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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后,书剑居。
元清半躺在藤椅上,眯着眼,似寐非寐。
座前是一方书桌,桌上笔墨纸砚,镇架玺筒,一应俱全,只是墨迹枯涸,狼毫硬结,显然许久未动了。
书桌两侧各放有两幅桌椅,其后墙上挂着七张不知名兽皮,左四右三,皆单书一个铅灰“剑”字。
字非大家名体,然飘逸锋锐,如风似剑,别有一番凌云之势。且若细细观之,便会发现,七字同体而其形各异,却又一脉相承。
时光悠悠,转眼已是烈阳当头。一总角小童,手捧着一小口青坛,一路蹦跳着从铁匠铺到书剑居。
“老师,曦儿给您送酒来了。”小童将青坛放在书桌一角,躬身拜道。
元清随口应了一声,而后并指虚引,但见酒水如柱,飘然而起,汩汩落入少年口中。
小童对此早已见怪不怪,自顾自拿起桌上书册,走到一旁坐下,放声诵读。不过须臾,书肆内已尽是朗朗书声。
渐渐,日落西山,小童亦停止诵读。放好书册,正衣起身,再度向元清一拜,恭声说道:“老师,曦儿告退。”
元清仍未起身,不过这回却连应都没应一声,仿佛彻底坠入深沉梦境。
小童十分懂事地抱起早已空了的青坛悄然退去,随后不久,便见星辉烂漫,月满枝头。
忽而风起,门窗随风轻掩,元清双目紧闭站在书桌前,垂腕临笔,周身银霞明灭不定,却如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
良久,银辉缓缓敛去,少年一声轻叹,放下手中青毫,重新躺回藤椅上,澄思静气,再入无我之境。
七年前。
感柱子质朴,又因胖小子想起汾河村旧事,加之妖兽之患迫在眉睫,元清凡心蠢动,决意留居青州府。
于是连施手段,以夜明珠当取万千金银,又尽数付之,盘下裁缝铺,改做书肆,与柱子铁匠铺隔街相望。
柱子一觉醒来,不见元清,本以为二人缘分已尽,虽颇感遗憾,但想到自己曾与仙人称兄道弟,把酒言欢,也就安然受之。
此时再见,意外之余亦不禁激动万分,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书肆内,高声问其去留,得到肯定答复后更是大喜过望,正颜肃容,誓要再请。
元清自是笑呵呵应了下来,柱子随即放声大笑,并豪言宣称,酒管够!
当晚,小院之中大摆宴席,席上酒肉相伴,鸡鸭俱全,于这三口之家着实是难得之奢侈,直把小胖子馋得两眼放光,口水涟涟。
妇人在得知可与上仙为邻后,满腹怨气瞬间烟消云散,一晚上台前灶后,忙得不亦乐乎。
元清常年辟谷,故只是浅尝辄止,一桌子饭菜倒有一大半进了柱子腹中,不过酒却一碗接一碗喝个不停。
只因此酒虽为柱子自家所酿烧酒,色浊味淡,远不及烧刀子爽烈,更比不得赤焰玄灵,但在元清品来,却别有一番烟火意味,仿若这滚滚红尘,碌碌人间。
酒过三巡,柱子已是眼色迷离,醉意上头,半倚在桌上,借着酒劲将心中碎念一股脑全倒了出来,东拉西扯,足足说了有一个时辰。
妇人早就抱起小胖子回屋睡下了,元清神色悠悠,未发一言,手中瓷碗满了又空,直到月上中天,柱子趴在桌上呼呼睡去。
振衣起身,少年手托青坛,施施然消失在月色中。
次日清晨,柱子早早就跑到书剑居寻元清,谈及酒后胡言,满脸羞窘,连连躬身致歉。
元清笑着摆摆手宽慰其不必在意,并坦言道自己其实也没听几句,早就神游天外去了,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临走时元清似是无意赞了一句酒味不错,柱子听了嘿嘿一笑,大声说了句“俺知道了”后便称事告退。
此后每日,柱子都会携一小坛烧酒前来拜会,但因禁令愈紧,皆是匆匆放下就走,不敢多作停留。
于是便有少年酒酣挥毫,洋洋洒洒,日写数千言,且一笔一划,极为工整,俱是道家经典。
偶尔也会辍笔,拉一张藤椅,看柱子打铁铸器,金鸣声声入耳,心境却随之愈发平和。
然而,就在这悠然日子里,元清心中仍有一根警线未除,便是那妖兽之乱,攻城之危。
说来奇怪,兽乱一事虽风声愈紧,却迟迟不见动静,附近村镇亦再无被袭消息传出,外出斥候皆一无所获,方圆百里,难见兽踪,仿佛彻底绝迹一般。
终在一月后,沈文心下令解了封禁,渐渐,商贾再现,百业重开,青州府复回往日繁华模样,少年也在这平淡生活中彻底安定下来。
时光如水,一晃已是年末。
青州府中,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柱子一家也挂起红灯,换上新衣,喜迎新春。
元清并未做这些,只是躺在藤椅上闭目养神,是以书剑居清冷依旧,与满城喧闹格格不入。
非是不会,而是自上山以来,凡礼俗节便如过往云烟,再未有提及,且修行越深,越难觉光阴流年。
常有心入空冥,神游太虚,醒来已是经年,所谓“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不外如是。
柱子自是有所察觉,因而一大早就携小儿前来拜会,邀元清一起,游花市,逛庙会。
许是静极思动,元清略一思量便应了下来。三人走走停停,足足转了大半日才罢休。
回来路上,小胖子左手抓着糖人,右手舞着木剑,蹦蹦跳跳冲在最前;柱子手里拎着爆竹,怀中揣着胭脂,与元清并排走在其后。
元清依旧两手空空,不过也非一无所获。
粗略算来,开斋写字业已半载有余,却始终无人问津,没成想游一趟花市,竟无意中惹得数位女子芳心。
有胆大者,更是当街直抒胸臆,寄物以托,虽皆被婉拒,但也算赚了些风流名声。
三人回到铁匠铺时,妇人已将一桌酒菜备齐。
柱子上前几步,掏出胭脂塞进妇人手中,一脸憨笑;妇人佯做嗔怒,白了他一眼,随后低下头,仔细打量手中小盒,眼中满是欢喜。
小胖子早早就坐在桌边,手里攥着糖人,眼睛盯着烧鸡,对周遭一切浑然不觉。
落座,开席。
席间自有欢声笑语,元清、柱子二人推杯换盏,谈笑风生,不知不觉已至深夜。
临近子时,街面上陡然喧闹起来,柱子也拿起爆竹,带着妻儿来到外间。只见万人空巷,处处都是笑语莺歌。
忽而一声钟响,深远悠扬,遍传全城,随之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烟花绚烂,蔚然成海,人们载歌载舞,欢呼雀跃,青州府仿若不夜之城,永昼之都。
元清不知何时拿了隐身诀,御剑青冥,看着满城姹紫嫣红,心中感念莫名,思量片刻,却又如云似雾,捉摸不透,索性闭上双眼,将神念尽数放出。
但见所及之处,不论男女老幼,高低贵贱,脸上俱是洋洋喜气,所谓生老病死,恩怨情仇,仿佛都在这声声爆响中化为乌有,唯留一丝愿景,一缕希冀。
此情发乎性,出乎己,与生俱来,纯一不杂,与那顽真之意,赤子之心别无二致,乃是希求美好,向往纯善之本源真性。
感念至此,元清终于明了,这,便是人性本善,亦是人间大善!
须知历生死,斩妖邪,凭的是一腔热血,侠义豪情,护的是万千生民,人道根基。
然自战以来,多见人心丑恶,便是淳朴如汾河村民,憨直如柱子,相交之下仍不免夹杂私念,用意不纯。
两相论比,实在意气难平,是故剑锋虽利,但剑出总有不快。
今一念既通,不由心头舒畅,大感快意,翻掌取出许久不用的青皮葫芦,将葫中赤焰一饮而尽。
忽而清鸣起,清亮高远,直透九天,少年周身泛起淡淡银霞,体内剑胚轻颤,脏火大盛,竟是修为再欲精进。
回剑书肆,闭门端坐,平息静气,神入太虚,渐至无想空境,惟存一线清明。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一声轻响,继而银芒大放,映照满堂,不过随即又如风中残烛,飘摇欲坠,明灭不定。
又过了片刻,元清陡然睁开双眼,大袖一挥,甩出一张妖虎之皮,平铺在地,而后并剑指作笔,宣剑气为墨,落笔虚空,笔走龙蛇,于顷刻间写就一个“剑”字。
字成灿灿如银铸,转而见黑,进而见玄,终化为铅灰之色印在虎皮上,满室银芒亦随之复盛,而后缓缓敛去不见。
元清长舒一口气,站起身来,挥手将兽皮收起,看着其下足有深逾三尺的“剑”字刻痕,心有余悸,连叹侥幸。
时心念畅达,合乎剑道本心,故境界松动,修为精进。
然大炼七转,剑胚愈纯而杂气愈重,虽散入周身,壮肌骨经脉,仍有部分残留,潜据气府,与精纯剑气水火不容,以为隐患。
是以剑胚再炼,杂气又生,便如水入热油,以致气脉激荡,如万马奔腾,在体内横冲直撞,大有脱缰之势。
当此危急之时,其脑中灵光一现,闪过一段话:“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于是才有借字散气,化险为夷。
推门而出,只见天光大好,柱子坐在铺子前,浓眉紧锁,心事重重;小胖子欢快地在街上跑来跑去,手中木剑胡乱挥舞。
得见元清,柱子骤然起身,脸上愁容尽散,几步来到近前,高声问好。二人简单交谈了几句后元清得知,自己已闭关七日有余。
小胖子跑了一圈回来,见到元清,兴冲冲喊了声“老神仙”。元清笑着点点头,算是回应。
忽然心中一动,元清看向柱子,直言欲收其子为弟子门生,授典籍精义。
柱子闻言痴傻了片刻,随即大喜若狂,一把拽过胖小子,当即于书剑居中摆座奉茶,行三叩拜师礼。
元清坦然受礼,而后赠亲笔所书道家精义,赐名曹曦,并嘱其每日未时前来听讲。
柱子喜不自胜,一拜到底后便携子离去,未几,又去而复返,神情扭捏,欲言又止。
元清心如明镜,谈笑间定下“每日一坛烧酒,以作教资”之约,解了其后顾之忧。
此后六年,元清昼时授课,夜里修行,闲来饮酒挥毫,着实过了一段闲适岁月,静好时光。
不过,欢宴虽好,终有竟时,恬适闲静终究比不得纵剑青冥。
说到底,元清胸膛中跳动的,还是那颗快意恩仇的热血少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