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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还在下。
自从秋后,这北方的天气一天冷似一天。
雪兰窝在屋里不出门,大嫂却带着丫鬟过来了。
大嫂姓唐,小家碧玉般的一个女人,很是灵巧,极会做人,见了谁都是一副笑模样。她是唯一一个不曾当面斥责雪兰的女人,李姨娘和三姐见了她,都跟见了亲人一样。
“五姐今天好些了吧,我瞧着脸色还是发黄呢,这可怜见的。我叫厨房熬了燕窝,快趁热喝上一盅吧。”她笑眯眯的端上了冒着热气的汤碗。
这女人缠过小脚,所以走路很慢,总是一副晚清时的打扮。听说祖上还是顺治爷时的进士,后来家里落魄,嫁进来时,一副嫁妆里都是送去的彩礼。
她嫁进来四年,只生了个女儿。太太给她大儿子纳小的时候,她一整天笑的酒窝深深,对那两个小姨娘妹妹长、妹妹短的,好穿好戴供着,一家上下都夸她贤惠。两个姨娘进门两年多,都分别生了儿子。
“哎呦,亏得你们嫂子想着。”李姨娘说着就抹了把眼泪:“我们娘仨落魄,这俩傻闺女还总是惹得太太心烦,都怪我……”
“太太心善,哪里会计较这些,姨娘也该放宽心。三姐眼看大了,不久也该出门子了,以后您有的是福气。”
大嫂话音一落,姨娘和三姐就变了脸色。
姨娘干笑道:“是啊,如今还不知道这姐妹两个有什么前程呢,我也不图荣华富贵,只求她们能找个知冷知热的人。”
大嫂笑道:“自然是有好前程的,太太亏不了自己的女儿,姨娘就放心吧。我这里还有事,晚些再来找你们说话。”
她拍拍姨娘的手,带着丫鬟走了,屋子里似乎还留有她身上的那股冷香气息。
李姨娘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帕子,一针一线的绣起来,刚绣了两针,又心烦意乱的扔在了一边。
“姨娘,你别担心。”三姐宽慰她说。
“我能不担心吗?也不看看你大姐二姐都嫁了什么人,我又是这么个出身,你们姐妹能比她们好到哪里去?”
刘大姐是刘老爷的头一个孩子,非但没有如珠如宝,反而被嫁给了跟家里有生意来往的富商。那富商比刘老爷还大十岁,前头死了两个老婆,家里也早就有成年的儿子了,刘大姐嫁过去十年了,至今未有一男半女。
刘二姐则嫁给了刘老爷的上官,说是嫁,其实是当了小。刚嫁过去的时候,也哄着上官拉扯过刘老爷几回,后来有了新宠,也就被抛在了脑后。
“即便不好,也是富裕人家,不用下地干活,不用抛头露面,能差到哪儿去?大不了就像二姐那样,被爹送了当小,只要生下一男半女,也不差什么。”三姐无所谓的说。
“就你?说的轻巧……”李姨娘哼道:“这大宅里的事情我清楚,我一个下贱|人出身的,尚且受不了这份磨挫,何况你们一个个被养的心高气傲的东西。”
接着,李姨娘又说起了这大宅里的缺德事。
雪兰听着这些故事,只觉得脊背发凉,阴雨天本就心情沉闷,现在更不好了。于是她翻开一本封皮发黄的志怪小说,不再听她们聊天。
傍晚的时候,雨停了,一轮圆月挂上了树梢。
众人都去偏厅用晚饭,老太太习惯在下午抽烟,所以从不上饭桌,用饭的还是那些人。
黄姨娘是刘老爷去年抬进家的,她是南方人,会唱采茶戏,说话娇滴滴的,也是戏班出身,不过跟刘老爷前没有破过瓜,所以名声好听些。她进门没多久就有了身孕,一年后给刘老爷生了个胖儿子,刚刚三个月,那小腰又变得纤瘦如初了。加上还在哺乳,一双奶又大又挺,她还总是穿着时髦的收腰旗袍,人人见了都得多看上两眼。
“黄妹妹,天都大冷了,还穿这身衣裳,你不冷啊?”王姨娘笑盈盈的说。
王姨娘是在黄姨娘之前进门的,是账房掌柜的妹妹,刘老爷不去王姨娘屋里时,都在她屋里睡。可惜黄姨娘生了个儿子,她生了个女儿。这不比还好,一比就酸了,所以没事都得酸上两句才行。
“这是老爷专门使裁缝给我做的,崭新崭新,再不穿就入冬了,变成了隔年的料子,岂不糟践东西?我这才上身新鲜几天,姐姐快别笑话我了。”
黄姨娘才生了儿子,又有男人滋润,谁说酸话也酸不着她,红润的脸上一股幸福小女人的味道。
王姨娘更酸了,戏谑道:“还是老爷知道疼人啊……”
两个女人嘻嘻哈哈一阵,比亲姐妹都亲热。
也就这两个年轻的姨娘在饭桌前笑闹了,剩下的几位,能露个微笑就算是顶天了。
有一位年纪很大的姨太太,也不知娘家姓什么,下人都只叫她姨太太。她是刘大姐和刘二姐的亲娘,最早跟着刘老爷。不过总是木呆呆的,耷拉着眼皮,也不说话,也不笑,整日穿着棕色或深蓝的衣裳,上面连个花都没有。
还有一位郑姨娘,这位姨娘不一般,能书识字,是个老举人的孙女。也是弥勒佛一样,一天到晚笑眯眯的,她整天伺候在老太太身边,四姐和六姐都是她女儿。
这家里还有一个归家的姨奶奶,是个寡妇,带着两个女儿住在哥哥嫂子家。
大家正要用饭的时候,太太张氏却忽然开口。
“有件事,趁大家都在就说一声。”
她朝旁边看了一眼,一个年轻女人就‘噗通’一声跪下,向这堆人磕起了头。
“这是春英,以后她就是春姨娘了,大家都见见,莫冲撞了。”太太懒懒的说。
那春英十来岁的模样,长得极为娇柔,比起黄姨娘也不多承让,她跪在地上,磕头磕得眉心都红了。
“哟,这是新妹妹啊,瞧这水灵的。”王姨娘立即离开桌子,上前搀扶起来。
春英柔柔的低下头,一副不胜娇羞的模样。
黄姨娘却是没了笑容,可过了一会儿,又强自露出了微笑,也跟着夸赞:“果然是好水灵,姐姐我们都差远了。”
“反正是家里的丫头,也不用太铺张了,明晚让厨房做个席面就算进门了。”太太看向刘老爷:“老爷看成吗?”
刘老爷只是点点头:“就照夫人说的办。”
刘老爷已经是四十几岁的人了,可是他头发乌黑,面容精神,脸总是刮的很干净,看上去像三十几岁的小伙子一样。
有一句话说,男人不可一日无权,这句话刘老爷深以为然。许是年轻时受过什么刺激,这个男人对什么也不上心,唯独眼热权贵。他把挣来的钱,自己的女儿统统送出去,换来地位的步步高升。
“对了,小二和他媳妇快回家了吧?”刘老爷问太太。
“是啊。”提到自己的小儿子,太太也露出了笑容,点点头说:“后天就到了。”
“现在的年轻人搞什么,还度……度蜜月?”刘老爷摇摇头。
“这是西洋人的习俗,小二媳妇上过西方人办的女学,这叫洋气。”刘大哥说。
刘大哥叫刘景观,长得很俊俏,喜欢穿西服,当年也读过大学,还是建筑系的学生呢,总是带着一副金边圆眼镜,仿佛很有学问的样子。不过年纪轻轻就有了三个老婆,想来也没有正经到哪里去。
吃过晚饭,人们散了,一个姑娘挽住了三姐的胳膊。
三姐一笑,对她说:“怎么?找我有事?”
姑娘俏皮的说:“怎么?没事就不能找你了?”
雪兰认识这个人,她和她妹妹算是她们屋里的常客了,就是姨奶奶带回家的两个表妹。
大的比三姐还大一岁,叫熊百灵,小的也十岁了,叫百合。
百灵和三姐嘀嘀咕咕的,也不知说了什么。
百合走在雪兰身边,小心翼翼的说:“五姐,你还不肯理我吗?别再生气了好不好?你跟六姐打架,我也插不上手,不是故意不帮你的。”
三姐听了,回头朝雪兰努努嘴:“五姐,跟妹妹好好的,听到没?”
雪兰脚步顿了顿,对百合一笑:“我没生你气。”
“你没生气就好。”百合也挽住了雪兰的胳膊,低声嘟囔道:“六姐可真讨厌,害你受罚生病,也不见她悔过,有机会一定要让她尝尝你的厉害。”
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初中都还没上呢,哪儿这么多心眼子?雪兰心里想着,一声都不吭,随便她在自己耳边嘀咕。
回了屋,却见两个大姐姐进房间说起了悄悄话。
李姨娘去了太太那里,屋外只剩下了雪兰和百合。
百合熟门熟路的打开一个柜子,取出了几个小沙包。
“玩这个?”她问。
这个……不太会,最多踢两个,雪兰一头汗。
百合小姑娘已经拿一个小沙包,踢起了毽子。
一个、两个、三个……一百零七、一白零八……
这……高手啊!
百合踢掉了一个,然后笑嘻嘻的把毽子塞在雪兰手里。
“该你了。”
雪兰因为先天原因,从没做过任何剧烈运动,原来的刘五姐像是活泼型的,这一踢毽子,不就露馅了吗?
“要不,咱们还是玩别的吧。”雪兰说。
“那玩唱戏。”百合又翻箱倒柜,找出了十几个陶瓷小人。
嚯,有唐僧师徒四人,有穿着龙袍的皇上,有披着纱巾的仙女,还有带着高帽的大官……
雪兰以为小女孩也就玩玩‘过家家’之类的。
谁知人家拿着仙女小人,就唱起了《贵妃醉酒》里的戏词,咿咿呀呀的,这要不是雪兰有那么点文化功底,都不知道她唱的啥。
百合唱完几句,推推雪兰:“该你唱了。”
“咳,我嗓子疼,要不你唱吧,我光拿小人。”雪兰比划着皇上的小人说。
“好。”百合小姑娘嫩嫩的小嗓子故意压低了去唱老生,撇着嘴,皱着脸,简直笑死人。
唱完《贵妃醉酒》,又唱《女驸马》,后面的更离谱,雪兰听都没听过。
“哎呦,你们正唱大戏呢?”
三姐和百灵嘀咕完了,两人从屋里走出来。
百合把手里的小仙女一扔,拱到姐姐怀里,撒娇道:“没有……”
“行了,天不早了,我们回了啊。”百灵领着妹妹出了门。
三姐去送她,回来的时候却是一脸愁容。
“哎……”她坐在桌前连声叹气。
“你怎么啦?”雪兰问她。
“没你事。”她不耐烦的说:“快去睡觉吧,这都多晚了。”
雪兰回屋睡觉了,然后她听到李姨娘回来了,娘俩在外面又嘀嘀咕咕到半夜,都是长吁短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