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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城西,郭家。
郭家大小姐的闺房里张灯结彩,像是出嫁一样喜庆,一道窈窕的女子身影端坐在梳妆台的明镜前,身后两名侍女正为她梳妆。
镜里的女人薄粉敷面,肤若凝脂,璧白无瑕,一头云鬓分两侧,垂在如刀削般的光洁双肩上,清冷明艳如画中仙子。
她就是郭家的掌上明珠,郭如意。
郭如意屏退了侍女,亲手为自己的眉心画上最后一点朱砂,便站起来推门而出。
“爹,娘,女儿这便去了。”
门外站着几人,她走到一对盛装华服的中年夫妇面前,盈盈一拜,“您二老在家中要保重身体,待女儿修行有成,一定早日回来看望。”
她又望向旁边一名十三四岁、虎头虎脑的少年,摸了摸他的头:“小虎,以后我不在家,你要听爹爹和娘亲的话,不可以惹他们生气,听见了吗?”
“知道了姐,你真嗦!”
少年冲她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快走快走吧,以后你的那些玩具就都是我的了!”
“如虎,仙师面前不得如此胡闹。”那郭家家主训斥了儿子一句。
与家人互相交代了几句以后,郭如意走到早已立在一侧的鹤发老者身边,恭声道:“白长老,诸事已了,我们可以离开了。”
“那少年,可已处理好了?”
“今日已经遣人去办了,用的是长老您给的‘见血封喉散’,应当万无一失。”
郭如意知道老者说的是谁,遂点了点头,“不过,那办事的仆从还没回来给我报信,既然长老挂心,不如我们待会先去一趟南府”
“不必了,我也就随口一提。日前我曾给那少年卜过一卦,他应活不过今日。”
鹤发老者摆了摆手,随后略一沉吟,道,“你是不是疑惑,我为何非让你去要了那少年的命?”
“……如意心中确有不解。”
“你且不知,我教修行法门,讲究心若冰清,了无挂碍。那少年是你在红尘中的劫数,你若应劫,与他成婚也罢,但既然已与他生了仇隙,便最好杀了他一了百了,这叫破劫。否则,你的心中总存着一份与他的纠葛,心境蒙尘,不利于修行。”
老者说着赞赏地看了她一眼,“你这丫头心性也算果断,正合我教法门要义,以后勤勉修行,必定前途无量。”
“如意谢长老教诲。”
郭如意乖巧地揖手一礼,心中却是松了口气,暗道虚惊一场。
这位四方教长老姓白,名无道,虽然修为在她看来不算多么高深,但却极为擅长卜算之术,她还曾经一度担心,对方是不是算出了自己的跟脚,现在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她的心底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连父母至亲都不曾告诉,只有自己知道。
现在的这个郭如意,已经不是以前的郭如意了。
她,是从未来重生回来的!
郭如意的脑海中有着未来数百年的记忆,她认识这位四方教的白长老,知道他在一个月前会云游到乌城,前一世的她也是这么被发现并带回四方教的,这一生不过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再走一遍,早有经验的她没有遇到任何意外,甚至还投其所好地讨得了白长老的欢心,被其收为入室弟子。
而在前世的记忆中,那个被她退婚、重伤垂死的少年南冥,后来非但没有成为一个废人,反而在明日的云流学宫入学测试中大放异彩,踏上了修行之路,他的修为更是一路高涨,短短几年便完全超越了自己。
郭如意上一世的身死,就是因为那南冥修为大成后单人匹马屠灭了四方教,当时已为四方教教主的她拼死抵抗,却仍然不敌他的凶威,甚至被他掳了回去,囚禁在空间宝物之中。
她不堪忍受凌辱,于是找了个机会自尽,却没想到就此重生回到了现在。
果然天道苍茫,总有一线生机。
这一世,她绝不会让悲剧再次发生!
就算是白无道没有让她去杀死那个少年,郭如意也不会放过他,因为她要把那个恶魔扼杀在萌芽里,让其再无翻身的机会!
“上一世,这白无道并没有让我去杀了他。这一世之所以不同,想必是因为我成了他的弟子,他对我的修行比较上心罢,卜算之术虽然神奇,但也应该算不出重生这种大诡秘……”
郭如意冷静地思忖着。
如果可以的话,她很想去南家看上一眼,确认那人的死讯。不过现在主动权掌握在白无道手里,他不同意,她也没办法强求。
只能日后想办法回来看一下了。她心中暗道。
然后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身对自己父亲说道:“对了,这几日若有一名高壮的南家仆人过来找我领赏,您记得把他留下,莫要让他把消息传了出去。”
“为父晓得了。放心吧,那人走不出郭家的大门。”
最后嘱咐了一句,郭如意与白长老的身影便升上了天空,像风一样的远去了。
地上的人们抬头仰望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天边的晚霞里,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钦羡的神采。
“爹爹,娘亲,我以后也要修行!我要做仙师”
郭如虎捏着拳头嚷道。
夕阳西沉。
夜幕降临了。
……
……
南冥的身形一阵蠕动,就像是有无数条纠缠的蛇在表皮下游走,伴随着令人悚然的血肉鼓胀和骨骼拉扯的声音,他的外貌变成了“虎头哥”的模样。
“虎头哥”全名张虎头,是南家厨房的一名劈柴工。他的体形比南冥壮实魁梧得多,满脸横肉的脸上胡子拉碴,若是脱了上衣再拎把斧头,活脱脱就是个穷凶极恶的山贼头子。
南冥站在水井边看了看自己的倒影,对这个形象表示十分满意。
随手顺了件仆从的布衣往身上一披,他踏着夜色离开了南家府邸,往那乌城西边的郭家走去。
东南西郭,这乌城的两大豪族分别盘踞一方,中间还隔着一个城主府。
南冥顶着张虎头的马甲走在街上,一路都没几个人敢与他对眼,连宜春院的老鸨见了也退避三舍,让他有一种回到了“上一世”的错觉。
当他来到郭府门前,终于有两个勇敢的门房站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站住!你是什么人,干什么的?”
“两位大爷,小的有个口信要带给郭家小姐,烦请通融一下。”
南冥咧嘴露出一丝笑容,配合他此时凶神恶煞的面容和铜铃般的大眼,顿时变成一个标准的狞笑,吓得两名门房脖子一缩。
他想了想,手上变出几块碎银递了过去,压低声音说,“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然而听在两名门房耳中,这低沉、粗重又沙哑的声音里分明透着深深的威胁,仿佛一言不合就要扭断自己的脖子,当下哪里敢接,连连摆手赔笑道:“我们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好汉请进!”
给银子也不要?这和书里写得不一样啊,果然小说都是骗人的。
心中默默赞叹了一下两名门房的高风亮节,南冥觉得为了褒扬这种优秀的品格,待会儿应该让他们死得开心一点,弘扬正能量,人人有责。
他不认得郭府的路,走了没多远,在院子里看见一个有点儿佝偻的瘦老头,尖长的脸上两撇八字胡,抬起下巴看人显得分外刻薄,听旁人称呼其为“金管事”。
他便走到这老头身前,一抱拳,瓮声瓮气道:“管事的,我有事儿找你们郭大小姐,可否带路?”
“哪里来的莽汉,长得这般粗鲁,我家小姐是你想见就能见……”
那金管事斜乜了他一眼,本想着呵斥一番赶走,可定睛看仔细后,却又转了话锋,“……等等,你莫非就是替小姐办事儿的那人?跟我来吧。”
金管事挥手招来两个护院,像押送犯人一样将南冥包围在中间,推着他往郭府深处走去。
走到一处偏僻无人的荒废庭院,他们停下脚步,南冥用脚尖点了点地面,察觉到这底下竟是空的,便有些好奇。
“你要带我去哪儿?”
“傻大个,你是见不到小姐的了,她已随仙师修行去,不过临行前与我说了你的事儿,都已安排妥当……”
金管事慢悠悠地踱着步子,忽然一摆手,“把他关进去。好好锁着别让他跑了,等老爷回来定夺。”
这话却是对那两个护院说的。
后者闻言打开地上的一道暗门,暗门后露出一条石梯,两人押送着南冥走了下去,地下竟然有着巨大的空间,一个个铁栅牢房排列两侧,粗粗一数便有数十个之多。
怕是谁也想不到,这郭家府邸地下居然藏着这么一个暗牢。
私设暗牢,那可是要入狱的重罪,与豢养私兵一样都是领主的大忌。当然,在这北祁领上的世家豪族几乎没有谁不这么干,只是不敢明目张胆而已。
就南冥所知道的,其实南家也有一个,因为“他”就曾经被关进去过。
南冥没有任何反抗,任由两个护院给自己的手脚套上镣铐,然后关进了深处的牢房里。
他隔壁的牢房有一个是空的,另一个则关着个疯疯癫癫的男人,正在用带血的指甲在石壁上刻着什么,那个牢房的石壁和地砖上全都布满了暗红色的诡异图案,乍一眼看去还以为是某个邪教的献祭现场。
南冥好奇地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这图案有些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他活的时间太长了,很多久远的、无关紧要的记忆都被选择性地遗忘,想回忆起来要花不少时间。
这时候,隔着走廊对面的牢房里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兄弟,你怎么被关进来的?能不能告诉我,外面是什么时日了?”
“天启九年一月。”南冥告诉了他。
“已经九年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牢里那人语气唏嘘,“那郭老贼关了老子三年多!就为了我的家传刀法秘本,可那老贼不知道,我是宁死也不会交给他的。这些年来郭家不知坑害了多少修行同道,连我兄长都死在他们手中,若我有一日能有命出去,定要手刃郭家老贼满门!”
许是牢狱生活太过无聊,难得有个人可以说话,这中年汉子絮絮叨叨地打开了话匣子。
南冥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话痨,开始后悔跟他搭话了。
“这位兄弟,你也是被那老贼抓进来逼问绝学的吧?我跟你讲,不管那老贼开出什么样的条件,你都千万不要屈从!不然就是死路一条!我是亲眼看着的,那些交出了绝学的同道从这牢房里出去就没有回来过,那老贼能真把他们放了?怕是都被灭口了……”
“还有,旁边牢房里的那个家伙,你可千万不要搭理。他是个疯子,还是那郭老贼的亲生胞弟呢,当年不听旁人劝告去修炼那《大荒心魔经》,练着练着就疯了……”
黑暗中南冥已经抬起了一只手,手上血丝蠕动,纠缠着膨胀成狰狞的黑色巨爪,锋利的爪刃轻轻划过牢房的铁栅,就像热刀切黄油般顺滑无声,铁栅已然断裂。
巨爪穿过铁栅后继续前伸,像一片巨大的阴影般笼向对面的牢房,南冥打算用自己的办法让那个话痨安静一点,不过对方的话让他暂停下来。
“《大荒心魔经》?”
“没错!就是那本无论如何都不能练的禁法……你不知道?”
“还真不知。”
“不知就好,不知就好啊!我还是不跟你说了,这样的禁法知道了也没什么用,它就是用来害人的,这世间知道它的人越少越好,最好把它带进坟墓里……呃!”
那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却是南冥被他唠叨得不耐烦了,黑色巨爪随意一挥,将他干脆地切成了两截。
接着那巨爪上蠕动出长蛇般纠缠着的黑红血丝,像吸管一样插进了尸体的脑浆里,轻微的吸吮声响起,那尸体的头颅便如漏气的球般迅速干瘪了下去,连头骨都如热油般融化在了巨爪的血肉里。
南冥隔壁牢房的那个疯子呆愣愣地看着这一幕,连手上的动作停了都不自知。
当南冥回头看他时,他的手猛然一抖,目光变得呆滞,颤颤巍巍地继续往石壁上刻画图案。
南冥眼里露出一丝玩味的神色。
“真是令人甘拜下风的演技……”
他一步步走到牢房的边缘,隔着栅栏注视那衣衫褴褛的男子在石壁上涂划,兴之所至,忽然伸出黑色巨爪将其后来画的都抹去,并在石壁上重新画了一个与人比高的巨大图案,“但你这个画得不对,应该是这样的。瞧,这样不是顺眼多了?”
死一样的沉默。
“……不说点什么吗?”
足有成人半身大小的黑色巨爪轻轻抚上那人的脖颈,像抚摸小动物一样温柔地摩挲,黑红血丝缠在他的脸和胸膛上,犹如情人浓密的发丝。
疯男子的手无声地垂了下来,身体僵硬站在原地,腿部有些微微的发抖。
死寂的黑暗牢房里,似乎能听见心脏疯狂的跳动声,在他的胸腔里……
哧!
一根血丝刺进男子的后脑勺。
黑暗中,南冥无奈地摇了摇头,自己果然还是不适合聊天。
干瘪的尸体如麻布袋般被扔在地上,如法炮制地吸取了这人的记忆,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个“疯子”姓郭名玉京,乃是现任郭家家主同父异母的弟弟,年轻时被人诱使去修炼了那《大荒心魔经》,修为臻至灵枢境界后,心生魔障变得神志不清。
后来继任家主的兄长忌惮他的武力,暗中请高人废了他的修为,并将其囚禁在地牢,对外则宣称郭家二爷练功走火入魔,疯了。
谁也不知道,这个疯子渐渐恢复了神智,并且装疯卖傻地瞒过了所有人。他在等一个逃脱的机会,却没想到先等来了南冥这个不可名状……
至于所谓的《大荒心魔经》,原来是一本禁忌的修炼功法。
众所周知,凡人要有资质才能够修行,这个资质指的是身体内的灵枢。
灵枢能够汇聚灵气,转化灵力,乃至进化出各种各样奇异的神通。
没有灵枢的凡人,修行一辈子的成就只能止步于“炼体”,永远跨不过“灵枢”的门槛,更遑论后续的“神通”、“至圣”、“太虚”、“寂灭”诸多境界,那都是建立在灵枢的基础上的。
但不知从何时起,世界上开始流传着一些不需要灵枢也能够修炼的功法,《大荒心魔经》便是其中之一。许多没有灵枢的凡人借此走上修行的路途,获得了不下于灵枢修行者的强大力量。
然而这些功法却是有问题的,会导致修行者神志失常,变成疯子,有的双目赤红见人就杀,有的状如疯魔癫狂自语,有的看破红尘自我了断,还有的明明是个男子却穿起了女儿红妆、媚态横生……久而久之,这类功法被人们视为禁忌,练之则会入魔。
根据记载,这类功法的修行者没有一个是寿终正寝的,要么因天灾人祸而横死,要么在某个无人的清晨或夜晚自行坐化,变成一具形容枯槁的可怖干尸。
从这两人记忆中的描述里,南冥嗅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干尸什么的,很像是那些让他心心念念、垂涎万分的老熟“人”的作案风格啊。
他的眼睛倏然一亮,迸射出骇人的兴奋之意。
难道修炼了那个什么《大荒心魔经》,就会有可口的食物送上门来?
那可太美妙了!
郭玉京的脑海中就有着这部功法,但他只修炼到第一层,而《大荒心魔经》共有七层,后面的内容他还没有看过。
不过南冥也不着急,因为《大荒心魔经》是禁书中流传最广的一本,在修行界中已经不是一个秘密了,有很多获取的渠道。
而且,他在记忆中还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这郭玉京与自己原身的亡父,竟然是互相认识的。
两人年轻时曾一起参加云流学宫的初试,又一起落榜,在酒馆里一起喝得酩酊大醉,醒来后互感同为天涯沦落人,便结成了异性兄弟。
因为不甘心一辈子只做个凡人,这对难兄难弟想办法弄来了一本传说中的禁忌功法,瞒着家里人开始修炼,结果……
人作,就会死,古人诚不我欺。
南冥想起“自己”记忆中的父亲是练功走火入魔而死,现在想来,应该就是修炼了那《大荒心魔经》的结果。
这么说,他肯定是有这一本功法的,会不会在他的遗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