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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书楼,内室
“公子,柳公子?”
许盈盈清醒之后,立刻挣脱了在身旁箍着自己的柳继。
可能是这两日的紧张过度,突然安静下来的松懈,让柳继竟然靠着床角、抱着许盈盈迷迷糊糊睡着了。
摇晃了几下沉重、腾腾跳痛的头,许盈盈要尽快让自己保持清醒。
因为之前的片刻里,她依旧以为午后的一切都是在自己在做梦,她仍然身处上官翼的温热的怀抱,感知他结实的躯体和均匀的呼吸。
然而,等她睁开眼睛一看,眼前哪里有上官翼的半个影子,全然是个可怖的陌生人。——现实留给她的惊恐和虚浮,比此时被情毒折磨过的身体,更加不堪。
柳继怔了一下之后,立刻恢复本能的警觉,旋即将手臂缩回,面红耳赤地急急起身,完全不敢看向许盈盈,迅速从罗汉床边沿撤开,慌乱地退出去一丈多远。
“哦,这,真是,怎么搞的。我,,,在下实在,对不住姑娘了。”
瞬间清醒的柳继,仍旧没有忘记自己须得假装不认识许盈盈,只是一时间忘记了之前用的称呼是“小姐”,而此刻开口称呼“姑娘”。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个失误,只担心对方会因他的越礼不规矩,而心生警惕或者抗拒,遂紧张兮兮地说道:“请姑娘恕罪,在下绝无轻薄之意,只是姑娘一直在打寒颤,样子着实吓人,在下,在下,,,”
逐渐恢复血色的许盈盈,放下恐惧、低头避开一直结结巴巴的柳继,伸手摸着身上的小衣,突然震惊地抬头看向柳继。
“这衣裳,是你帮我换的?!”
望着她无比惊恐地蹙紧眉头、瞪大双眼,像只可怜小猫的感觉,再次袭过柳继的心头,他猛地觉得地板晃动了一下。
镇定心神,柳继摇摆着手,表示否认,并立刻开始扯谎。
“是我请了医女帮你诊治,顺便换了小衣。因为你,,,”说着,指着脚榻上的湿衣服,继续凭着记忆,开始磕磕巴巴地转述,下午城北的医官临走时的叮咛。
“说,如果不换掉湿透的衣服,姑娘你可能会有寒邪沁入,什么的。我,是个粗人,说不上来那些。”
许盈盈听闻,垂下眼睑、面容逐渐释然,本能拉住锦被,凝神静气了片刻,然后抬眼直视柳继,道:“柳公子,我不是小姐、姑娘的。我本是个侍妾,今日因犯了错被逐出了府门,现,,,”
一时间,痛楚于此刻的处境,许盈盈如鲠在喉地停住了。
自己姑娘不是姑娘、夫人不是夫人的,在一个陌生男子面前,说道些什么?
后悔于自己的啰嗦,即便随了这个柳公子的称呼,都无可无不可,反正日后也不会再相见。
许盈盈继续说道:“公子,叫我’许秋’就可以了。”
“许秋在此叩谢柳公子搭救之恩。”说罢,她在床上端正跪坐,默默行了叩谢大礼。
如此稳重规矩,完全不在柳继的预料,这让柳继不自觉地慌乱起来。
“是许秋姑娘啊,请你莫要这样。见死不救也不是我柳继的为人。”
柳继一边讪笑,一边为了确认百源堂不是许盈盈发病之时的胡说,而问了他一直要问的问题。
“这几日,许秋姑娘可有落脚的去处?我可以送你去的。”
为了这么个简单的问题,他前后上下地折腾了大半天,想到这里,柳继忍不住面上不是关切,而是带着自嘲的笑意。
“有的。”许盈盈心头一震,因为柳继诡异的表情。
她本能地按住自己的慌乱,眼角、嘴角,显露着忍耐之下的涩涩酸楚,避开了柳继的直视,侧头默不作声。
大束的秀发缓缓划出被面,在空气中,一根根、一段段,划出一道道无声的灵动,正好缓缓遮盖上,纤细而倔强的脖颈,从未见过女人这般扶风弱柳的柳继,止不住心头一记猛跳,身前酥了一大块。
事后多年,他不能忘记的,还是这个他无比熟悉的脖颈和旁侧的秀发,他相信如若当时不是太在意自己计划的得失,他应该不会在一开始,那么专注许盈盈的一切而失控。
“敢问柳公子,现在是什么时辰?”仍然扭过脸、看着地面的许盈盈,轻轻的问道。
柳继定了心神,回道:“酉时三刻。”
许盈盈心头再次一震,“哦,那么柳公子可曾用过晚膳?”
“还没有!”柳继脱口而出的瞬间,一种异样笼上心头,他旋即改口,“许秋姑娘,可是饿了吧?你,你这样可以进食吗?”
“可以。”许盈盈简短的回复。
她知道此刻的柳继正在定睛看她,她只得又盯着地面,避开对面这个诡异的陌生人。她此时的满腹心事,都不能说出来一星半点。她只担心,任何一段语言、甚至举止,都可能泄露出来内心的任何,所以学着上官翼教她的办法,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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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柳继端着后厨房里备下的粥饭咸菜和回热的四个馒头走进书楼的时候,却发现许盈盈,不见了!
柳继“嗵”的一声,粗鲁地放下食盒,恼怒冲淡了方才心头萦绕的温柔,冷冷的恨意又回到了他的意识中央。
“一只野猫啊!”他暗暗骂着。
依旧不甘心地在二楼来来回回转了一大圈之后,柳继双手撑在小厅中央的圆桌面上,泄气地低着头,之后他迅速走到靠墙的箱笼、小柜子,一一翻开又合上。
他发现,除了少了一套他的紧身夜行衣和束发带,其他都安在!
同时,他才看到了靠窗的书桌上,多了一张信笺和上面娟秀的小字:蒙公子大义相救,许秋没齿难忘,谨记于心,就此不辞拜别实属无奈,望公子莫怪。
柳继几乎要将信笺撕扯粉碎,但是,这些年成妈的教导,让他学会愤怒发作之前,心里要按压片刻。
平复心绪之后,他明白了一点:所传非虚,许盈盈虽不会武功,但轻功是得高人真传,非一般人能望其项背。方才她离开书楼,自己竟然一点动静都不曾察觉。
可见,她,不一般。
柳继,轻轻折好信笺,藏进怀里,缓缓在书桌边,坐下。
这女人,虚的像个半死人,还要离开我这里,那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非今晚做不可!
这么急急地将我支开,是要去哪里呢?
百源堂吗?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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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三刻,上官府,大卧房
卸了头面和妆容的慕容礼英,穿着中衣,靠坐在卧房外间的大圈椅里,摩挲着扶手上光滑细润的兰草花木雕,眼中没有了方才在大圆厅里的愉悦之色。
“到底是自家的陪嫁,就是顺手些。”她恍惚着,双眼失焦的望向里间衣架上的大衣裳,来了上官家两年多,自己进出穿戴的,还是随嫁来的衣裳——原来这就是自己一直希望的普通人家的生活。
她这么感慨着,并不带任何失落,因为上官翼值得她放弃那些浮华。
慕容礼英,知道上官家的聘礼故意微薄到怠慢的程度,以至于慕容棠面色很难看地举着礼单,走过来、对着她吼,“你看看,你自己看看这聘礼!嫁鸡随鸡,日后你过得缩手缩脚不痛快,别来哭给我看!”
当时的她,直着脖子瞪视了一眼满脸涨红的父亲,然后扭头看着地面,将想说出来的话全部咽回去。
反正不多久就出嫁了,父亲大人不痛快也就这几日吧,总算自己顺了心意,便随他发作也就罢了,真憋在心里要做病的,她心下想。
后来,妹妹慕容姝英看到三次进宫都穿戴的差不多的姐姐,冲礼英的头面上一努嘴,撒气一般的嘲讽,“你怎么会喜欢这么过日子啊?”
“不行嘛!”说完,慕容礼英压着一脸的喜悦,骄傲地抿着嘴,笑。
确实,在第一次和公爹一起吃晚饭,她就发现,上官府的简素不是“浪得虚名”。不过因为自己心满意足地嫁进来,便真的做好了“嫁鸡随鸡”的准备,日常吃什么、穿什么,这些外在的享受,都不重要。
婚后两个月左右,一天晚饭后,慕容礼英起身恭敬送公爹上官谦和小岩姨母之后,上官翼低声说,饭后去走走吧。
慕容礼英以为是自己哪里不周到,担心地看向他,却发现上官翼的眼中闪烁着他二人独处时才有的暖意。
走到小鱼池边,上官翼停了脚步、背着手看向月影下的水影。
“你还习惯这里吗?”他问身边的慕容礼英,“要么我给你那边立个小厨房,日常做些你爱吃的。”
因为上官谦始终没给她一个好脸色,慕容礼英难得有机会的侍奉和孝敬,也都冷着一张脸假装没看到。她,直到死的那一天都以为公爹这么对待她,是因为身体不适的缘故,情绪和脾气都不高,加上她二十二岁的年纪出嫁,又是面上的“明媒正娶”实则是自己的父亲强求来的姻亲。
这些缘故想来,她始终没有怨气。
当上官翼这么说要给自己立小厨房,慕容礼英担心因此让上官谦心生不悦,反而加重病势,正想拒绝,但想着方才桌上的这些窝头玉米、米粥咸菜,简直比慕容府下等仆人的晚饭还不如,她确实是吃不惯。
“你怎么知道我吃不惯?”慕容礼英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好奇上官翼的体贴。
“因为你晚饭吃得很少。”
“怎么?”慕容礼英眼中闪着晶莹,借着昏暗,靠向立在身边的上官翼。
上官翼左右看看,伸手揽着她的后腰,语气平淡而有力。
“开始,我以为你是喜欢早睡的人,所以为了养生而夕食少食,后来发现你喜欢晚睡。”
慕容礼英口中低语,不要紧的!人却缓缓贴向上官翼的肩头,感动于上官翼的细致入微。
那晚,她第一次,非常主动。
第二天一早,还没睁开眼睛的慕容礼英,感觉上官翼正轻轻将她的手,从自己的腰间移开,她不舍地用力一揽,听到上官翼低声说,还早,你再睡会儿。
她红了脸、微睁眼看着上官翼悄悄起床,隔着纱帐又忙忙睁开眼,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她知道他家的男子,每天早上都要去教习厅前习武练身架,此时的天色刚放点白色,上官翼悄悄起床,是不想惊动她起来服侍。
感受着夫妇和合的美好,慕容礼英捂着嘴,缩在被子里笑,尽管上官翼在她面前,始终神情淡然、寡言少语。
不过,她从来不觉得他这是在冷落自己,因为和热闹到让她头疼的慕容府相对照,整个上官府,都是“神情淡然、寡言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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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上官府,也曾经热闹过的。
桌边的火烛发出“噗”的一声响,将慕容礼英拉回时间的滚动里。
今日上官翼的行止,让她想起出嫁前,家人和她说起的“上官家的传说”。
一贯温厚的上官翼,使用了“游隼大人”的一面,用摄人心扉的怒目低吼、出手打了侍妾,这让慕容礼英第一次见证了上官家冷酷的一面。
在此之前,她一直把那些传说,当戏文听。
看着垂手立在屋角的迎儿,慕容礼英正在思虑,此刻是否要迎儿去请上官翼过来叙谈。
他们夫妇二人,各自有一间大卧房,而且两个卧房还不近,中间隔着一个她家出资新建的小鱼池和小花厅。上官翼仍然住在他自幼住的卧房,慕容礼英则是住在新扩出来的那一边里最大的一间,两个人在自己的卧房里,都能同时看到小鱼池和小花厅的细致内景。
通常不管白天、晚上,慕容礼英让人去叫,上官翼才会过来,她自己也难得去上官翼的卧房,这是上官府这两年多来,已经习惯的生活。
在众人的记忆里,上官翼原本就很少主动来大夫人的卧房,自从父亲上官谦过世之后,他就根本不来了。
因为这个缘故,只要上官翼在家,迎儿便很知趣的在这个时候,默不作声立在屋角的暗影里,眼睛看着地面,但耳朵则竖得高高的,随时听候大夫人的差遣。
大圆厅饭毕,上官翼并没有和慕容礼英一起“消消食”,而是起身说了句,我有事,便低头一个人去了教习厅。
看着上官翼的背影,慕容礼英开始反复思量,许盈盈进府前后的上官翼。
前几天,娘家来人还告诫她,不管这侍妾是否顺眼,怎么不懂规矩,进门头三个月她都务必要忍耐,这是大夫人必须的气度。她笑着打发了来人,说,她明白的。
慕容礼英不知道的缘故,是上官谦让上官翼经常去宫中担夜差。
所以一个月里,上官翼能在家一起吃晚饭的日子,屈指可数!但自从许盈盈在府中住下,他明显是天天回家、夜夜陪宿!
问了,说是病了要看护。
问,要不要请医问诊?
说,她自己就是大夫,可以看得。
上官翼更是一改往日对府上女人们的漠视,反常地用心用力、更不让旁人多接近这个许盈盈,日常就是那个一起带来的小翠,进进出出、煎汤茶饭伺候着。
这几日,还不等慕容礼英反应,家下众人都在说:谁知道那个医女搞得什么鬼阵仗,受了封赏好像得了多大的官威一样,好大的架子,从宫里回来就称病卧床,再不见人的!
看上去一件小事,在很多下人们的口中,说出来再听进去,又再说出来,让原来还不以为然的慕容礼英,也心烦生厌。
本想和上官翼问明白此事,一是显示自己大度不计较,二是起码弄清楚她的病情和原委,消除府上的抱怨。
但是,偏偏这段时间,上官翼神色匆忙,要么进宫、要么外出,难得进了家门,也是沉默寡言、草草吃了饭,便和方才一样,低声吩咐一句,不等慕容礼英和上官希反应,人已经一扭身拐去了许盈盈的西厢房,然后又急急出门去了什么药铺、医馆,跟着的人也都打发了,分明是对许盈盈的“病情”讳莫至深。
慕容礼英,起初是猜测,许盈盈想来是用些惯常的手段,拉着上官翼在身边,那倒也是枉费了自己刚入府时对她那么“不戒备”。
因为,第一眼看到许盈盈,慕容礼英便对她没有好感、也没有恶意,只是觉得这女人,和她打理的上官府,格格不入,能不能长久呆下去,她也吃不准。
可是,几日之后,看到上官翼那么上心的对待这个侍妾,明显让她这个大夫人,面上难堪起来。
都说,新人三分娇养。
但是,上官翼不是那种让女色容易亲近的男人,从他对府上的婢女、丫头们的态度便知。
慕容礼英挑选近身服侍的人等,样貌、应对、采买、棋艺,个个都是帝京城中的上等品格,但上官翼非但没一个看在眼中的,两年多了,有几个始终叫不上来名字,就记住了一群陪嫁婢女里,打头的几个姐姐,估计也完全是出于礼貌。
她也知道,上官翼不是在摆家主的架子而故意不记婢女的名字,是他心思根本不在这些,因为被问到有没有中意的,他避开慕容礼英的问题,而说,“穿的都差不多,又是给你使唤的,哪里记住谁跟谁,你能看上眼的,估计不差。”分明是顾及她的面子而这么说的。
当时慕容礼英听闻,心内说不上的欢喜。
但自从许盈盈进府,这几日的观察和下人们的言谈,慕容礼英认定——上官翼动心了。
这是正妻的大忌。
想出嫁前的那两年,自己和父亲上下里外地闹过了才如愿嫁给上官翼,而婚后两年多了却始终没有生育的迹象,这让慕容礼英自然是容忍上官翼的纳妾,毕竟延续夫家血脉,也是为人妻子的本分。
道理,她大家出身的人,自然不会小气量。
只是,当上官翼语带遮掩地说,这位侍妾是他在外办差时相识的医女。这让慕容礼英,很不悦,或者说是不忿。
最近小半年里,不见上官翼能在家里正经、安逸几日,每次外出办差她更是提心吊胆。尤其是这次,更是说了不能问他的去处和差务,自己只好日期夜盼他能平安到家。
眼见安然无恙地进门,她这心里一块大石头刚刚落地,谁知没过几日,上官翼出门接回来个医女许盈盈。——这分明戏文唱的那种,是在外比翼双飞过的。
深居府院的慕容礼英,无法容忍这一切,或者说是非常嫉妒这一切。
她深知,上官翼和许盈盈,远不是一时间的男欢女爱那么简单。
慕容礼英更痛苦地意识到,同样是男女相处,许盈盈与上官翼之间,有着她永远无法超越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