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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体能和脚程上计算,当然是柳继来到南益州的时间,更短些,因为将许盈盈的书信发出和带来赵氏的公文快马,几乎是前后脚的事情。但就是这么切合,柳继和罗霖的母亲,赵氏,是同一天的前后脚,到达的南益州城楼下。
柳继天不亮便骑上新换的马匹出发,官驿的小哥说,今天落日前肯定能到南益州城门。想着反正是最后一程,他根本不再爱惜坐骑,一路皮鞭不停,在官道上飞奔,到了南益州城下,才是午时三刻。他一脸的尘土,出示了文书,问明了方向,直接奔向上官翼的府邸。
老远看到明显窄小的街道,倒是齐整利落,石板路虽然不多,但明显看得出,是特别打理过的新板砖,让他的马蹄声,特别清脆而突兀。木栅门里闲散的店家,也不像帝京里那么热闹招呼客人,而是只循声地侧脸看了一眼,发觉马上是一个面相完全是北方人特征的清瘦脸、薄嘴唇,便冷漠地低头继续手里的活计。就连酒铺也明显少于茶馆,不习惯这里冷淡的街市,让柳继开始还误以为,是上官翼下令禁酒而为之的事情。
百姓的装束更是迥异于帝京,矮小黑瘦的男女多穿着清凉,明显的奴仆装扮土路上干脆是赤脚来去。而且妇人们都不戴面巾头纱出门,开始柳继还侧头避开,后来发现,这里的风俗便是如此,于是在马上斗胆看了几个迎面走过来的妇人。
只看了一眼,让从未来过南部的柳继,心里“扑哧”一乐,一路上的风尘仆仆减少许多,因为这里多数妇人的面容,能让柳继心中那个清淡白净的许盈盈,瞬间明艳动人起来。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又开始燥热,毒日头里,已经减少到只有一件中衣的身体,仍在盔甲里散发出阵阵汗酸气,柳继擦拭一下面颊上的汗水,发现带着泥土味。于是,下马走到路边的一口井边,躬身行礼之后,借了一个正在树荫下洗衣服的妇人的面盆,草草洗了脸,然后问她,上官府是不是往前走?
妇人似懂非懂地仰头看着在她看来异常瘦高的柳继,口中“哦”了一声,便不再看这个一身尘土的“官兵”。他看脸色,明白过来,这个妇人应该是没听懂他说的帝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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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进宫请旨、去营房请假,然后回家准备,前等后招呼地花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本来天天焦急的柳继,真到了地方却反而畏缩起来——因为看到“上官府”三个字,勾起他始终不能接受的血腥记忆。
拍动门环之后,立刻听到里面有人跑动的声音。
开门出来的,是一个并不似本地人那么矮小黑棕色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穿着应答行礼,很有些帝京文士家族里的规矩,让柳继一路上异乡异客的失落感,少了许多。小门房听明白了之后,让柳继进府,柳继摆手招呼他快些进去找人。他便立刻再次拱手行礼,说了句,柳大爷一路辛苦,请在此稍等片刻,便轻轻关上门,跑了进去。
第二次行拱手礼,柳继才注意到他放在袖子里的左手,残缺的。他事后得知,一共只有两个门房,都是手部有残疾的孤儿。之前在军中负的伤,医治好之后不肯回原籍。上官翼说明道理之后,让他们改入奴籍在册,留在自己府上听用。
将马拴住门前的拴马桩上,柳继走到檐下避着直射的日头,这样的闷热潮湿,让一身戎装的他,又开始烦躁起来。
府门吱呀又开了,灵儿跳出来,大喊,“公子,真的是你!”难掩意外和惊喜,扑上来就要行礼,被柳继一把拦住她的手臂,严厉地问,“盈盈呢?”他意外,怎么出来的是灵儿。
“大夫人不在府上,前天这里打了一场恶战,你看城里好多人家都在自愿收治受伤的兵人,所以大夫人,,她还是留在营地里。今天让我回来给她洗衣服,所以正好我,,,”还没说完,就看柳继拉下嘴角,两手叉腰,一脸不耐烦和恼怒,毫不掩饰地看着唧唧呱呱说话的灵儿。
灵儿急忙转换,分辨道,“是大夫人吩咐,我,才回来的。”
柳继愤愤地高声对着门缝说,“他府上就没个人,洗个衣服啥的,非要你?”他一脸没好气地斜眼看着府门,毫不掩饰心中的不快。
“哦,府上仆人本就不多,好多人都一早跑去兵营里帮忙,到晚上才回府吃晚饭,有力气的还继续帮忙做府上的事情,没力气的就洗洗睡觉了。”灵儿捏着衣角,看到柳继仍然拧着眉毛、虎着脸,继续说,“这里的宋大夫人也自己洗衣裳,做饭的。还有小雅夫人常常会做帝京的面食,送到营地里,和盈盈大夫人一起,品尝。”
柳继不等灵儿喘息,急急地问,“她,身子,要紧吗?这事儿,怎么,,,”说到这里,血气上涌、涨红了脸,在下人面前,止住了话头。
一看柳继转换了话题,不打算问责自己,一直整车倒土豆一般的灵儿,又恢复了自在活跃,脱口而出,“小少爷挺好的呀!”说完,她错愕地掩了嘴,然后,又眉眼弯弯地笑起来。
柳继已经走过去取下马上的包袱,正在解缰绳,闻言立刻回头问,“啊,都知道是个男孩儿了吗?”
灵儿看得出,柳继不似刚见面那么烦躁,便俏皮地一吐舌尖,“哦,大夫人不让我和别人说哩。”
柳继将包袱递给灵儿,说了句,帮我也收拾一下。然后翻身上马,方才一路的疲倦和烦躁,瞬间消失,心里嘀咕着,“真是个,心大到天边的女人,看我不用点霹雳手段,怎么得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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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柳继接近兵营,则是非常意外的冲击。
——本来想借机,先冲上官翼发一通脾气,然后不管不顾,绑着手脚也要立刻带走许盈盈。可兵营里,出于兵家的本性,他立刻看得出,哪些是本地兵卒,哪些是帝京调派过来的。
柳继内心,突然一沉。
军心不齐,是对外作战的大忌啊!
更加烦躁的柳继,和营地把守的一个通传兵模样的人,快速说明来意,但这个通传兵刚听了,便立刻抬手示意他稍等。后来柳继才想到,可能是这个本地的通传兵,不太能确切理解帝京话,又担心自己理解错了或要耽误军机,所以才拦住他的话头,飞一样的跑开了。
其实,这个通传兵是大概听懂了的,恰恰是听明白了而瞬间惊愕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跑去找来了他的上级。
柳继立着眉毛、张着嘴巴、双手叉腰,毒日头里忍着头盔和腋下层层冒出的汗水,眯缝着双眼,看着小个子通传兵莫名跑开又跑回,并带着一个同样矮小的年轻小将,问明白通传兵带来人,是此地的右副将,谢添。
柳继,不耐烦地又重复了一遍方才说过的话。
“劳烦将军带路,我是帝京医官许盈盈的相公,柳继。”
话一出口,看到谢添突然一脸惊愕地看向自己,急急地眨巴眼睛,柳继才明白过来,略有些后悔。自己因为太过着急而忘记她在此地,应该是个男医官的身份来方便行止,暗叫自己这样太莽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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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霖、商孝丰的母亲赵氏,坐着车马走进南益州城门之后不久,城门便关上了。
她听到边上骑马的钱轶对着赶马车的人,说,直接去听潮客栈,心,仍然慌乱了一阵子。因为一路上,钱轶已经将所有告诉了她,此时进了城,真的感受到孩子们近在身边了,反而心里七上八下的不安生。
钱轶,是上官翼在南益州,提拔的最年长的将士。
他年约四十仍然是个通传兵,让初来乍到的上官翼非常意外。看面容老成、对谈时眼中闪烁机敏,不像是人傻怠惰,问了才知道,是八年前突然被贬到南益州,来了之后又因为早年做过几年官差,莫名其妙被卫杩的一个下属张济看大不起,一直告诉上级这个人不能重用。
而上官翼来南益州的头一年里又多得他的真诚和照顾,后来自己决心留在南益州,便对张济使了帝京做派,说新建的上官府地界偏僻,需要府卫,直接要了老钱在身边。
此次,为了不惊动官府和军营,而问出罗霖可能知道的秘密,上官翼特别派人去接其母赵氏来做最后的试探。他想来想去,将这差事交给了老钱。因为老钱,即有官差小吏的经验,又知道该在什么时候,点拨赵氏一二。
赵氏,为了路上便宜,得体的用蓝底白碎花的麻布绾着厚重的头发,年过四十五已经添了丝丝白发,额头在吃惊的时候,会冒出深刻的抬头纹,身形利落修长,没有中年走形的腰身,用素布短衣裹裙罩着,难掩她曾经美好的身姿。
老钱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便想到,她的两个孩子,相貌都母亲相仿的,北方的长面挺鼻梁,浓密的毛发和眉眼。想来这个赵氏,年轻时应该是个邻家小美女的类型。只是生活太不济,经历磨难的邻家小美女早“死了”,只剩现在这么凄惶绝望的中年妇人。
磨难,是不会因为长相好歹,就能偏颇一二的。
听完钱轶断断续续的讲述,内心明白,自己又要面对一次亲人的生离死别。在经历了前夫家大伯的突然灭门,自己两个儿子却幸免于难,劫后余生的她,逐渐学会了镇定,因为她第一次丧夫便彻底体会到,惶恐和恸哭对她的人生,根本没有任何用处。加上年初自己新寡,身心更是千疮百孔——想死没有理由、想活也没有理由!
所以钱轶说的那些个预谋和行刺,只是让她木然地看到了未来,唯独自己残喘的余生,那便是去料理和她生命休戚相关的四个男人的墓碑,在想他们的日子里,挣扎着不去死。
“大嫂”,钱轶在听潮客栈的一楼客房门边说,“今日天色晚了,你就在此处安歇。不要和人多搭话。我先回去复命,等上官大人的回话。”
赵氏,规矩行礼,“唉。我听钱大人的。老身这一路多蒙大人照顾,等此地事情结束,我再大礼叩谢吧。”说完,眼圈不自觉的红了,她掩饰着,不等回答便进了房内,低头关门。
钱轶,隔着门,问了一句,“大嫂,可有银钱,买些吃食?”
“有,劳大人费心。”
钱轶还想说点什么,不过他觉得,自己这一路铺垫的差不多了,便回身大步走开。走到自己熟悉的街市上,他不及吃饭,便高声策马,朝城南的营地飞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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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远就听到前面白色大营帐里传出来的呻吟声。
这呻吟,柳继太熟悉了,同时他本能的加快了步伐,几乎超过了谢添,一步踏进营帐里。
第一眼看到的是,许盈盈后背上湿透的汗渍,柳继收了脚步、愣在原地,两手握拳也无法控制的眼泪打湿着眼眶,仿佛他连日来日夜兼程、长途奔袭的疲乏,瞬间被眼泪全数冲走,此刻脑中一片空白。
晚一步进来的谢添,正要开口上前通传,看了一眼呆立在旁的柳继,立刻知趣地退出去了。
等许盈盈和小桐,以及边上本地的两个医官都忙完,齐刷刷地看向堵在门口的柳继,开始都以为是来抬走病人的小兵卒。
许盈盈先是随便瞄了一眼,因为柳继很高,加之一身戎装,熟悉的身影让她心内一跳,再猛地回头定神一看,她也情不自禁吃了一惊,“你怎么来了?”满眼的欣喜,她习惯性地克制着,急忙控制着笑容,看了一眼小桐,示意他安排后续的事务,自己走到水盆边,低头默默洗着手。
柳继,被她一喊,立刻双手叉着腰,一路上的怨气和焦虑正要发作,但帐内人们齐刷刷看向自己的错愕眼神,他只好先撸了一下头盔下的汗水,极力镇定地迈开两条长腿子,三两步跨到许盈盈身后,厉声说,“你,你太不让人省心了!”说完,直接双手拢在许盈盈的双肩。
众人见状,更加吃惊,唯有小桐挥手示意,大家扶着伤员,急忙回避。
柳继等四下无人,一把抱起满脸羞红的许盈盈,走到看上去像床的竹榻边,犹豫了一下,试探着坐在上面。果然,竹榻立刻一阵嘎吱作响,他一边担心地四下打量,许盈盈怎么能在这种地方坚持下来,一边更担心身下这个床榻,吃不住他二人的分量而随时垮塌,但是他哪里肯在此时,放下手里这个倔强的女人。
“快放我下来,被人看见,像什么!”许盈盈因激动,心不由自主地突突跳着。又担心已经被柳继坐变形的竹榻,本能的将手按在腹部。
柳继全然不顾许盈盈的央告,只一脸怒气的把两手搂的更紧了,也低声说,“你还说,你这是怎么搞的!”他正要彻底发泄,但看她手按着小腹,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所有的怨气,全没有了。
许盈盈看着柳继微黑的面容上,气急的双眼逐渐润湿起来,便用手探着他铠甲下,火烫的胸口,一时间也觉得,自己很难开口解释,这一路上自己自私的隐瞒。
两人对视着,突然,许盈盈咬着嘴唇,冲着柳继的耳边,低低道,“还不是临走前,太疯了呗!”说完,娇羞地把整个人往柳继的怀里钻。
柳继本来是,又气又急,被她嘀咕着夫妻间的荤话而岔开话题,一时间,哼地一声,用力捏着她的脸。
“疼,疼!”许盈盈撸开他的手。
“哪里?”
“脸。”
柳继松了身体的紧张,缓缓摸着她的小腹,激动地略略颤抖着。
不等柳继问,许盈盈一边挣脱他坐到他身边,一边说,“人家这会儿睡得安稳着哩,就是每天入夜前闹腾些。”
“还人家,还瞒着我,是吧!”柳继挑起他的长眉毛,歪着头看向许盈盈,“这次是男孩儿呗?”
“你见过灵儿啦?”
“不问她,我怎么知道,自己的夫人跑到哪里去喽!”柳继依旧怨气十足。
许盈盈将手按在柳继摸着肚子的手上,一脸娇俏地说,“这个嘛,也可能不准的。等生出来才知道。”说着,她拆开医官僵挺的外套,脱下帽子,向上撸着汗湿的鬓发,“你也赶紧脱了吧,这里不比北方。”说着,忽地站起来,伸手帮柳继解头盔的结绳,目光里满是自责,“这里捂着,要出疹子的,不容易好。”
柳继能瞬间体会到她此刻内心的怜惜,因为她也在体会着他长途奔袭的辛劳和疲乏。他坐着不动,任由许盈盈帮他解着衣扣,一寸寸地看着她湿润的两腮和脖颈,衬得皮肤无比光洁柔软。
突然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说出方才在营地里走过时的一个冲动——我留下来,和上官翼并肩作战,你今晚就带我去见他!
许盈盈吃惊地看向柳继,那满脸的诚挚和果决,一种男人间立誓的断然。
她捧着柳继的脸,疼惜地摸索着他的面颊,缓缓地,让他整个人靠向自己。两个疲乏而汗湿粘嗒嗒的人,内心里的两股热力,一起上下翻涌着、交织着。
不约而同,他二人很长时间都不想说话,就听着蓬勃而热烈的时间,一刻不停地流淌。
晚饭时间过了很久,许盈盈一边在身旁打着扇子,一边看着睡倒了便一动未动的柳继不舍得用力推醒。他睡下之前,说好,晚上务必叫醒他。
看着他闷声不响、大口咀嚼着已经冷掉的米饭,许盈盈在想,他如何想到要留下来的呢?
走进上官翼的营帐,柳继分明看见上官翼比两、三年前,更加黑瘦些,也徒增了许多憔悴,可能是续了唇须、加上前额的一缕花白,看着比自己年长了十几岁一般,他不禁思虑着,接下来的对谈。
上官翼下午就得到谢添的禀报,他一点不惊讶,因为信是他派快马送给柳继的。
他妥妥准备了应对气血奔放的柳继,冲进来对着他“兴师问罪”;但是接下来柳继说的话,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让一贯沉稳的他,也错愕了。
看着他二人,在严峻地战事之下,彻底放下心中的芥蒂,就这烛火、脑袋碰在一起地看着地形图,许盈盈默默退到营帐外,面对即将出现的月色,在繁星点点里。
路过的将士、巡逻的兵卒,看着垂手站在大将军营帐外的许盈盈,都异乎寻常地热情打招呼,“许大夫好。”“许大夫,辛苦了。”“许大夫,早点安歇吧。”
开始许盈盈觉得有些怪异,礼貌地回应着;第二天她才知道,她是个有身孕的医女的事实,柳继来的当天下午,便在营地里传的尽人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