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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妻回到营中之时,正好看到了脸色阴晴不定的戏志才,还有散落在地上的竹简书籍。
这也是往日里不可想象的。
但是戏妻却不动神色,她慢慢走到了书架面前,弯下身去,小心翼翼地开始捡起竹简。
戏志才看到自家妻子重新整理竹简的举动,心中更生了几分愧疚和怜惜,他尽量控制住心中的戾气,缓缓地说道:
“别捡了,让它们摊在地上也挺好的。”
戏妻听到戏志才的话,淡淡一笑,知道他说的是气话,也没有听他的,继续捡起散落的竹简。
“世人称赞才俊之士时,常喜欢褒言其人才由天授。可你平日里不也说过,哪里有什么才由天授之人,资质或许可以卓绝,但腹中的才华却都是需要自身好学不倦,一点一滴积累的。你少无名师,却能胸怀才学,靠的不就是自己平日里的苦读不辍,阅遍群书么?”
“所以今日又怎可为了一时泄愤,而轻抛这些竹简书籍呢,需知圣贤孔子,年少就已经以博学闻名,可晚年读《易》,也依旧是勤学不殆,韦编三绝啊!”
戏妻的语气轻柔淡然,说出来的话就像春风一样,沁人心脾,发人深思。
往昔在阳城之时,戏志才也曾因为自身怀才不遇的遭遇,而愤世嫉俗、自怨自艾,可每次戏妻都能够善解人意,几句话就化解了戏志才胸中的愤懑之情。
这一次听了自家妻子的话,戏志才不禁苦笑了一下,他也连忙走过去,和自家妻子一同动手,将散落在地的竹简重新搬上书架、并一一整理好。
等放完最后一卷竹册之后,戏志才突然伸手,抓住了自家妻子的手,迎着她询问的眼光,脸色歉然一笑。
“我刚刚决定了,现在去校尉大帐中,向阎君献上平贼安民之策!”
戏妻清澈的双眸眨了一下,嘴唇微微张动,过了半响,才终于开口。
“是因为今日我的事情?”
“不是!”
戏志才毫不迟疑,迅速答道,他松开妻子的手,伸臂揽住了戏妻,让她清秀的脸颊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后才轻声地继续说道:
“秦朝的李斯在功名未显之时就曾经说过,‘诟莫大於卑贱,而悲莫甚於穷困。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恶利、自托於无为,此非士之情也’。”
“我已过而立之年,却依然一事无成,虽有幸娶得了你这样一位贤妻,赖你不弃,一直替我操持家计,可身为七尺丈夫,我又岂能一直这样碌碌无为下去,为市井小人所讥呢?”
“故而在接连看到阳城、荥阳的兵祸,还有河东逃亡民众的疾苦后,我这些天就一直在想着,现在终于下定决心了,效命军中,为阎君出谋献计,助他平定这河东之地!”
戏妻听了戏志才的话,心中还是有些担心,想了想,又说道:
“你曾经说过,这天下若是大乱,你欲择一明主投效,悉心辅之,以成兴王定霸之业。如今,这天下或许是乱了,可这军中的阎君,是明主么?”
“此人虽然谦逊知礼,又待你为上宾,可西凉兵肆虐残民,也是士民共愤的,天下汹汹,皆为讨董而来,你想好了么?”
戏妻最担心的,就是戏志才因为她今日受辱的事情,失去了权衡时局的理智和耐心,贸然赌上了自己的性命和前程。
而这,绝不是戏妻愿意看到的。
戏志才能够感觉到靠在自己身上的妻子内心的担忧,为了缓解妻子的忧虑情绪,他一边轻抚着戏妻的秀发,一边开始思忖措辞。
最后他索性潇洒一笑,口中哈哈说道:
“你不用担心,如今虽然天下汹汹,皆为讨董而来,但崤函地险,西凉兵精,董卓之势,不可卒除,而阎君其人,我常有观察,志大才高,善谋果断,隐隐有雄主之姿,所以我才要及时抓住时机,积极出谋献策,方能够一展平生的抱负啊。”
戏志才说话的时候,是贴着戏妻的耳边说的,带起的鼻风吹得戏妻的耳根发痒,等到戏志才说完了,戏妻的脸色已经微微转红,她羞涩地低下头,捶打了戏志才的胸口一下,才缓缓说道:
“我才智不如你,你既然是深思熟虑过的,那我一个小小妇人,就不再多说什么了,恩你既心意已决,就去吧,我晚些在家中做好饭食,等你回来!”
被捶了一下胸口的戏志才故意“哎哟”一声,缓缓松开了双臂,听完戏妻的话,他大笑迈动脚步,开始动身说道:
“细君之情,为夫铭记不忘。不过晚间的暮食却是不用等我了,我此遭前往,就是冲着我等日后的钟鸣鼎食去的,若是不能够说动阎君,说得他起身移席,邀我共进暮食,然后再秉烛长谈、彻夜相商,那为夫也无颜面再回来见你了!”
说完之后,戏志才哈哈大笑,摆了摆衣袖,出帐而去。听着戏志才远去的笑声,戏妻也不禁莞尔一笑,只是笑过之后,心中那一丝淡淡的担忧却始终没有消散。
“钟鸣鼎食,非妾所愿,只愿你此番前去,终获明主,一展胸中抱负,那妾就算继续粗食淡饭,也是心里甘愿的。”
戏志才不知道自家妻子最后的这一番心声,阎行也不知道戏志才会来得如此之快。
听到帐外大牛的通报,正在帐中的阎行愣了一下。
按照周良的计划,虽然他谋划的事情早有端倪,但戏志才也是智谋之士,因而行事可缓不可急,稳重为上,最忌急躁,少则十天,多则半月,戏志才定然会来求见阎行,献上胸中的才学谋略。
可没想到,这才隔了一天,戏志才就找上门来了,想起了戏妻的娴静端庄和戏志才的才智,阎行不由得眉头微微一皱。
莫不是周良行事过急,惹出了什么大麻烦来,亦或者谋划直接被戏志才看了出来。
心中转过百千种念头后,阎行才收敛思绪,不动声色地拿起一卷竹简,然后出声下令,让大牛放戏志才进来。
“在下参见校尉!”
戏志才一改往日不拘言行的形象,迈步进到帐中,就认真严肃地向阎行见礼。
阎行慢慢放低竹简,眼睛还落在竹简上,口中笑道:
“戏君可是稀客,怎么今日得了闲暇,到我帐中了?”
“在下听闻校尉患了病,特为校尉医治而来!”
“哈哈,胡言乱语,我日食二斗米,力能开两石之弓,上马杀敌,视如常事,我这若叫病了,那这世间还有何康健之人?”
阎行闻言冷笑,呵斥了戏志才一句,随手将竹简扔在了案几上。
“校尉之病,不在身表,而在胸中,乃是心病!”
戏志才被呵斥之后,还是不依不饶,依旧认定阎行是有病的。
只不过,听到“心病”二字之后,阎行却没有再出言呵斥,也很快收起了冷笑,转而将炯炯有神的双眸紧盯着戏志才,口中严肃地问道:
“什么心病?”
面对阎行严肃的表情,戏志才依旧镇定如素,他淡然笑道:
“校尉的心病,根源是气急攻心,急于讨贼安民,行事太急,谋划不周,就会酿成大病,不仅功亏一篑,而且还有性命之忧!”
“哦?这又从何说起。”
阎行听到戏志才的话,就知道了他是通过那些账簿猜出了自己的心思。对于戏志才的危言耸听,阎行也不在意,他缓缓起身,来到戏志才身边,在他的旁边轻轻问道。
戏志才对于阎行来到身边,还是脸色淡然,轻轻一笑,开始说道:
“平贼要务,首在安民。民众若是不得安生,潦倒困顿就会转投贼寇,那这白波贼,就会剿灭了又再生,驱逐了又复返。”
“河东之地,兵马不可谓不多,士卒不可谓不精,可为何牛中郎将进不能平定贼寇,退不能守住城池,还不是因为众人的眼睛都只看到了白波贼,却没有看到白波贼背后那数以百万计的逃亡流民,只想着驱使兵马在战阵上剿灭贼寇,却不去管治下缺衣少食的民众。”
“所以,郭太白波之徒,往往登高一呼,就会有万千无所依存的流民千里相投,然后裹挟民众,众至十万,啸聚山林,攻城略地。河东兵马与之交战,屡战屡胜,却人马疲乏、死伤众多,而白波贼寇,屡战屡败,却淘涤老弱,愈发精锐。”
“此消彼长之下,才有了今日白波贼寇肆虐河东,势大难制,朝廷王师力不如人,仅得自保的局面。校尉知兵势、晓民情,于是才会一到绛邑,就体察民生,想要安民除恶,可是。。。”
“可是什么?”
戏志才刚刚这一番话可是当真说到了阎行的心里去了。
阎行驰援河东之前,就已经详细思考过这河东的战事。
为何兵强马壮、横行陇右的西凉兵,对上斩木为兵、揭竿为旗的白波贼寇却屡战不胜,还损兵折将,连临汾、平阳这些重要城邑都丢了。
仅仅是因为牛辅不擅兵事么,答案显然不仅仅是如此的。
仔细思索再三后,阎行最后得出总结,根源是在于河东乃至这天底下的民生。
河东北境的城邑残破不已,邻近的太原、上党两郡的情况也仅是勉强自保,上郡、西河就更不要说了,已经大半沦入羌胡手中,加上河内郡战事胶着,夹在中间的河东郡有大量逃难的流民和本土家园被毁的难民。
在这种情况下,轻易就能够裹挟大量民众的白波贼才会屡遭征剿却又死灰复燃,还继续不断地坐大,成了今日尾大不掉之势。
所以,认识到这一点的阎行才会一到绛邑,就要急着除去残民之贼,安定这一城一地的民生。
可是刚刚,戏志才不仅说中了自己的心思,还说了自己急火攻心,行事太急,谋划不周,已经有了心病变大病的迹象。
到时自己不仅会功败垂成,而且还会有性命之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