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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拉站在废墟之前,神情十分难过。
可以想像得到,他的心情一定不会好过的,他亲身经历过土王宫殿中的繁华,但是现在,土王的宫殿,却只剩下残垣断壁,那实在不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
德拉站了很久,当晚,我们并没有离开宫殿的废墟,而只是在废墟之中,找到了一个差堪栖身之处,燃起了篝火,过了一夜。
第二天,我们带著象群出发,向北走。
一路上,德拉只是不住地在说著,当年他和他的新婚妻子,曾在什么地方停过,在什么地方歇过脚,他的情绪,显得很不稳定。
例如他经过一株大树,那株大树是他们两人以前经过时在树下乘过荫,他就会欷嘘一番,甚至抱住了树干,号淘大哭起来。
开始的时候,我总还劝一劝他,可是到了后来,我也懒得去劝他了,因为我感到他的情绪,或者是在得到了发泄之后,会变得更好一些,一连走了几天,离白雪皑皑的高山。渐渐近了,村落也越来越稀少。
那一眼望过去,绵亘无际的高山,自然是喜马拉雅山。但是喜马拉雅山只是一个统称,山中有上千个峰,上万个谷,绝大多数是从来也没有人到过的,也根本无所谓正式的名称。
德拉指著一个个高耸的山峰,告诉著我当地人对这些山峰的称呼,当地土语是一种音节极多,而且相重复的语言,每一个山峰的名称,发音的次数,就在二十次以上,我实在无法记得那么多。
到了第八天晚上,我们搭起营帐来过夜的时候,离高山已经极近了,估计只有一天的旅程。
那天晚上,我们在营帐前升起了火,德拉坐在火堆前,他显得很沉默。
我望了他好久,他仍然没有开口,这不免使我觉得十分奇怪,我道:“你今天为什么不讲话?”
我问了几次,他都没有回答我,我想,那大约是就快到山中了,他一定是在想念著黛的缘故,可是过了半晌,他忽然抬起了头来。
我发现他的脸很红,或许那是由于灯光照映的缘故,他期期艾艾对我道:“有一件事,我一直瞒著你,未曾告诉你。”
我不禁呆了一呆,道:“什么事?”
德拉道:“当年,我……我们……”
我看到德拉那种吞吞吐吐的样子,心中立时生出了一种被欺骗的感觉,我大声喝道:“究竟你有什么事瞒著我,快说!”
德拉给我大声一喝,更现出十分吃惊的神色来,他摇著手,道:“你别发怒?”
我实在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你究竟说不说?你有什么事瞒著我!”
德拉叹了一声,像是在刹那间,下了最大的决心,他道:“当年,我和黛去得十分远,我们是在深山之中,离这里还有很远。”
我道:“自然是在深山之中,你总不能希望在平地上,会有遍地宝石的地方!”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当年我们曾在无意之中,越过了国界,那直到归途时才发觉?”德拉终于将他要讲的话,讲了出来。
在那一刹间,我呆了一呆,一时之间,还不明白他那么说,是什么意思。
可是我究竟不是一个蠢人,就在刹那间,我明白他的意思了!
我身子一挺,直跳了起来,厉声骂道:“你这个流氓,你是说,你讲的那个仙境,并不是在印度的境内,而是在--”
我讲到这里,只觉得怒气攻心,难以再讲得下去。
德拉对于“流氓”这个称呼,显然觉得很悲哀,是以他的神情,十分难看,他苦笑著,道:“是的,仙境不在印度,在西藏那边!”
我双眼瞪得老大,俯视著他,他一动也不动地坐著,望著那堆篝火。
我望了他有三分钟之久,然后,我什么也不说,就转身走进了营帐之中。
我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自然,我想大骂他一顿,揍他一个饱,但是那又有什么用?我浪费了那么多时间,旅程上也毫无愉快可言,跟著那印度流氓,来到了喜马拉雅山麓。
但是到了这里,这家伙才说出,他说的那个仙境,却原来是在西藏。世界上再蠢的人,也该知道现在的局势下,西藏和印度的边境,会有什么后果!
是以我在走进营帐去的时候,我已经有了决定:明天天一亮就回去!
我躺在垫子上,在那样的情形下,我自然没有法子睡得著,我大约躺了半小时,德拉走了进来,他一声不出,坐在他的垫子上。
然后,又过了好久,他才道:“你准备回去了,不再到仙境去了,是不是?”
我大声道:“当然是!”
德拉叹了一声,道:“我很抱歉,我不能否认,我利用了你,但是我不会忘记自己过错的,我一定要报答你,当我回来之后,我会将我得到的东西,任你挑选,作为我的报答。”
我冷笑著,道:“你一过边界,就会丢了性命,你以为可以逃得过双方的巡逻队么?”
德拉道:“在印度方面,那地方几乎没有什么巡逻队,而在西藏方面,在那地点的附近,现在驻扎的,是一队几年前武装反抗失败退下来的西藏康巴族人,我会说他们的语言,事实上,如果我不告诉你的话,你也决不可能知道我们在行进途中,已越过了国界。”
我狠狠地道:“我甚至知道康巴人的鼓语,但是那不中用,我不再向前去,你要去的话,是你的事,我也不是第一次破人骗了,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德拉听了我的话之后,显得很难过。
他转过脸去,对住了营帐的一角,我也根本不去睬他,自顾自闭目养神。
我在不知不觉中睡著了,然后,在不知睡了多久之后,我就被一种极为奇异的声音所惊醒,那种声音,在蒙蒙胧胧中听来,好像是有几十几万头老虎,一起在吼叫一样,实在骇人之极!
而当我被那种声音吵醒,一弯身坐了起来之后,我便立时听了出来,那是风声!
我们的营帐,这时正在左右摇晃着,吊在营帐中间的一盏马灯,幌动得更厉害,荡起来的时候,碰在营帐正中的木柱上,发出“拍拍”的声响来。
我向营帐的一边看去,德拉并不在,正在我疑惑间,德拉已钻进营帐来,他望著我,苦笑了一下,道:“天气变坏了!”
我心中仍然在生气,是以我冷冷地道:“那和我没有关系,我又不到山中去,天气变坏了,,要回去,总是可以的。”
德拉低下了头,坐了下来。
风势好像越来越劲,营帐也摇幌得更加厉害,德拉坐了一会,移到了柱旁,伸手扶住了营帐中间的那根柱子,风声紧得像是有许多钝了的刀子,在刮著营帐的帆布一样,我们带来的象群,更发出听来十分凄厉的尖叫声,令人彷佛是世界末日到了。
德拉静默了半晌,才自言自语道:“不论天气多么坏,我还是要去。”
我立时道:“本来你前去,还有百分三十的生还机会,现在,你若是再向前去的话,是死定的了?”
德拉的声音十分干涩,他道:“死就死了吧!”
我望著他,道:“中国有一句古话,叫作『人为财死』,我看你就是这种人了!”
德拉摇著头,道:“在印度,我们也有相同的话,但是我倒不单是为了财,我一直在怀疑黛的死因,所以我无论如何,还要到仙境去一次!”
我望著他,道:“你认为天气在短期内会变好?”
德拉道:“不会,坏天气既然已开始了,就决不是一个月之内能变好的,我想,我这次大约是不会生还的了,好在我没有什么亲人!”
我又望了他半晌,心中觉得十分古怪,因为天下居然有那样不怕死的人!
在那样坏的天气之中,进入亘古积雪的高山,会有什么样的结果,那实在是尽人皆知的,而且,他还要越过边境!他那种不怕死,自然不是什么勇气,而只不过是一种麻木而已。
而这种麻木,当然是由于他妻子的死亡,替他造成的。是以我认为已不值得再和他多说什么了。
我又躺了下来。德拉在喃喃地道:“我刚才出去,察看了一下我们带来的象--”
象的凄厉的叫声,仍然在持续著,我忙道:“那些象怎么样了?”
“它们很不安定,可能会奔散。”德拉回答著。
我不禁皱了皱眉,象群如果奔散的话,那么我的回程,也会发生困难了。我的心中立时怀疑,是不是德拉这家伙,为了不想我回去,是不是在象群的身上,做了什么手脚?
德拉本来不是那样令人不相信的人,但是他既然曾骗过我一次,就难保他不会再骗我!
我正想责问他时,突然之间,一下刺耳之极的象叫声,突然传了过来,德拉也在刹那间,陡地跳了起来,我忙道:“怎么了?”
在马灯的灯光照耀之下,德拉的面色,变得极其难看,他张大了口,像是想叫什么,可是还未曾叫出声来,我便已经觉得一阵震动,像是忽然之间,发生了剧烈的地震一样!
接著,营帐突然倒塌了,一头大象,像是变魔术一样,冲了进来,巨大的象脚,恰好向我,踏了下来!
我实在呆住了,我绝不是一个应变迟钝的人,但是一切来得实在太突然了,突然得使我完全无法应付,我身子一滚,避开了那大象的前脚,但象的后脚还是向我踏了下来。
我不由自主,怪叫起来,也就在那一刹间,德拉突然滚了过来,在我的身上,重重撞了一下,撞得十分大力,我一连打了几个滚,营帐跌了下来,盖在我的身上,使我什么也看不到。
在那几秒的时间内,真正是到了世界末日,我只感到不知有多少象,就在我身边,奔了过去。
我竭力挣扎著,在帆布中挣出了头来,风大得使我睁不开眼来。我将背对著风,才能勉强看到眼前的情形,我看到象群已经奔远了,我绝想不到,笨重的大象,在飞奔之际,势子竟如此之快!
我定了定神,回想起刚才的情形,不禁出了一身冷汗,我立时开始寻找德拉,因为若不是在千钧一发之际,德拉推了我一下的话,我一定已被首先冲过来的那头大象踏中了!
被一头一吨以上重的大象踏中一脚,会有什么后果,那是我一想起来,冷汗出得更多的事!
我四面看著,看不到德拉,接著,我看到一幅帆布,德拉就在帆布之下。
他伏著,挣扎著想站起来,我忙俯身下去,道:“怎么,你被象踏中了么?”
德拉抬起头来,喘著气,道:“你在开玩笑么?若是我被象踏中,那我已成肉酱了!”
我松了一口气,将他扶了起来,他发出了大声的呻吟来,捧著左腕,我向他的左腕一看,就知道他的腕骨,已经断折了!
我不禁皱了皱眉,道:“你的手--”
德拉道:“骨头折断了。刚才我滚过来的时候,用的力道太猛,手腕撞在地上,折断了。”
我呆了半晌,不禁苦笑了起来。
事情在突然之间,发展到了这一地步,那实在是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我们没有了象群,也一定丧失了很多装备,天气又那么恶劣,但是德拉既然是因为救我,而断了腕骨,我难道能舍他而去。
看来,我自然只好陪他进深山去了。
德拉的断腕一定十分痛,我在我们储放装备的地方去看了看,还好,惊惶的大象,只摧毁了小部份,药箱还在,风大得几乎无法迎风前进,只好弯著身,吃力地向前一步步地走著。
我来到了德拉的身边,用手摸了摸他的断腕,还好,他折断的地方,好像并没有碎骨,我替他扎了起来,大声道:“我们先设法回去,等你养好了伤再说。”
德拉也大声道:“我不碍事,可以继续前进,你不必理我了。”
我用更大的声音道:“你以为我会舍你而去么?我们一起到仙境去!”
德拉望著我,摇著头,我用力拍著他的肩头,道:“我已经决定了,当然,那是极度的冒险,但只当我被象踏死了,那又怎样?”
德拉突然弯著身子,向前走了出来,来到了一块大石之旁,背风坐著,我也到了他的身边,背著风,讲话也容易得多了。
德拉坐了下来之后,喘著气,道:“你要弄清楚一点,我并不是为了要你和我一起前去,才将你踢开去的,你完全可以不去。”
我的心中多少有点愤怒,我也大声道:“你也得弄清楚一点,并不是我硬要求你带我去,而是你求我去的。”
德拉没有再说什么,这一晚,我们就靠著大石坐著,直到天亮。
天亮之后,风势小得多了,但是当太阳升起之后,我站起来,向山上看去时,看到山中,升起了白茫茫的一片,著来像是雾,但却又不是雾,我不知那是什么现象。德拉也站了起来,他道:“风吹到山中去了,你看到没有,那是被旋风卷起来的积雪,积雪扬到半空,又落下来,积雪中全是细小的冰粒,那比下大雪更麻烦,到了山中,可能根本看不到眼前的物事!”我听得出德拉的弦外之音,他是在故意强调困难,好叫我不要去。
然而,我岂是吓得倒的人。
我冷冷地道:“别先说到了山中的情形,我看我们是不是能赶到山脚下,还大有疑问哩!”
德拉也苦笑了起来,趁著风雪小了,我们去整理残剩下来的东西。
由于我们没有了大象替我们负载,所以我们剩下的东西虽然不多,但还得抛弃一大部份,德拉真是一个壮汉,他虽然伤了手腕,但是动作一样有力,他负了五十公斤的装备。
我自然负得更多,那全是必需品,全是少得不能再少的了。
我们负著重,艰难地向前走著,那一天,行进的速度十分慢,一直到了黄昏时分,我想不会走得超过二十哩,但是我们离山更近了。
入夜之后,寒风砭骨,我们搜集枯枝下燃起了两个大火堆,喝著滚热的汤来御寒,整个晚上,为了维持火堆的不熄,我和德拉每人只睡半夜。
第二天,我们继续向前走,已经根本没有路了,全是高低不平的石冈子,石冈子越来越高,我们已经进入山区了,第二天的晚上,我们是宿在一个山洞中的。
到了第三天的中午,我们已置身在山中了,四面望去,除了高耸雄峻的山峰之外,几乎没有别的任何东西,我们不像是在地球上,而像是完全到了另外一个星球上!
处身在那样的境地中,人类拚命向太空,向别的星球去探索,实在不足以表示人类的进步,而且,恰恰相反,是暴露了人类好高骛远的弱点。地球是人类生存了几十万年的星球,但是至今为止,人类对于地球知道了多少?
对于自己世世代代居住的星球,不求甚解,反倒竭力想去了解别的天体,这不是很滑稽的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