活生生的皇上,在面前落座?

    先入座的却不是皇上,而是各位后妃。她们下了轿子,由太监和宫女引导着,找到指定好的座位,站着等候,小声言笑着。对她们来说,出宫是一件难得的喜事,看惯了高墙云影,此时来到暖风和熙、一览无遗的野外,实在是莫大的享受。

    随后入座的是在云河随扈的王公亲贵,和在云燊身边办事、三品以上的大臣。他们一个个都做出肃穆端庄的样子,在最后几排按位置站好,目不斜视地看着地下——毕竟身前的一群,是皇上的女人,不管心里怎么想,也是不敢死死盯着看的。

    等到云燊和皇后的轿子到了,静鞭三响,举座肃然,直到云燊最后落了座,所有人才敢坐下,终于完成了这个就座的仪式。

    “今天朕开心,不要闹那么多规矩。”云燊笑道。到了这样正式的场合,他就要口称朕躬了,“看戏么,太拘束了不好,让大家随意些。”

    云燊的身材不矮,但瘦得厉害,龙袍穿在身上,有晃里晃荡的感觉。脸色苍白,看上去连一丝血色也无,双目之中,神采黯然,显是酒色过度加上大病未愈的结果。秦禝看着云燊,心想这位年岁已经老迈的皇帝,看起来身子骨快不行了。

    他告诫自己,不要陷入到这种情绪当中去。这些东西还不是他现在能操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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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扮戏的伶人,给云燊磕过头后,两位带戏的司官登上台子,往“出将”和“入相”两个位子上一站,戏就开场了。

    先演的是一出文戏。秦禝是个乐盲,更是一个戏盲,他搞不懂台上那个正在唱的,究竟是个青衣还是个花旦,只觉得满耳咿咿呀呀的,不胜其烦。但台下的后妃们,却个个看得聚精会神,生怕漏过了一句戏词。

    几十位嫔妃,裙裾宛然,环佩琳琅,可以清清楚楚地尽收眼底。

    站班的兵士们,人人手按刀柄,只能背朝戏台向外警戒,秦禝则可以借控马督查的机会,偷眼相望。他没有办法走到戏台的正面去,因此只能看见她们的侧面,虽然只是侧面,也足以一饱眼福。

    他先寻找的是皇后,因为这是他唯一能够认得出的人。后妃服装的规矩是什么,他不甚了了,但皇后是要带朝冠的,好认。果然,他只扫了几眼,便看见了带着青绒朝冠、饰有红色帽纬的皇后。

    皇后很年轻,坐在云燊左手约一丈远的专座上。看上去是个圆脸,生得亦很端正,怀里搂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一边看戏,一边从旁边几子上摆的点心盒子中,拿东西给他吃——

    目光扫到后排的太监宫女身上,却忽然跟李孝忠照了一个眼。略略一愣,便想到淑贵妃既然在这里,李孝忠当然也在这里伺候的,李孝忠见了他,却很沉稳,点了点头,示意看到了,过得片刻,取了条手巾往左臂上一搭,托着一个盒子,躬着腰沿过道向前走去。

    果不其然,李孝忠走到第二排嫔妃的座位处,蹲下身子,先把盒子奉上,又小声说了句什么,秦禝便看见座上的女子,齐刷刷地将头一偏,向自己看过来。他顿时恍然大悟——这就是那位淑贵妃!

    秦禝是这边唯一骑在马上的人,当然是可以被一眼认出来的。他心想,看就看吧,我救过你哥哥,我给你娘家送过孝敬,我……我……

    他看清了女子的容貌,忽然心思就乱了。

    女子,穿着金黄色的对襟龙褂,乌发如漆,柔美如玉,秀美中却透着一股冷艳,眼波一闪,晶光粲烂,有令人不能直视之感。

    秦禝反应过来,穿金黄龙褂的女子,自然就是淑贵妃!

    自诩为“御姐控”的秦禝,只觉口干舌燥,明知道偷窥云燊的后妃是大不敬的罪名,他仍然不舍得移开目光,就这么直愣愣地与淑贵妃对视了几秒,直到她眼中露出一丝诧异,把头偏了回去,看戏去了。

    看着瘦骨嶙峋的云燊,和眼前这风华绝代的少妇,秦禝的脑中忽然浮现出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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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淑贵妃坐在储多宫内室的大镜子前,望着镜中的自己,把这句话默念了一遍。她的心境,跟秦禝所猜想的,正是出奇的一致。她慢慢卸下头上的扁方,一头乌发便如瀑布般垂落下来,直至腰际。

    她是最爱惜自己仪容和样貌的人,每天花在保养和妆扮上的时间,都有两个时辰。然而——

    给谁看呢?她望着镜中的丽影,无奈地笑了起来。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现在君王已经不见了,天生丽质,只好给站在外面的太监和宫女看吗?真的是“弦断有谁听”了。

    事实上,她实在也有过宠冠六宫的日子。圆明园天地一家春之中,云燊初见,便惊为天人,含羞一笑,六宫失色,那独承恩宠的几年,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记忆。

    可惜好景不长,慢慢的,云燊的心意有了转移。他更喜欢那种百依百顺的女子,柔媚承欢,让自己焦灼的心境能得到舒缓和排解。而度过初承雨露,如胶似漆的那几年之后,淑贵妃的性格中,刚强好胜的一面便渐渐显露出来,大事小事,都有自己的主见。这是为云燊所不堪忍受甚至是所忌惮的,自然也就冷落了她,就算她生下了云燊新出的皇子,由淑嫔晋为淑妃,再由淑妃晋封为淑贵妃,那也只是依例依礼而为,云燊对她的观感依旧,没有任何改变。

    独守空房的滋味,不好受!云燊却许久没翻过她的牌子,更不用说临幸她所在的宫殿了。她等于变成了一个年轻的寡妇,只能每每以三十二张牙牌来排遣漫漫长夜的空虚,压制自己身体上的驿动。但每天早晨醒来,她都照样会把自己打扮得一丝不苟,永远示人以沉静从容,绝不肯让别人窥破自己的软弱无助。

    “主子,岐王妃到了。”李孝忠在外间,小心翼翼地禀报道。

    “嗯,让她进来吧。”

    宫里面的人,最是势利,眼见得淑贵妃失宠,虽然以她的位分和性子,还不至于有人敢来得罪她,但昔日那种亲热的奉承和巴结,却是再也见不到了。她在宫中,能够聊天倾诉的对象,只有皇后和她这个妹妹了。

    她这个妹妹嫁了岐王,岐王是先皇七子,故而自己妹妹同时又是云燊的弟妇,出入宫禁方便得很,不像李侯爷只能在宫门外磕头。这回她是从京城来云河探望姐姐,昨天看戏的时候也在,只不过没和淑贵妃坐在一起。

    妹妹扬着手帕,给姐姐请过了安,两人便并肩坐在淑贵妃的床上,密密低语。

    “我们家那位,让我来讨个主意。”岐王妃说,“万一出了‘大事’,该怎么办,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看来云燊病重的消息,早已传到京里头去了。淑贵妃沉静地看着妹妹,说:“他们哥几个,自己没拿个章程出来,倒问我怎么办?”

    “我家那个七爷,也知道自己还年轻,到底缺了历练,不敢乱拿主意。”

    却不见她提齐王,可见还有话要说。淑贵妃没做声,静静地等着妹妹说下去。

    “六爷也不知道心里有没有数。他的城府严,我们家七爷去问了他两回,都被他训了几句。他一向怕他这个六哥,碰了两回钉子,也就不敢再问了。”

    淑贵妃心说,城府严是好事,但这究竟是代表根本没办法,还是有办法却不说,就不知道了。想了想,对妹妹说:“你知不知道,六爷请求赴行在朝觐的折子,又给驳回去了?”

    “我也听说了。”岐王妃嘟囔着,“谁都能来,偏偏就是不让六爷来,真不知道王彧安的是什么心。”

    “什么心?”淑贵妃冷笑一声,“我跟你直说了吧,他是怕六爷!”

    “他怕六爷?”岐王妃大为兴奋,看着姐姐说:“我看他那张大白脸,就跟曹操似的,还以为他除了皇上,谁都不怕呢。”

    拿大白脸曹操来骂王彧,深合淑贵妃的心意,觉得痛快极了,小声笑道:“真的是个曹操。你想啊,他要不是心里有鬼,干嘛一直挡着,不敢让六爷来见皇上?我看哪,就只有六爷能对付王彧,不过也得他们几个一条心,都帮着六爷才成。”

    “好啊,该怎么帮呢?”岐王妃赶紧问,“我回去跟七爷说。”

    该怎么帮,淑贵妃就不知道了,甚至齐王该做些什么,她也说不上来。这是囿于见识和阅历有限,强求不来的事情,即使聪慧如淑贵妃,也不能无师自通。

    “总之是要抱团,胳膊肘不能向外拐。”按淑贵妃的想法,五个皇弟加在一起,不能说对付不了一个王彧,“上回四爷那样,人家造谣说齐王要造反,他也跟着瞎喊,那可不成。”

    四爷是指先帝的第四子,也就是吴王。

    “他呀,”岐王妃撇了撇嘴,不屑地说,“没人拿他的话当回事,都知道他是个糊涂殿下,跟云霖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想一想,这两人还真般配。姐妹俩都笑了,笑着笑着,妹妹想起一桩事来:“姐姐,那个姓秦的将军,可不就是云霖的手下么?”

    “嗯,救了大哥那个。”淑贵妃不笑了,“是边军骑军的。”

    “看来云霖手下也有好人啊,”岐王妃说道,“大哥说,他还送过两次东西,一次是从云河回京的路上,送了二百两;回到京城以后,又给咱们家里送了二百两,还有一份礼物。问过他是不是想谋什么差事,又说不是。”

    说白了,这是典型的无事献殷勤。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但淑贵妃却不这么认为。她的性格非常独特,把别人对她的好,不论是言语上的巴结还是财物上的馈赠,都理解为对她的尊重和一种臣服。不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她都愿意对这种“尊重和臣服”给予回报,而不去管对方的动机是什么。

    她是真正践行“只要你对我好,我就对你好”的人——不看你想什么,只看你做什么。

    “昨天瞧了瞧,还真是一表人才,就是胆子也忒大了一点。”岐王妃吃吃地笑着说,“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你看,要是让皇上瞅见了,他的脑袋是别打算要了。”

    淑贵妃回忆起昨天那个骑在马上的年轻武官,居然敢跟自己对视了好一会儿,可以说是无礼已极!但那道目光,却颇有熟悉的感觉,总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不过她的心思不肯停留在这上面,而是在秦注更重要的东西。

    “这人很能打!”她对妹妹说。那道她亲手批本的嘉奖奏折,给她留下的印象极深,“他救李侯爷那一回,是拿五百个兵,打跑了北蛮兵,还杀伤了六七十个。自己这边儿,死伤不过几个。”

    打仗杀人这些事,岐王妃既不懂,也不感兴趣。她感兴趣的,是秦禝的相貌人品家世。

    “也不知他娶了亲没有,”她自言自语地说,“看着倒还年轻。”

    “你想做什么?”淑贵妃看着自己这个妹妹,又好气,又好笑,“小李子倒是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倒是还没有成亲。”

    “那就成了!”岐王妃两手一拍,笑道:“我来给他说一门好亲事,可不就还了他的情么?”

    淑贵妃心想,这个秦禝,少年新进,又对自己家里曲意逢迎,所为的绝不会仅仅是一门亲事。何况他还提带劲旅,既然有这样的表示,更应该好好琢磨琢磨,怎么能把他收归己用。只是这些事情,跟妹妹说了,她也不明白,于是懒得再提,两个人又说了些家常体己话,淑贵妃便命李孝忠送岐王妃出宫了。

    妹妹走了,深宫之中再次归于沉寂。淑贵妃想到即将来临的又一个寂寞长夜,心中有一份恐惧,也有一份不甘。

    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遥想御榻上的云燊,淑贵妃轻轻叹了一口气。昨天见到的云燊,已是病骨支离,与当初在宫中初见时的丰神俊朗,早就不可同日而语。

    那时,自己正在花下唱着小曲,身后一声,蓦然回首,四目相对,皇上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目光中,那份惊喜和热烈,可不就跟昨天的秦禝是一样的么……

    什么?!

    淑贵妃打了一个激灵,醒悟过来,脸忽然涨得通红。

    她终于明白了秦禝看自己的目光是什么意思。

    寡人有疾,疾在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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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拾了林校尉,掌握到东营骑军的兵权之后,秦禝除了整肃军纪,把校尉和队正的部分位置做了调动之外,还在忙着琢磨一件银钱上的事情——把带来云河的大笔银子,好好的铺排一下用场。

    这笔银子,他打算主要用在他的骑军,但还有一个人,他觉得有必要打点一下。负责统帅行宫诸军的将军苏世昶,秦禝对他的印象很不错,在放假回京和拿掉林校尉这两件事上,都卖了自己面子,而且他算是禁军衙门的军事主官,一旦有事,或许是一个可以争取的人物,就算不能拉过来,至少让他不要跟自己作对。

    找到苏世昶在云河的驻营地,秦禝用的名义,是来感谢苏将军对自己的提拔。对这个说法,苏世昶多少感到有些意外,因为秦禝的升迁,他并没有出什么力。但下官巴结上官,总会寻个由头,因此也不以为意,请秦禝到客厅说话。

    “卑职给大人请安!”秦禝行了礼,恭恭敬敬地说:“多谢大人赏识提拔之恩!”

    “好说,好说,请起来吧。”苏世昶从鼻烟壶里挑了一抹鼻咽,擦在上唇,深深吸了一口,“同属武官,彼此照应也是应该的。”

    秦禝取出一个红封包,双手奉上:“这是卑职一点小小心意,请大人赏收。”

    “嘿,你还来这一套。”苏世昶漫不经心地笑着接过封包,也不避讳,用手打开。他是世家子弟,府里颇为殷实,虽然觉得秦禝知情识趣,但几十上百两银子,倒也没看在眼里。“秦禝,你们在营里头带兵,挣点儿钱也不容易,何必还……”

    说到这里打住了,看着手里三张五百两的银票,大吃一惊,楞了一会才道:“这……这也太重了……你可别犯浑啊。”心里想,这个秦禝,刚把林校尉拿下,别是转头就把整营的军饷搬到我这儿来了吧?

    秦禝所学的,正是恭王赏人的心法,既然苏世昶这人将来可能用得上,那么就不要弄得零敲碎打,黏黏糊糊,而是干脆下重注,一次给足给够,让他留下深刻的印象。此时见了苏世昶吃惊的样子,秦禝觉得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卑职不敢,”他欠身答道,“卑职家里,是先父留下了一些银子和几百亩地,所希图的,也不过是卑职能够出人头地。卑职能够有今天,全靠大人照应,这一点心意,是应份的。”

    “哦,那就却之不恭了。”既然不是军饷,苏世昶就放下了心。拿了这么重一份礼,自然改容相向,拱了拱手道:“受惠极多!这可多谢你了。”

    客气话说过,两人便随意聊了几句军务上的事情。苏世昶心想,他都说了,是为出人头地,自然还是想继续升官。收了他的钱,不免要替他打算,沉吟片刻,说道:“要论上一回击退北蛮的事情,照说该是你的首功。可你的战报是那样写,他叶开润又是皇子的亲信,我也不好说什么。你且耐心等到回銮,那时候叙起护驾的功来,我看能不能想办法替你把这官服上的浅色加深一下。”

    秦禝心想,等到回銮,老子的服色跟你就是一样的了,而你能不能保住自己的官服,还未可知。想是这么想,还是欠身称谢:“谢谢大人栽培!”

    “五皇子那里,平时有机会,我自然会替你说好话。”苏世昶点拨他道,“可你自己,也该去点缀点缀。”

    “可那儿,我怕门槛太高,迈不进去。”想到五皇子云霖,秦禝坦率相告,“再说,我那点东西,怕也入不了殿下的法眼。”

    “对别人或许是高,不过你不同。殿下上回看过你的操,就对你赞不绝口,不是差点还拿个御赏的物件儿给了你?这次跟北蛮这一仗,你又替他挣了大面子,因此门槛高这一项,不用担心,你准定能迈得进去。”

    “是,谢谢大人指点。”

    “至于说你那点东西……”苏世昶拿眼睛斜乜着秦禝,笑道:“要是都象你这么想,那做皇子的,可就惨了。”

    为什么就惨了呢?秦禝不明所以,看着苏世昶。

    “这皇子府里也不是天生就金山银山,”苏世昶耐心地开导他,“开销庞大,单靠一份俸禄,够干什么的?咱们做下属的,自然要尽一尽孝心。多呢,有多的送法,少呢,也有少的送法。我指点你一条路子,包你花钱不多,又能对了殿下的喜好。”

    有这样的事?看来是苏世昶的独得之秘了。秦禝心里转着念头,嘴上说:“是,卑职求大人指点。”

    “殿下跟我一样,喜欢这个。”苏世昶举起手边的鼻烟壶,递了过来,“我不是说烟,我说的是壶,你瞧瞧。”

    秦禝小心翼翼地接过来,见似乎是个杂色玛瑙的胎子,颈细肚大,壶的内壁上,画的是一副山水,他不懂这些,但看苏世昶郑重其事,想来一定是好的,于是言不由衷地称赞道:“真漂亮。”

    “在我这就是最好的了,在殿下那,这是最下品的。”苏世昶羡慕地说,“殿下给我看过他的藏品,几百个,个个非凡。最好的一个,用整块的翡翠掏出来,那水色,啧啧,怎么也得上万银子!”

    “这……”秦禝知道苏世昶的意思,是让他送鼻烟壶,心说,这能叫“花钱不多”?

    “当然不要你送这样贵的。有的时候,东西好不好,也不全在价钱。”苏世昶看出了他的疑虑,接过自己的鼻烟壶,又往唇上抹了一撮,“有家卖琉璃玩意儿的店,叫隆昌。你去找他们掌柜的,就说是我指点你来的,问问有什么新奇有趣的烟壶,他自然知道。”

    半信半疑的秦禝,按照苏世昶的指点,找到了这家叫“隆昌”的店铺。门面不大,店中却甚是宽敞,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货品,鼻烟壶倒占了一大半,琳琅满目。秦禝心说,看来喜欢此道的达官贵人,还真是不少。

    他找到掌柜的,把来意小声说了,特别申明是要“新奇有趣”的东西。掌柜的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诡秘地一笑,从柜台下面取出一个长条形的盒子来。

    “这是东洋来的,四个一套,一共一千两。既然是苏将军的面子,按老客算!九五扣,盛惠九百五十两银子。”

    秦禝打开盒子,见四个白色的鼻烟壶分装在黑色的绒布格子里。壶的材质也还罢了,大约是象牙一类的东西,壶上画的人物,倒真是“新奇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