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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渐沉,树晚黄昏。
王府。
黄花梨镌雕榴花湘色屏风之后,阵阵水汽白雾氤氲而起。
与此同时室内里里外外来回着数十名内侍,皆垂眸低首,一桶一桶地为那屏风后方换着热水。
紫金浮雕香炉上缭绕着淡淡的檀香,沐浴水声不停地缭绕在诸侍耳畔,却无一人敢抬头多看一眼。
“郡主,这已经是第十桶了,您还需要再换吗?”莺儿双手交叠于腹,小臂上虚虚搭了条巾帕。
裴青烟并未应声,只是将身子大半没于水面之下,蒸腾的雾气将她白皙光洁的面容润至微红,而那原本秀美的眉毛在此刻却凝成一团,厌恶之色难以掩盖。
“不必了。”
沉吟片刻,伴随着女子不耐的声线,唰的一声水花四溅。
水珠顺着女子玲珑有致的身材下滑又滴落,纤细嫩白的长腿迈出浴桶,莺儿见状立马上前将巾帕覆盖住她的身子。
裴青烟玉指轻勾,将悬挂在一侧的中衣挑起披于肩背,又朝外绕去。
郡主心情不好。
这一认知使得外围一遭内侍噤若寒蝉,脸上冒着虚汗,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发出一点声音。
“都退下罢,看着碍眼。”
裴青烟不耐地挥了挥手,内侍们皆如同赦免,连连弯腰,躬身退去。
见她轻靠上了八宝琉璃榻,莺儿立马呈上了白皙剔透的羊乳,将她那双指白如葱的柔荑轻轻置于其中,又细细浇淋。
斜睨了眼莺儿,裴青烟蹙眉问:“本郡主身上可还有那疯婆子的腌臜味?”
莺儿笑道:“我们郡主身上此时怕是都快香到惹来蝴蝶了,哪还有那味儿?”
闻言裴青烟的眉宇终于舒展了一些,可转瞬便又想到了今日那老妪虚扶着自己手臂的模样,恶心之感顿起。
眼瞧着自家郡主又开始皱眉,莺儿连忙放下呈着羊乳的缠花玛瑙盏,边擦拭揉捏着那纤纤玉指,边宽慰道:“郡主放心,那疯婆子得寸进尺,奴婢早已遣人将她给……”
说着莺儿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郡主阔别京都十年,今日终于归京,该有的排面自然是一样也不能少。
可谁曾想那疯婆子不仅不满足于放她自由的条件,竟还想生生赖在那儿贪更多银钱。
哼,不过有了银子没命花,也是徒劳。
闻言裴青烟眉梢稍松,向后慵懒倚着榻道:“倒也是因祸得福。”
虽说与预期有所不同,但那结果却超出了最初所想。
“是。”莺儿垂眸应着,又道,“郡主,今日祁公爷身在军营,并未前来,可要明日再……”
“不用。”
祁朔。
裴青烟不可抑制地伸手抚上了自己的心口,原来沉寂多年的心脏还是会因为这个名字跳动。
只是她太了解他,若他不愿之事,缠得久了必会惹他厌烦。
道理她都明白。
裴青烟咬紧后槽牙,闭了闭眼,脖颈后仰长舒一口气。
京都,自己可真是离开太久了,许多事情早已物是人非。
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国公府沉默寡言的世子爷,而成了一位可独挡匈奴的,真正的国公大人。
可是——
“你说他因赐婚而娶的那位夫人是何人?”
莺儿:“回郡主,是大理寺卿幺女,奚家小小姐奚蕊。”
奚蕊。
手指在塌边摩挲着这两个字,裴青烟眼底寒芒一闪而过。
被迫娶的小丫头片子而已。
她可不觉得祁朔那样的人会对这种黄毛丫头有什么别的心思。
再者……这次回来,她也没想着再走。
……
城中医馆。
老医者满脸凝重地为躺在床榻上不省人事的女子号脉。
只见她双目紧闭,嘴唇毫无血色,单薄的身子甚至都不能将被褥撑起弧度。
春月在一旁双眼哭肿得像核桃,手却紧拽着身旁男子的衣摆,小声啜泣道。
“季……季公子,你可不可以不要去告诉世子爷,世子妃她……她是偷跑出来的,若被发现了怕是……”
“.…..行,我不去。”季北庭颇有些无奈地瞧着自己那被拉扯住的衣角,“但是你先放开我?”
方才路过,恰巧见着江予沐即将晕倒在地,便顺手搭救了一把。
但眼前之人好歹是安阳世子的妻子,自己这般已然不合礼数,便欲遣人通报给安阳侯府,却不想被这小丫头死死拦着,怎么也不让他走。
春月抽抽嗒嗒,将信将疑地瞧着季北庭。
“这位公子。”突然老医者起了身,摸了两把胡须,略有些指责地望向季北庭,缓声道,“尊夫人此胎脉象虚浮,宜静养,不可让她悲伤过度。”
季北庭:“.…..”
“我……”
“哎——”老医者自顾自地叹了口气,又上前开了药方递过去,并拍了拍他的肩,“老夫懂,年轻人嘛,难免容易气血上头,但对待夫人还需多些耐心和担当,小两口哪有什么床尾和不了的事呐?”
“……”
“不过老夫倒也不是那个意思,虽尊夫人身孕已过了三个月,但她身体虚弱,有些事还是节制些,少来为好……”
“.…..”
老医者还在絮絮叨叨,季北庭微阖眼帘,握拳抵着唇,听地头皮发麻,眉头拧得像麻花。
……多少有点离谱。
“公子?”
老医者的呼唤使得季北庭猛地抽回思绪。
他看着老医者那热情到褶皱都堆砌到一起的脸,想伸手拿药方的手微微颤抖,一时竟不知如何解释。
“大夫……”
忽然一道虚弱的女声打破了这室内莫名的尴尬,几道视线瞬间转过去。
春月立马上前扶住了撑着手臂想要坐直身体的江予沐。
老医者见状十分识趣地又摸了两把胡子,撩开帘子迈腿便往前堂走,末了还不忘说一句:“把脉抓药共八十文。”
季北庭:“.…..”
江予沐白着脸拍了拍春月的手,轻声道:“春月,你去外面将银子付了罢。”
春月含泪点头,可刚跑了两步才发现今日出门匆匆,根本没带银子在身上。
“拿去,不用找了。”季北庭终于理清了思绪,并从怀中掏出几两银子递了过去。
春月咬唇看向江予沐,见她轻轻颔首,便也没再犹疑。
“多谢季公子相救,今日出门匆忙,待妾身回府后定会遣人送还。”
江予沐说着便想起身,可重心不稳忽有歪斜,季北庭心下一惊生怕她又出了什么事,下意识上前一步按住了她的肩膀。
突如其来的接触令二人皆是一怔,江予沐似是被灼烧般猛地躺下拉起被褥遮住了脸,与此同时季北庭瞬间收回了手臂。
他后退几步,不自在地摩挲着手指,眼神朝外飘忽。
女子的身子实在是太过瘦小,他不过是轻轻触碰,便觉得那抹轻软随时都要破碎于掌心。
可上次见她,似乎还没有这般孱弱。
默了默,季北庭耸耸肩,故作轻松道:“世子妃若因这等小钱损了自己与腹中的孩子,季某可真是……大逆不道。”
听她没有回应,他咬咬牙,心中罪恶感又更甚了一筹,复而轻咳一声,继续道:“方……方才大夫的话世子妃应当听到了罢,可需在下向世子转述?”
江予沐耳根微热,紧了紧握住被褥边缘的手,缓慢露出一双眼,却没看他:“……多谢季公子,不用了。”
这种事情被误会,当真是……太过窘迫。
边说着,她缓缓上移靠着床榻,似是想到什么,垂眸又道:“也麻烦公子别将今日之事告知世子,还有蕊蕊。”
女子的声音细柔低哑,轻轻地就好像羽毛般缭绕耳畔,仿佛下一瞬便要晕过去。
季北庭不可察觉地微蹙了眉。
似乎自己每次单独见到她,便是这般忍气吞声,委屈苦难一个人咽的模样。
但她和奚蕊在一起的时候,倒是要比现在明朗许多。
思及此,他试探道:“恕在下多言,世子妃分明可以倚仗国公夫人为自己谋划,为何偏偏要瞒着她?”
听言,江予沐交叠的手掌收紧,忽地轻笑一声,抬眸瞧他:“我既已嫁入萧家,便是萧家的人,需要蕊蕊为我谋划什么?”
她虽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甚至含了丝丝悲凉。
蕊蕊如今是祁公爷的人,以她的性子若是知晓了自己的事情必然会刨根问底。
倘若容易便罢了,可她这里如此纷杂错乱,远不是一两句话可以理清。
又何必让蕊蕊去消耗公爷对她的宠爱,来解自己这一团根本解不开的结?
江予沐淡淡的话语使得季北庭愣了愣。
他不是不知道萧凌少时的那些事情,相反,作为同他们一起长大的人,对于这些纷纷扰扰,可谓是再清楚不过。
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眼前这位看着柔弱不堪的女子竟看的这样通透,她字字句句在言自己,实际上却并非在为自己。
季北庭本无意窥探别人的家事,可面对这样纯净无暇的眸子,竟倏地有些于心不忍。
“我……”
他还想说什么,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尖叫,江予沐下意识往内瑟缩,再抬眸眼前人已然走了出去。
“别怕,我去看看。”
瞧着他的背影,江予沐双腿蜷缩起,咬了咬下唇,也起身下榻,朝外迈步。
…….
此时的医馆正堂内一片混乱,满地鲜血,方才来排队诊治的人见着这样骇人的场面纷哄乱着跑得无影无踪。
于是人满为患的医馆此刻只有正堂的一具血肉模糊的人影不停的喏动。
江予沐出来便见着这样血腥的一幕,她微锁着眉,瞧着老医者见惯不惯了的模样,蹲下身子探查一瞬。
未久,老医者起身拍了拍衣摆。
“救不了。”
闻声,那团人影却因此扭动地更为厉害,喉咙间还不停地发出骇人的声音,忽地纵身一跃,那方向竟是江予沐所站之地。
江予沐瞳孔猛地放大,来不及反应便觉得胳膊一紧,整个人便被拉到了后方。
挡在眼前的男子身形高大,完全隔绝了外面的腌臜不堪,唯有耳朵能隐隐听见那人扑空之后愈发森然的叫声。
“你没事吧?”
季北庭侧过眸打量着她,心有余悸。
差点就一尸两命了。
江予沐呆呆地摇了摇头,趁着这个间隙她终于看清了那个在地上不停扭动的人脸。
竟是今日在城门口见到的那位跪在南平郡主身前的老妪。
“她……”
“你认识?”捕捉到她一闪而过的惊讶,季北庭问。
江予沐点点头,然后又迅速摇了摇头。
季北庭:“.…..?”
“见过一面。”她道,“是南平郡主救下的人。”
南平郡主?
季北庭微眯起了眼,这可不是什么简单角色。
“你想救她吗?”他问。
江予沐怔忪片刻,抬眸瞧他,试探出声:“我……可以想吗?”
“嗯.…..?”
什么叫可以想吗?
只是看着眼前女子波动的粼粼目光不似作假,季北庭颇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自然是看你了。”
江予沐抿抿唇,垂在身侧的手掌收拢,点点头:“我想救。”
“哎哎哎,你们想救老夫可没说能救啊,你们这这……”
啪的一声,一锭金子掷在了桌案之上,瞬间将老医者随后的话全数堵了回去。
季北庭唇角弯出一抹极尽张扬的弧度,修长的手指不断摩挲着金子的边缘,眉尾轻挑:“能不能?”
老医者搓动手掌,两眼冒光:“啊这……自然是能的!”
江予沐:“.…..”
下午的那幅画一直印在奚蕊脑海中,无论如何也消散不去。
她也没了去寻生育书册的念头,只是这样抱着腿蜷缩在小塌上,呆愣地瞧着眼前晃动的火烛,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夫人,该歇息了,公爷先前便派人传话回来今日会迟些回府。”文茵担忧地瞧着她这般魂不守舍的模样,心中自责不已。
都怪自己没寻对书,害得夫人还要自己找,这下可好,夫人自己也没找到,人还整颓废了。
“其实就算暂时没有孩子也没关系的,公爷待您这样好,总归是不会因此便对您有什么意见,再者后来的避子汤不也是公爷默认您喝了吗?还让您好好调理身体呢。”
闻声,奚蕊终于转动了两下眼珠,只是已然失了与她对话的兴趣。
她恹恹儿地睨了眼文茵,嘴唇微动:“你出去吧。”
文茵:“.…..?”
“我想一个人静静。”
文茵还想说什么,阿绫扯了扯她的手臂,又将刚煨好的汤婆子塞到奚蕊手中:“夫人可仔细着身子,奴婢们告退了。”
奚蕊虚握着手中的汤婆子,盯了半响,然后把它扔到一旁,双臂环膝,整个脑袋埋到了膝盖之中,心中思绪纷杂。
是,他是默认自己喝了避子汤,也并未因自己之前的自作主张指责半分,为此她还惭愧过许久,甚至还想着,若他需要开枝散叶,她便主动为他寻找合适的女子。
可在南下之时,赵柔儿费尽心思想攀上他的时候,奚蕊才发觉自己并没有那么大度。
他也说过不会以女子为筹码去换取任何东西。
但……
若那位女子是他本身便心悦之人呢?
若那人代表的是他年少时候湮灭于唇齿的情愫,事隔经年再次相见。
互诉衷肠后,又当如何呢…….?
民间的那些天造地设之言她不是没有听到,从前她安慰自己不过是市井谣言,就像当初传闻自己同那章勉一般。
可现在,她已然亲眼见到了,在那样隐秘且神圣的密道位置中心,悬挂了那样一副画像。
裴。
是裴青烟对吗?
忽地肩上一重,奚蕊只当是文茵或是阿绫进来给她披了披风,叹了口气:“你们不用进来了。”
“穿这么少?”男子的低音使得她蓦地回神,抬头便撞进了一双深邃如星的黑眸中。
“你……你不是……”
见她半响凝不成一句话,祁朔顺势将她搂入怀里,摸到那冰凉的双手,蹙眉道:“不是让你不必等我?”
奚蕊愣愣地仰头看着他,任由着他为自己拉拢好衣衫,忽觉眼眶有些发热,方才纠结的种种思绪开始纷杂无序,想要问的话也再找不到根源,开口便成了。
“万一……万一你回来了呢?”
小姑娘的声线软糯,却又夹杂了丝丝委屈,不待他想询问发生了何事,便觉腰间一紧,那娇小的身子一整个扑到了他怀中。
“其实也没事的……”
他不会看出了自己的异样吧?
那自己又该怎么开口呢?
说她不小心创进了他们家族的密室,然后质问他那个女子是谁吗?
“就是……就是有点想你了……”
然后让他告诉自己,那是他年少情深之人,再然后呢……?
自己又能如何回答?
“……你别动,我就抱一会。”
奚蕊埋在他怀中紧咬着牙,努力掩盖着自己快要抑制不住的失控。
听着她断断续续的话,祁朔颇为无奈,伸手抚摸过她的后脑,下颚抵住她的发顶:“不是今晨才见过?”
感觉到自己的指甲快要陷入掌心,奚蕊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推开了他,自顾自地拢好衣袍坐得端正,撇过脸。
“哼,数个时辰不见,再不见就忘了你长什么样了。”
“.…..?”
感觉自己的呼吸平复地差不多,她终于又转过头,然后见着男子支着头,好整以暇地瞧着自己,挑眉:“忘了可怎么办?”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惑人,奚蕊怔愣许久,只觉这个男人的眼睛真的不能多看。
她闪动酸涩的眼帘,故作轻松地耸耸肩:“忘了就忘了哎——”
狠话还没说完,胳膊倏地一紧,整个人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随即湿热的吻落到了她的额间。
男子一触及离,伴随着炙热的呼吸拍打着她的脖颈,又低音蛊惑:“可不能忘。”
奚蕊感觉心跳漏了一拍,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委屈与难捱。
“你这人……”
“你先睡。”
奚蕊一愣,即将倾泄的情绪戛然而止,这才发现他好像还穿着军营的装扮。
“你……又要走了吗?”
祁朔稍稍颔首:“入宫一趟,会晚些回来。”
其实按照以往他是不会中途折回府一趟,只是不知为何,今日路过问月街,脑海中便浮现了小姑娘明媚如风的笑颜。
而这样想着,人也已经到了府中。
“我知道了。”奚蕊垂眸闷声道,手指摩挲着他的手背,“你去吧。”
祁朔俯视她半响,回握住她的手,然后又放开。
再起身,不再回眸。
奚蕊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于院落之中,洒满了庭间的月光依旧孤寂无人,就好像他未来过。
手心残留着方才的温度,她缓缓收紧指掌,然后揪住胸口衣襟。
簌簌而落的泪珠模糊了视线,哽噎的呜咽好似低吟。
现在的种种皆是这般美好,自己不该庸人自扰的……
不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