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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一章 胜利后的担忧
盐州城守瞪着那名出主意的幕僚半晌,反问:“宋军原本攻势正盛,怎么突然要撤了呢?”
盐州城守这话问的不奇怪。
古时候中国式攻城战讲究“围三缺一”,也就是包围三面,留下一面放敌人有生力量逃生,让敌人明白自己的处境,对抵抗产生绝望,从而削弱敌军的抵抗意识,让敌军只想逃跑……然而,赵兴认为这种兵法是青铜器时代,牛车战术下诞生的方法,那时候人们走路的速度都差不多,谁先拔腿走路谁先跑远。同时,即使留下一面城门,限于移动速度,敌方也无法在守兵发现钱获得大量补给。
而在骑兵时代,如此做法就是蠢笨。留下一个缺口,可方便敌人与外界沟通消息并获得补给。比如蒙古攻襄阳城时,因为水路还留有一个缺口,所以围攻数年不下,但那个缺口合拢后,襄阳城顿时陷落。
赵兴是个务实的人,帅范又压根忘了这习惯,所以环庆兵一上来就四面合围,赵兴还唯恐包围的不严实,派遣几队游骑兵环城巡逻,防止守军与外界沟通,在这种状况下,盐州守军压根不知道战况的新变化,现在,当赵兴大摇大摆准备撤走的时候,盐城内的官兵对外面两眼一抹黑,故此心中迟疑。
盐城城守的话谁也无法回答。
“赵狗官为什么要退兵?”盐州城守在城墙上转着圈子,频频反问自己,也反问盐州军官:“赵狗官以一万破十万,在没烟峡击溃我嘉宁军司的主力,乘胜杀至我盐州城下。两日前,章楶那个老匹夫也带着军队赶来汇合,如今围城才两日,赵狗官也没什么大的攻城动作,只是严密封锁我盐州。两日,我估计赵狗官已经把攻城器械造好了,这当口,他怎么突然退走了?
这几日来,赵狗官一直在增兵,我们每日在城墙上可以看到大队人马牵着牛羊从草原尽头络绎不绝的走入他的营寨,眼见得他的物资逐渐充足,攻城器械也来了,怎么他要突然退走?
如今,嘉宁军司已经让他打残了,而我夏国精兵都在太后手里,都被堵在鄜延路。赵狗官夺下我盐州城,太后的退路就断了,章老匹夫与赵狗官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我不信!章老匹夫满肚子坏心眼,赵狗官肚子里全是毒计——草木皆兵,听听这名字有多恶毒,他俩贼头能不知道盐州的重要?
我盐州城凭什么反击?太后带走了城中精兵,张监司(张诺平)退走的时候虽然留下了一部分兵,但都是一些杀破胆的懦夫,城外军营里一唱歌他们就瑟瑟发抖,我能指望这些人出城而战吗?”
一名幕僚指指城外,气愤的质问:“大人,你睁开眼睛看看,这片灯海怕没有十万人吧。赵狗官会动用十万人设个毒计,诱骗我们出城,顺便伏击吗?大人你看看那,看看这片灯海。”
盐州城守鄙夷的哼了一声:“你又不是赵狗官,怎么能知道他想不出来这等毒计。十万人,我看没有,一辆马车上插六七根火把,这一片灯海有三五千人也就演出来了。”
另一个幕僚再问:“大人,宋军大营中人喊马嘶的,你再听听,即便营外只有三千人扮出这片灯海,可大营内的士兵不休息吗?即使他们有准备,准备了一夜也乏了,我们不妨在凌晨时发动突击,或许能收到意外效果。”
盐州城守慢慢摇晃着脑袋,说:“你们依旧没有回答我:赵狗官与章老匹夫为什么要退?听嘉宁军司败退下来的人说,赵狗官有一种新武器‘炸雷’,一声响亮,声震十余里,连宿卫军强悍组成的盾阵也组当不了这种‘炸雷’。我这几天一直在担心他向我们城墙投掷‘炸雷’,可他总没有使出来。
夜间出城,我是无论如何人不肯的。你们也不用劝,因为草原上一望无际,根本做不成埋伏,想要伏击我们只有在夜间。赵狗官满肚子毒计,章老匹夫满脑子坏心眼,无论你们怎么说,哪怕是宋军在城外演大戏,我也不许你们夜间出城。
黎明出城是个好办法——但我想知道,如果你们出城的时候遭到赵狗官的炸雷袭击,即便你们抵受的住,战马抵受的住吗?我现在还在琢磨,他凭什么退军,我们各路的军队都已经跟宋军纠缠在一起,嘉宁军司又被打败了,我们孤立无援,他们凭什么退军?难道不是想诱骗我们出城?”
盐州城守这话让大家无话可说,毕竟信息量决定判断力。盐州这群官员困坐孤城,外面的情况两眼一抹黑,让他们如何作出判断。
天亮时分,宋军营寨寂静无声,盐州守军好奇怪,直到中午,才有一名官员鼓足勇气派人摸入宋军营寨,这才发现,一夜之间宋军走了个干净,营寨中遍地是宋军走的时候丢下的垃圾……还有数以千计的布告,全是呼吁奴隶们起来投奔环庆的。
盐州城守军不敢追逐,他们首先要做的是向四个方向派出侦骑,尽可能多的收集信息,以做出正确判断……
三日后,他们首先接到的是梁太后的消息,梁太后已经带领大军顺利撤出了鄜延路,正在一路狂奔向盐州城而来。
但盐州城依旧不敢追逐,此时盐州城已经发生了多起奴隶叛乱的事件,那些奴隶们觉得宋军没有走远,他们盗窃一些主家财物,有的甚至连主人的头颅也盗割去,偷骑上几匹马一路追赶宋军,致使盐州城一夜数惊,守兵们疲于奔命满城处理突发案件,以至于数日后,盐州太守见到梁太后都哭的没个形了,他涕泪交加的倾诉:“赵狗官虽然没攻城,但给我盐州造成的损害比攻城还厉害,我盐州城四乡已经被他毁了,五万百姓全部被他掳走……城内,这一纸《天圣令》就宛如无数炸雷,数日之间,两千多军卒被人盗割了头颅,连我爱子也不能幸免,太后,你大军到了,一定不要放过那赵狗官。”
梁太后满脸的疲累,她稍稍一想,决定还是采取与赵兴相同的策略——保住既有胜利果实。她统领大军深入鄜延路,连续攻破了两个寨子,大肆搜刮而回,鄜延路不敢出战,这份荣光已经胜过梁乙逋了。而赵兴的凶狠人所共知,西夏人就没在他手里讨过便宜,与其追击赵兴,面对叵测的命运,还不如敲着得胜鼓回朝:胜利是她的,失败是别人的,这对她来说足够了。
梁太后缓缓说:“这次哀家深入鄜延路,听俘虏的鄜延百姓说赵狗官绰号‘惹不得’,满东京汴梁城都知道:此人咬人一口,入骨三分。他既然帅十万大军而来,突然退走,我担心他是忧虑补给接济不上,所以回军缩短补给线路,我们要是贸贸然赶过去,还要小心中了他的埋伏。
埋伏——对了,这家伙可是个‘草木皆兵’的狠人,他来嘉宁军司跑一趟,今年嘉宁军司地上长出来的草都要小心在意,即使这草跟往年一模一样,也要小心使用,防止有什么后遗症……我们还是再等等,等到诸军汇集,再做计较。”
梁太后所谓的计较就是杀梁乙逋,西夏推行儒学化进程后,将儒学擅长闹内讧的传统也继承下来,在西夏遭遇重大挫折、国家危亡之际,梁太后首先想到的是:已经夺到手的军权不能再失去,为此,她的敌人首先是自己的同胞——西夏国相梁乙逋。
四月初五,夏国大将嵬名阿吴,仁多保忠等率领部众,杀梁乙逋,并杀其全家。
梁太后彻底掌握兵权后,将鄜延路掳获的宋朝百姓献俘于辽国。也就再这一日,半路接到补给的赵兴没有缩回环庆,他急奔二百余里,在黎明时分突袭韦州静塞军司,完全没料到赵兴出现的静塞军司在手雷与火弹的袭击下,懵了头,全军崩溃。正在赶往静塞军司增援的西寿保泰军司中途接到消息,停滞不前,致使赵兴大掠西夏四境,徐徐自归德川退回环庆。
五月,宋夏大战宋军大捷的消息传到朝廷,满朝廷先是集体失语,而后震惊地反复求证,不久,其余各路相继传来消息证实,他们证实赵兴确实在没烟峡野战大胜,消灭嘉宁军司主力,沿途追击,兵围盐州城,险险攻陷了这座西夏金库。而后,退走时重创静塞军司,大掠四境,解救了十二万被俘虏的大宋百姓,满载而归。
据说,此战缴获的牛羊马匹不下十万头,但赵兴的军报依旧保持他惯有的风格:只谈侵占的土地,不谈战利品。
谈及他侵占的土地,这就乏善可陈了,因为所有的胜利果实都倒了出去。而赵兴在没烟峡经过苦战之后,士兵的伤亡超过一半,现在,整个环庆凑不出五千兵马。面临西夏诸军的进逼,赵兴不得不退回赏移口,拼命加固城池,以应付西夏可能的报复。
“大功”,小皇帝赵煦兴奋的说不出话来,这时高太后已经逐渐不理事,小皇帝在朝政上也能说的上话了,他兴奋的满脸通红:“此次赵安抚虽无夺占寸土,但斩首超过三万,这便是大功,解救我大宋百姓超过十二万,等于将历年的仇报了,这次梁太后亲征,攻陷我们两个寨子,也不过掳走两万百姓,我们已经占了十万便宜,不亏!”
苏颂竖起一根指头,说:“一年,赵离人只用了一年便配合章质夫转守为攻,再有两年,他们一定能够打服西夏,此人不愧是能臣,要赏,重赏!”
枢密使王岩叟也附和:“攻入西夏,虽无占寸土,但逼迫梁太后退军,接连击破嘉宁军司与静塞军司,使这两大军司大丧元气,三五年内不足为患——这就是大功。我琢磨着等他这届任满后调他去河东路,那里是西夏人下一个进攻路线,辽人也在边境蠢蠢欲动,让赵离人去那里坐镇,我大宋北路无忧矣!”
朝廷官员这是只计算西夏人不计算自己,环庆这次胜利已经用光了自己历年的积蓄:一代青壮伤亡过半,再想恢复战斗力还要等下一批孩子成长起来,所以,虽然西夏方面被打残了两个军司,但环庆路也半残了……
朝廷大臣在这里议论,赵兴此时已进入环庆路,沿途,一半是欢乐的山岭,一半是悲哀的大海。
赵兴出击的时候是从归德川出击的,带走的都是附近的强人壮丁;回来的时候,这条路上几乎家家戴孝,虽然无数裹伤的老兵还在家门口,坐在担架上、拄着拐杖向赵兴行礼致敬,但他却快乐不起来。
“我们本来有个机会,能够一举扭转战局——我们本来可以割断西夏的喉咙,可惜,我们失去了。这一失去,至少三年内我们无力进攻,此后我们只能躲在环庆路舔伤口……”赵兴悲哀的感慨。
帅范在一旁劝解:“大人,你忘了,我们解救回来十二万百姓,他们当中虽然超过七成是妇幼,但只要两三年的时间,我们会比以前更强壮——我们胜了!嘉宁军司已经被我们掏空,在我们身后还有数以千计的奴隶正在投奔我们,他们腰里别着西夏人的头颅,每个人的到来都意味着一名西夏士兵的死亡。
我们胜了!我们将一天天强大起来,而西夏人却一天天衰落,我们耗得起时间,西夏人耗不起。”
前来迎接的环庆路准备马琮也大声附和:“是的,大人,我们胜了!我环庆路以后只会越打越强,而夏人却越打越弱。再有三年,我可为大人攻下兴庆府。”
赵兴淡淡的一笑:“战争,可不是一郡一县的事情,他应该是一场国家行为,单靠我环庆路一隅,打败西夏是不可能的。我们还需要更多的觉醒者,可我担心‘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为环庆路准备三年,等我走后,环庆路还能这样吗?所以,你们刚才说的也不对,我大宋或许有时间,但我没有时间了,我比西夏人更没有时间。”
赵兴的话引的一片默然。
奴隶社会一个典型的特征就是规则因人而异,常常人息政亡。这也就是俗话说的“人走茶凉”,“一朝天子一朝臣”……
环庆路这一段时间缓过气来,那是因为赵兴执政,等赵兴任期到了,换一名地方官——也就是换一名农奴监工,他会执行自己的政策,如果前任功绩大,为了显示自己比前任还能,他会努力修改前任的政策,美其名曰“创新”。等他知道自己的创新越创造越坏事的时候,他的任期也到了,可以拍屁股走人了。于是,留下被他的实验折腾的苦不堪言的当地百姓……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在座的大家都明白,而且谁也无力改变这种状况,此刻,他们心中只希望赵兴能够把这一届任期做完……然而,让大家忐忑不安的是,素有志者之称的赵兴刚抵达环庆时,首先要求的是做满任期,似乎已经预料到自己在环庆待不长。想到这里,环庆官员愈发心中沉重。
可他们毕竟胜了,而且是场大胜。解救回来的十二万百姓经过官府一阵紧张的运作,人人都得到了新户籍,分配到手新荒地,而后投入到重建家园当中,他们的到来充实了环庆的战争潜力,在他们身后,还有源源不断的西夏奴隶怀揣着主人的财物与头颅,翻山越岭、昼伏夜出向环庆奔来。
他们一路走过,胜利的消息像暴风刮过平原,掀起了通天的尘烟,欢呼声也如这尘烟响彻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