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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进的不支持,是刘辩没有想到的。
他实在想不通,为何同样是黔首出生的何进,到了这个位置,换了这个身份,就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可以对昔日同样阶级的人那样薄情。
从前,何进或许是刘辩唯一可以依靠信重的势力,可是现在,刘辩怀疑了,他甚至是在何进身上嗅到了董卓的味道。正如刘辩自己所说,他日若是何进权倾朝野,那么眼前这个亲近之人会不会变成董卓,如董卓那样滥杀无度,残忍暴虐。
刘辩不敢想象,若是自己倾尽全力的努力只是换来了另一个董卓,那他可真是成了穿越大军之中最最可笑的那一个了。
刘辩决定单刀直入,直接找自己的皇帝老子刘宏去商量自己心中的计较。
然而要在这偌大的西园约一约刘宏,是件极其不容易的事,数日之后,竟然是皇帝刘宏亲自召唤,宣刘辩去见他。
“阿辩,你抬头,看着朕。”
不知道为什么,刘辩打心底里是有点惧怕自己这个皇帝老子的,本来信心十足的想要求见皇帝老子,却在真的见到时泄气大半,竟显得畏畏缩缩起来,听得刘宏言语,只好抬起头来,看着对方。
“何遂高说你想出洛阳,去郡国?”
“是。”
“想去哪个郡国?”
“孩儿还没有想过。”
“你既没有想过,又如何有此说辞?”
“大人,孩儿只是想去郡国,至于是哪个郡国却还没有想过。”
刘宏微微点头,继续说道:“听何遂高之言,你想去救济黔首?”
刘辩点了点头。
“为何?”
“大人,粮价高昂,百姓实在无钱购粮。”
“粮价高昂?你如何知晓?”
刘辩低着脑袋,并未答话。
“史子眇和你说的?”
“不是。”
“那你如何知晓?”
“是我自己算的。”
“哦?”刘宏似是来了兴趣:“如何算的,算与朕听听。”
刘辩站起身来,从一旁案牍上取了一支笔和一卷空竹简,复又回到刘宏身前,边写边说道:“大人,如今为一县之令,当须六百万钱,对否?”
“对,若是富县,大县,六百万钱还不够,当须一千万钱。”刘宏坦然言道。
刘辩在竹简上仔仔细细写上了个六百万,然后继续问道:“有任期吗?”
刘宏捻须皱眉,沉思片刻,说道:“若无升迁调动,便无任期一说。”
“那便算十年?”
“自然可以。”
刘辩在竹简上写了个十,又接着写上了一个六百:“若是以六百万计,如此县令,官俸当为六百石?”
“无错。”
“既如此,若以钱货计算,六百万钱当六千石,一石便须一千钱。”刘辩最后在竹简上写了个大大的一千,并将竹简调转了一个方向,放在了刘宏面前:“大人,好几年之前,在北邙山下,孩儿听史子眇说这太平年间一石粮食不过百钱,然那会儿尚有百姓吃不上饭,如今一石千钱,又该当如何呢?”
刘宏捻须点头,神色之间竟然颇有赞许,问道:“阿辩,你以为为君之道,当以黔首为本?”
刘辩欲言又止,终是无言。
“你既敢与何遂高这般言语,如何不敢与朕说呢?”
“是,孩儿以为,自当以黔首为本。”刘辩抬头言道。
“你如此以为,自当有你的道理。”刘宏竟然并不反驳:“你自幼与史子眇生长在城外北邙山下,见多了困苦黔首,心有善念,自会为其考虑,并不奇怪,何遂高一杀猪屠狗之辈,能有今日之成就,自不愿在与黔首为伍,也有他的道理。”
“是。”刘辩唯唯诺诺。
“起身,为父带你去个地方。”说罢,刘宏站起身来,竟主动伸手牵着刘辩,往永安宫高台而去。
二人不过片刻便已到得永安宫中的永安侯台之下。
刘宏仰头看着高台笑道:“阿辩,你可登过此高台?”
刘辩摇了摇头:“孩儿未曾登过。”
“朕往日最喜登这高台,可是三年前就未尝登过了。”
刘辩心中疑惑,不由问道:“这是为何?”
刘宏并不答话,竟是牵着刘辩,径自往高台中去,高台值守的中黄门见是皇帝带着皇子孤身亲临,惊恐万状,跪地便拜,不敢言语。
刘辩更是疑惑:“这些个中黄门为何如此惊恐?”
刘宏回头看了看刘辩,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眉开眼笑,也不答话。
二人自不理会身侧跪地发抖的值守的中黄门,未及半晌便已进入高台之中,登至台顶了。
永安侯台百尺有余,台顶亲临,整座洛阳城尽收眼底,可谓是风光无限好。刘辩不由赞道:“昔日孩儿随史子眇登北邙山俯瞰洛阳城,未有这永安台顶的风景之美。”
“是啊!昔日朕困顿沮丧,便会登这台顶,如此风光之下,便再无郁郁了。”刘宏也是感慨道。
“可是大人,这登台所见,又与为君之道,孰人为本有什么关系呢?”
刘宏低头看了一眼刘辩,嘴角微笑,复伸手指向东南方向的几处高台问道:“阿辩可见那几处高台?”
刘辩遥遥望去,自是看的清清楚楚:“见着了。”
“阿辩以为,那几处高台与这永安侯台,孰低孰高?”
“孩儿以为,相差不大,兴许那最远处的高台要比这永安侯台更加高上一些。”
刘宏捻须微笑:“那是张让的府邸。”
刘辩不由一惊,起初他与刘宏言语并无察觉,如今将这眼前所见,口中所说稍一结合,便想到事关重大,须知这洛中建筑规制是有制度规章的,官吏府邸不可高于皇宫建筑,这是规矩,若有违规,那可是不敬皇帝的僭越之举,往重了说,这样的行为是可以株连灭族的!没想到刘宏竟似这般轻描淡写,毫不在意。
刘宏这般语气神态,刘辩自然是哑口无言。
“张让府上这座高台想来是三年前就建成了。”刘宏缓缓说道:“他曾与朕说,天子不应登高,登高,百姓便要虚散。所以朕便有三年不在登此高台了。”
“如此,大人早就知道张让的府邸有如此逾制的高台了?”
刘宏点了点头,依旧是面带微笑,竟无任何气怒神色。
“如此逾制,为何不治其罪。”
“这便是朕要与你说的。”刘宏回头看着刘辩:“阿辩,你是皇子,无论如何不该与士人一般,意图诛宦的。”
刘辩静默不语,等着刘宏说话。
“昔日朕曾有言,张常侍是我公,赵常侍是我母,士人皆以为朕昏腐无能,想来阿辩早听人说过。”
刘辩从未想过自己这个皇帝老爹会这样厚脸皮,说这种话给自己听,竟是怔在当场,久久说不上话来。
刘宏看其神色不由轻笑,复又回首远望,缓缓说道:“阉宦图利,世族为名。汉承四百年,皆是如此,然即便阉宦势大,又无士人掣肘,也断不能动江山社稷,何故?”
刘辩还以为刘宏是在自言自语,自然不敢答话,却听刘宏继续问道:“阿辩你说,何故?”
刘辩这才反应过来,然却尴尬的发现并不知道这其中道理,只能讪讪答道:“孩儿不知。”
“乃是汉室、阉宦本为一体,汉室亡则阉宦亡,所以阉宦势大如斯,亦不能动汉室江山,可若阉宦势弱,士人势强,那便不一样了。”刘宏缓声言道。
“阉宦无道,大人若是一味护持这些人,那岂不是要弄的民声哀怨,亦坐不稳这大汉江山?”
刘宏长叹一声:“昔日王甫曾与我说过一句话,我深以为然,王甫曾言,这大汉天下竟是皇帝的天下还是世族的天下,阿辩,你以为如何?”
刘辩深思不语,倒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他真的不知道,这汉末三国的历史虽然了然肚中,可那到底是一代代人琐碎的记忆、拼凑出来的东西,那就一定可信吗?如今身在其中,这些东西又真的可以解释现状吗?想来是不能的。
“自光武覆王莽起,我堂堂刘氏无一朝,无一代不在与世族相争这天下。”刘宏如是说道:“至于阉宦,外戚,那不过是君之爪牙,自是用来制衡这些个世族门阀的。”
刘辩若有所思。
“阿辩,你以为,朕以鸿都纳官是为何故?”刘宏再次问道,却并不等刘辩答话:“自是要收束世族世代为官的局面,然向上亦难撼动三公,向下却又不及深入乡亭,到头来,朕之所为依旧如故,不可撼动世族分毫。”
刘辩亦眺目远望,不由长叹。
刘宏不以为意:“阿辩,蔡伯喈尝与朕言,你是个极其聪慧通透的孩儿。”
说到这里刘宏竟然笑出声来:“蔡伯喈是个老实人,他说的话,朕自然是最信的过的,可是阿辩你,如今已贵为嫡长子,进位太子,理所应当,可是朕却久久不立你为太子,你可知这其中原因?”
刘辩摇头道:“孩儿不知。孩儿以为,大人从未肯定过孩儿。”
刘宏伸出手,摸了摸刘辩的头,笑道:“不过是因为你那舅舅,朕本以为他是个忠义至纯之人,所以对其格外看中,不想如今却也为世族所动,联合诛宦,意图覆灭朕之爪牙,阿辩你说,饶是你为皇帝,你可敢立你自己为太子?”
刘辩默然不语。
刘宏背手而立,迎风慨然:“朕非觉得你以黔首为本的想法有什么不对,只是不逢时宜罢了,若是大治之世,以黔首为本,天下定然安泰,可是如今局势若要以黔首为本却是这些个世家门阀不能容忍的,寒门士子终究还是寒门,可是黔首呢?他们是连‘门’都称不上的人,你以他们为本,依仗这样的人来对抗世家,你觉得有几成胜算?”
看着暮色下略显萧索的皇帝老爹,刘辩不禁觉得他有那么一点可怜,这种可怜是身为天子的无奈,更是身为天子却又无可奈何的深深不甘。
刘辩不禁自问,世族写的史,就是真的史吗?世族说的坏,就是真的坏吗?在他印象里,士人好像从来只说过外戚祸国,阉宦祸国,却从来没说过世族祸国的。
“为父不过是个平庸的人,论才论智,远不及高祖武帝,汉之昭昭,朕不可为了。”刘宏笑颜依旧,却不见一行清泪夺出眼眶,随风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