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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在路上许是因着沿途走走停停,并不觉得多累,而这一回府便像是所有倦怠都一股脑地涌了上来,于是奚蕊醒了又睡,睡了又醒过了三日才完全养足了精神。
“什么时辰了?”
她侧卧在榻上揉了揉眼睛,视线透过窗外,恹恹儿地传来稀薄的日晕,倒不像是初晨的模样。
“回夫人,已经巳时了。”文茵垂首于塌边,见她要起身又忙着上前搀扶。
奚蕊坐在床沿,双手撑在膝盖上,眼皮耷拉着,缓了一会才逐渐找回思绪。
唉,似乎又是睡到日上三竿的一天。
“公爷可在府中?”
任由着文茵为她梳洗,她问了声。
“公爷昨夜便去了军营,今日还未归呢。”
难怪昨晚朦朦胧胧地翻身没摸到人,原来是一夜都没回来。
本就不愉的心头喜气更是衰了大半,瞧着铜镜中挽上精致发髻,又着了身不菲锦缎衣袍的自己,奚蕊有片刻恍惚。
算着来回路途,这次南下倒是去了近五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总感觉变了许多。
她起身朝外走去,庭院中数月前种下的树苗已然拔高了几寸,树桠枝头挂落着昨夜的凝露,将落未落,头顶苍穹灰白。
呆呆地凝视院落,簌簌冷风带起纷乱的发丝,缭绕在半空中又落下,奚蕊就这样站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站在这里作甚?”
忽地肩头搭上了件绯色披风,神游之思骤然抽回,奚蕊蓦地回首,正见着身披玄色大氅的男子站在身后,黑瞳如夜。
奚蕊死气沉沉的眸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开始泛光,她转过身子仰视着他:“你不是去军营……?”
“嗯。”祁朔低应一声,骨节分明的手指挑起系带于她胸口缠绕成结。
奚蕊抿抿唇,忽地伸手抚上他的眉心,柳眉微蹙:“是……一夜未眠吗?”
“还好。”他抓住她的手塞进披风,眉梢松和。
知道她身子孱弱,这一路上颠簸辛苦,瞧她沉沉闷闷地睡了数日,便也未趁夜赶回来扰她清净。
今日见小姑娘这般容光焕发的模样,当是睡好了。
奚蕊并不知他是如何想的,她咬着下唇,也不欲去干涉他的公务,只是见到他那眼底微微泛红的血丝时,心里有些泛涩,小声模模糊糊地嘟囔:“……夫君太厉害了也不是很好。”
祁朔哑然:“什么?”
没想到他这都能听清,奚蕊有片刻窘迫,她清了清嗓子,眼神飘忽:“我的意思是,陛下也太……”
“信任你了。”
信任到好像什么事情都需要他去做,然后……片刻也不能歇。
“若陛下不信我,你觉得会如何?”
男子的话使得还在愤懑的她蓦地一怔。
祁朔手握镇北军军权,又身负国公爵位,权势之重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若陛下不信,其后果——
思及此,奚蕊倏地打了个寒战,眼底颤动粼粼波光,脑袋耷拉下来,她闷声嗫喏:“……是我乱说话了。”
随即又想到什么抬起了头:“那陛下会不信你吗?”
祁朔拧眉,好像是真的在思忖,未久,他道:“不知。”
“.…..”
眼瞧着小姑娘担忧地似乎快要哭出来,他终于忍不住弯起了唇,手掌摸过她的发顶:“别乱想。”
也不知她这小脑瓜一天天的都在思虑些什么。
“没有。”奚蕊皱眉摇头。
顿了顿,又道:“我只是忧你。”
语落,祁朔手掌一顿,只觉得怀中扑来了一抹柔软的团子,他下意识搂住了她的后背。
奚蕊环住他的腰身,侧脸贴上他的胸口,听到胸腔内部传来的跳动一下又一下,沉稳且安心。
发顶轻蹭两下男子锋利的下颚,她仰起头:“不想让你这么累。”
“至少,你要回家就寝。”
祁朔愣了愣,随即失笑地收紧了手臂:“好。”
得到肯定答复的奚蕊扬起红唇,一双杏眸熠熠生辉,心情也好了许多。
忽然想到了什么,她松开了手臂从他怀中退离出身,朝前走了几步:“今年冬天,梅花就能开了。”
说着,又用手指了指另一片,“明年春天,那边的桃花该也是如此。”
“不知夫君可喜这葱郁?”
从前府中清冷好似无人烟,约莫是他爱好清净,先前种时倒没想那么多,时隔数月一见,在改头换面之貌也同样令奚蕊惊诧。
祁朔静静地瞧着小姑娘璀璨如星的杏眸,莞尔的笑颜使得那凹陷的梨涡若隐若现,巴掌大的小脸因着冷风敷了曾薄薄的红晕。
他心口微动,也跟着上前,手掌抚上她的侧脸轻轻摩挲:“不喜当如何?”
感受到侧脸的温度,她轻蹭两下男子粗糙的大掌,眼帘闪动,卷长的睫毛扑簌不止,耸耸肩,歪头状似无奈道:“不喜大约也是没法了,木已成林。”
闻言祁朔眼底染上柔意,指尖微动,捏了捏她脸上的软肉,浅笑:“好生霸道。”
奚蕊不满地躲开他的揉搓,嘟着唇:“还不是跟你学的。”
祁朔眯起了眼,对于她的话颇有些迷茫。
认真回忆以往,自己似乎从未勉强过她什么。
除了——
“如果你是指在床上的话。”他俯身勾起她小巧的下巴,状似为难地蹙起了眉,薄唇再启,“确实得受着。”
“.…..??”
……
气血冲顶使得奚蕊羞愤奔走,方才那虎狼之词让她都不想和他一道用午膳。
可转念一想,或许他待会又要离开,于是便勉为其难地和他坐上了一张桌子。
只是那红得即将滴血的脸颊在一顿饭快要用完时,都没有消褪下去。
祁朔好整以暇地瞧着与她隔了好几个位置坐着愤懑用膳的小姑娘。
好像不论是经了多少次,她都还会像个未经人事的小丫头一般害羞。
委实有趣。
奚蕊狠狠地扒拉着米粒就好似要将他拆吞入腹一样,却不想因动作太快被哽噎呛住:“咳咳……”
男子修长如竹的手指推过来一盏茶,她呛红着眼抬眸,只见他单手支着头,满目揶揄,低音清朗又带笑:“没人和你抢。”
“哼!”她冷哼一声,执起杯沿一饮而尽,又顺了几口气,才平复下来那波涛汹涌的心情。
“夫人,安阳侯府传话回来了。”就在此时阿绫的出现打破了这番莫名的纠葛。
她挠了挠头,见着公爷眼含笑意地看着自家夫人手忙脚乱,好像看戏的模样。
不太理解。
“说什么了?”奚蕊执起帕子擦拭嘴角,然后又叠地方方正正收了起来。
因着外出秘密,这几个月她一直称病不见客,连江予沐都不知晓真相,如今回来便想同她一报平安。
“世子妃一听夫人身体大好便想着来见夫人,只是有孕在身,世子不允她随意出府,便搁置了下来。”
有孕在身?
这几个字惊得奚蕊瞬间坐直了身子,阿沐竟然怀孕了?
“这是多……多久前的事?”
“据说已有了三个月。”
头三个月胎像不稳,是以,大多数人会在三个月之后才告知外界有孕,这也是他们先前未收到消息的原因。
她记得以前阿沐还挺想要孩子,甚至还劝说过自己,如今得偿所愿她定是百般欢喜的!
想到这里,本还呆愣着的奚蕊欣喜逐渐爬上眉梢,恨不得现在就飞奔到安阳侯府。
思及此,她倏地起身,手指捏着裙摆,眨了眨眼,这才忆起侧还坐着一个人。
“夫君,我……”
蓦地想起安阳世子萧凌似乎还要比祁朔小上几岁,现在都有了孩子,与他同龄之人更是儿女双全。
而自己却……
祁朔倒是没想那么多,他知晓奚蕊同安阳世子妃关系颇好,身子朝后靠上椅背,轻挑眉尾:“去罢。”
奚蕊怔愣抬眸,一时竟不知作何回答。
半响,她抿了抿红唇,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安阳侯府。
窗台伶仃边,排排摆放着花草,下午出了太阳,正是沐浴光泽的好时候。
江予沐半倚在躺椅上轻阖着眼小憩,自有孕以来整个人嗜睡了许多。
听闻奚蕊前来她一下子睁开了双眼,刚想下榻便被来人制止。
“阿沐你可别动!”
瞧着她坐起身,奚蕊立马定住脚步站在原地,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而比她更夸张的人已经闪身到了江予沐身侧扶她坐直了身子。
“予沐你可有不适?”
“安胎药为何又没喝?”
“我喂你……”
奚蕊:“.…..”
犹记上一次太皇太后寿宴,她同这位萧世子对视一瞬便感觉身后出了层薄汗。
江予沐拧着眉推搡了两把萧凌:“妾身无事,待会便喝,世子莫要小题大做。”
又将视线转向奚蕊,目光松和:“蕊蕊身子可是大好了?”
被无视的萧凌心有不满,可又对身前之人无可奈何:“予沐,你先喝药,嗯?”
“世子,妾身不……”
……
“.…..”
瞧着眼前二人拉扯着,奚蕊觉得自己来得十分不是时候。
“我还是下次……”
她转身欲走,可半句话还未说完,江予沐便忍无可忍地执起药碗一饮而尽,甚至还因喝得急咳了两声,便又引得萧凌蹙起了眉。
他刚想开口,江予沐就打断了他:“妾身已经喝了,想同国公夫人谈些体己话,世子可以走了吧?”
萧凌咬咬牙,又很快恢复心平气和,阖下眼尾,低音闷闷:“别太劳累。”
说罢他起了身,路过奚蕊时收敛了神色,礼貌且疏离地颔首示意,同方才那纵容之态判若两人。
“.…..”
这才是她记忆中的萧世子。
“蕊蕊,过来坐。”江予沐示意婢女添置了新座,“让你见笑话了。”
奚蕊顺势坐到她身侧摆摆手:“没有没有,见世子这般上心你,我开心还来不及呢!”
江予沐敛着眼帘浅弯着唇,只是那笑意却并未达到眼底。
与此同时,奚蕊注意到同之前相比江予沐要清减不少,甚至眼角眉梢间都有难掩的疲惫。
她半眯起眸:“阿沐你可是遇上了什么事情?”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江予沐眼神闪烁了一瞬:“......我无事。”
可她越是这样,奚蕊便越觉得有异。
她握住了江予沐的手掌,轻声道:“阿沐,你以往有事是不会瞒着我的......”
“若有什么困难,我们一起解决,好不好?”
许是眼前女子的声音太过柔和,江予沐那紧绷了许久的弦终于在这一声声中逐渐钝化,再断裂。
可……
见她欲言又止,奚蕊将视线转向一旁的春月:“春月,你来说。”
春月为难地揪紧帕子:“奴婢……”
“蕊蕊......”江予沐打断了春月的话,眼眶酸涩地厉害,泪珠忍不住从眼角滑落。
“我二哥......二哥他走了......”
江武是江家的第二个儿子,他自知自己不是当官的料,便从未想过同江父和江烈一般倚仗着萧凌的势力谋得一官半职,他也是整个江家待江予沐最好的人。
江武常年在码头装卸货物,却在前不久的一次夜间做工时失足落了水。
如今的江水森寒入骨,饶是江武本会游水,但耐不住腿脚因寒抽筋,后来被人捞上来时整个身体都已经冻成了块。
如此噩耗对江予沐来说无疑于灭顶的打击,昏迷数日又落了红,还是萧凌聚集了整个京都的有名医师才堪堪保住了孩子。
这便也是萧凌现下这般紧张江予沐的原因。
奚蕊听着她断断续续的述说只觉心惊胆颤,然后缓缓俯身搂住了她战栗不止的脊背。
自她认识江予沐开始,她便甚少同自己提及江家,唯一说过的便是她这位待她极好的二哥。
江予沐此时的颤抖顺着奚蕊搂住她后背的手臂传至心底。
她失去过母亲,完全能体会此时江予沐的绝望与挣扎。
可是逝者已逝,她的身子……
“阿沐,你不能再哭了。”奚蕊眼尾微红,同她拉开些距离,从袖中抽出帕子为她擦拭过眼角的泪痕,然后抓住她的手,一道抚上了她的小腹,眼波潺潺,“孩子也会难过的。”
通过方才所言,奚蕊可以感知到她此时的胎像稳住已是十分不易,若再悲伤过度恐有危险。
自江武离世的这一个多月来,江予沐一直压抑着内心的悲痛,安抚着自己不可悲露于色,妄想麻痹着忘掉这件事。
可却不曾想,愈是压抑,那痛楚便愈像染毒的藤蔓般疯狂生长、缠绕,束缚住心脏的跳动,直至窒息。
“孩子......”
江予沐麻木地跟着收紧的掌心,又自嘲般低笑一声:“我只有孩子了......”
泪珠滚烫了奚蕊的手背,她摇摇头,努力扬唇,又握拳:“阿沐哪里只有孩子?还有我呢,我要做孩子的干娘,他一出生便有我这一品诰命夫人护着,没人敢欺负他......”
“再者……你孕期可不能再用那些胭脂了,不过阿沐也别担心,我定是会研制出一种更为温和的胭脂珠粉......”
忍着内心的酸涩,奚蕊手指抚上她的脸,对上她那氤氲水汽的眸,然后龇牙一笑:“再哭就不给你了。”
江予沐瞧着那同样红通的眼眶,咬着的下唇微微颤抖,然后猛地倾身抱住了她。
“小心点,他若是不能顺利出生我便是白给——”
奚蕊那按捺着哭腔的调笑听在江予沐耳畔想哭又想笑,她逐渐稳定了情绪,吸了吸鼻子,哑声道:“我知道了。”
“有你这被京都诸家贵女贵妇推崇的辅国公夫人亲手做的胭脂,可真是百般荣幸。”
“那你还不珍惜?”
“珍惜珍惜......”
......
知晓孩子大约是最好转移她注意力的方式,奚蕊便同她又幻想了许多。
“所以现在,这里面有一个娃娃。”此时此刻,她趴在一侧,用手轻轻摸着江予沐还不堪一握的细腰。
江予沐抹了抹眼角,失笑:“还没成型呢。”
“也快了!”她摆摆手,继续道,“若是个女孩,我便教她做胭脂,继承我这京都第一花架子的手艺——”
顿了顿,又补充:“……当然有你这样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娘亲,她肯定不会是个花架子。”
被她带动,江予沐眼尾愈发弯起:“我们蕊蕊才不是花架子。”
奚蕊哼了两声:“花架子也还行吧,毕竟美貌摆在这里。”
江予沐:“……”
“那若是个男孩呢?”
“男孩……”奚蕊摸了摸下巴,“做胭脂也不是不可以,我大舅有空都在家做呢。”
江予沐:“……”
默了默,她敛下眼,目光柔和:“不论男孩还是女孩,只要他健康幸福就好。”
奚蕊刚想跟着点头,忽地对上她抬起的眸:“其实我更想他能和蕊蕊的孩子同我们一般。”
她的孩子……?
奚蕊愣在原地,好半响才反应过来,笑了笑:“我不会有……”
看她这反应,江予沐蹙起了眉:“你难道还想着收养妾室的孩子?”
妾室。
光是这两个字便足够让她感到窒息。
奚蕊咬着牙,掌心收紧,“我不知道……”
江予沐没想着逼她承认什么,只是握住她的手,一如她方才安抚自己一般,轻声道:“你自己若能想清楚,做好决定便好,我也一直在的。”
奚蕊缓缓点了点头,又扯出一抹笑意。
她说不清自己现在对于孩子究竟是什么情绪。
害怕?恐惧?
好像都有,好像又都不是。
似乎在什么时候开始,她心底的那股抵触与惧怕逐渐被旁的东西感染,早已不再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