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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领证前一天,顾清俞与施源去公证处,做了财产公证。婚前财产是不消说了,婚后财产也各自分开,房产归女方所有,离婚时男方净身出户。白纸黑字,双方签名。是施源坚持的,“这样比较好——”,顾清俞懂他的意思。眼前情形是有些尴尬,不说假结婚那层,至少也是闪电结婚。本来久别重逢,冲动一下也没什么,但毕竟有前面那桩铺垫着,人还是中介带来的呢,合同上佣金比例也是清清楚楚。索性便由着他。纠纠缠缠反倒别扭了。

    次日领完证,从民政局出来。“套牢了。”两人相视一笑。顾清俞问他:“去哪里庆祝?”他道:“地方你定。”顾清俞道:“去你家?”他怔了怔,还没回答,顾清俞已笑起来:

    “别紧张,我开玩笑的。”

    她故意提这茬。他没把结婚的事告诉父母,她虽不在乎,但终归是他理亏。该点的还是要点。再者她也想表达这样一层意思,结婚是真的,千真万确,不是儿戏。既然是真的,那该有的礼数就不该缺。办酒席拍婚纱照那种,她倒是无所谓,本来就不看重,万万不至于拿这个去为难他。但双方父母碰个头吃顿饭,说说笑笑,似乎也不该省去。她没有特立独行到那种地步。

    他反问:“你跟你家人说了吗?”

    “说了。”

    “说了我是谁吗?”

    她停顿一下,“——没说得太细。”

    “所以呀,”他缓缓道,“他们也只是知道你结婚了,而且,还是假结婚。”

    领证当天,气氛便有些僵。似乎也符合中国人的国情。一结婚,便入了彀。简单的事也变得复杂起来。顾清俞其实并不想说那句话,不知怎的,嘴一张便蹦了出来。若是谈了三五年恋爱再结婚,倒没事了。她与他这样的情形,真该小心翼翼、步步为营的。好在两人到底不是二十出头的小年轻了,虚晃一枪,便也各自罢了。他甚至提出:“就去我家吧,我打个电话通知一声,让我妈买两个菜,也方便的。”她便也体贴地拒绝,“不麻烦了,等下次再正式拜访,”略带撒娇地,“——今天我们自己庆祝,就我们两个人。”

    施源第一次在顾家亮相,是顾昕和小葛请客,在万紫园附近新开的粤菜馆。“前段时间大家为我们的婚事,都辛苦了,吃顿饭聊表心意。”顾家有个微信群,叫“自家人”,小葛被顾昕新拉进群,发的第一条消息,便是通知饭局。后面跟着一串“谢谢”。小葛应该是不熟悉情况,画蛇添足,居然@了顾清俞,“阿姐,把男朋友一起带过来。”众人盯着手机屏幕,都是一阵沉默,想这女孩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顾昕见了也怪妻子:“我什么时候跟你提过她有男朋友了?”小葛自知失言,想要撤回,已是不及。谁知过了片刻,顾清俞回了句:

    “好的。”

    本来很普通的一次家庭聚餐,因为顾清俞最后那句“好的”,陡然变得不寻常。说是12点,众人早早便到了,一个个坐着,眼神微妙,似笑非笑。顾士宏被盘问了一百遍,“我什么都不晓得”。一脸无辜,“我家那个小祖宗,你们懂的呀”。嘴上发牢骚,神情还是欢喜的。无论如何没往假结婚那层去想。一会儿,人到了。顾清俞替大家介绍:

    “施源。我先生。”

    包房里鸦雀无声。连苏望娣和顾士莲那样咋咋呼呼的人,此刻也完全不响了。停了半晌,还是顾昕站起来,与施源握手,“欢迎欢迎,请坐。”施源说声“谢谢”,又朝众人颔首示意,方才坐下。顾昕拿过红酒,问他:“来一点?”他起身,一手托杯,一手执腕,“好的,谢谢。”

    这顿饭吃得十分安静。除了中间向新婚夫妻敬酒,俱是各自闷声夹菜。拘束得有些奇怪。高朵朵在群里发了条消息,@顾清俞:“阿姐,把他拉进来呀。”顾清俞回道:“急什么。”高朵朵打个贼忒兮兮的笑脸,“都是先生了,还不急?”顾磊也道:“就是,面对面坐着说不出话,多尴尬。先微信聊起来,就熟了。”众人嘻嘻哈哈,纷纷起哄。线下没声音,线上聊得欢。唯独施源一人不知。顾清俞好笑,过了片刻,便真把施源拉了进来。

    “姐夫好!”高朵朵先道。

    “欢迎!”一个个跟着。各种表情包。

    直到快结束时,顾士宏总算想起“施源”这个名字。不敢确定,便偷偷朝施源打量。印象里那个少年模样一点点清晰开来。那时住在陆家嘴,施家的老宅被分割成十几户人家,施源一家住在前客堂,阳光最充足,面积也大。顾家与他们隔一条弄堂。别人倒也罢了,唯独这施源,是个出众的孩子,家世好,读书也好。以至于附近有女儿的父母,心里都巴不得这孩子当女婿。顾士宏隐约记得,他来过家里几次,很礼貌地同自己打招呼。“爸爸!”上海人称呼同学父亲,也叫“爸爸”。但小一辈的,多半改叫“爷叔”或者“某某爸爸”。可见他家教还是老法的。模样也是清清爽爽。顾士宏又想起,女儿二十多岁时,有次催她相亲,她死活不肯,旁边顾磊蹦出一句“除非找到那个姓施的,否则这辈子她都不嫁了”。那时也未曾放在心上。现在看到他,再连起来一想,竟是这人不错了。

    “到家里坐坐,吃杯茶?”散席时,顾士宏向施源发出邀请。

    “好的。”施源微微欠身。

    翁婿俩在客厅聊天。顾清俞在厨房切水果。冯晓琴说:“阿姐你也去坐呀。”顾清俞摇头,“老丈人要盘问女婿,我不去轧这个热闹。”顾磊凑过来,“阿姐,这是真结婚还是假结婚?”顾清俞斜他一眼,“结婚还有假的?”顾磊嘿的一声,“现在嘴巴老了。上个月你好像不是这么说的。”又道,“你刚刚说‘施源’,我半天没反应过来。原来是他。到底二十几年没见,模样都不同了。啧啧,还真被你等到了。大团圆结局啊。”冯晓琴也听说了那个典故,“——阿姐,恭喜。”

    隔着一扇玻璃门,顾清俞瞥见两人很平静地聊天,除了喝茶,坐姿几乎不动。她送上水果。盘子里是切好的火龙果、猕猴桃、香瓜。她把叉子递给两人,“在聊什么?”施源道:“爸爸说,下次他出国旅游,让我给他当向导。”顾士宏微笑道:“小施是行家。刚才算了一下,他这些年坐飞机加起来的距离,相当于从地球到月亮打了十几个来回。”

    “地球到月亮的距离不是固定的。最远和最近差几万公里呢。您指的是哪段距离?”顾清俞问。

    “她就是因为这么顶真,所以才一直嫁不出去。”顾士宏对施源叹道。

    又坐了一会儿,施源便起身告辞。顾士宏邀他下周吃饭:“每周六聚餐,以后逃不脱了。”施源答应了。顾清俞送他下楼,“我爸问你什么了?”他道:“什么都没问。”她道:“那怎么知道你在旅行社上班?”他道:“是我自己说的。”停了停,“你爸说,有缘千里来相会,只要有缘分,总归能碰见的。还说谢谢我,让他女儿安定下来。他说,只要我们好,他就开心。”

    顾清俞原先说好直接回家的,送施源到地铁站,又折到顾士宏那里。顾士宏见了,奇道:“怎么又来了?”她不语,径直到沙发坐下,手叉进父亲臂弯,头靠着,撒娇地:“——陪你看电视呀。”顾士宏朝她看了一会儿,“现在流行夫妻俩分开住?”

    “下礼拜他就搬过来。”

    “人还不错。”顾士宏说施源,“一看就是你喜欢的风格。”

    “我喜欢什么风格?”她问。

    “不喜欢你干吗带来见家长?”顾士宏反问。

    顾清俞笑了笑。把头靠在父亲肩上:“——他没房子。同父母住在一起。”

    “知道。”

    顾清俞又笑笑。父亲必然是知道的。若是名下有房,便不符合假结婚的条件了。现状也不必多问,做这偏门营生,又有几个是混得好的?也亏得是施源,再不济,人前一站,样子总差不到哪里去。其实是有些落拓的。顾清俞自己不在乎,但猜想父亲必然会介意。翁婿俩那通谈话,难保不漏几句别扭的话出来。事先跟施源打预防针,“我是我,家里人是家里人,不搭界的。”施源懂她的意思,“我如果有女儿,也舍不得她嫁给我这样的人。”

    谁知顾士宏竟是丝毫不提。真正把女婿当娇客,只说好的、贴心的。再加上叙旧,“你那时到我家来的情形,好像还是昨天。谁晓得眼睛一眨,竟成了我女婿,一家人了。真是缘分了。你没怎么变,还是老样子。”他道:“变老了,难看了。爸爸倒真是没怎么变。”顾士宏打趣,问他:“那清俞呢,你觉得她变了没有?”他回答:“越变越好了。”停顿一下,想说“我配不上她”,好像不合适,虽说在女方家长面前这样自谦,也没什么,但多少有些破坏气氛。尤其他那样的处境,倒愈发要矜持些了。

    施源对顾清俞道:“你爸是难得的好人。”顾清俞道:“对女婿好,就是对女儿好。这道理我爸懂的。”他道:“将来同你一起孝顺他。”她道:“谢谢。”两人微信上你一言我一句。施源坐地铁,问她:“在做什么?”她回答:“我爸让我晚上留着吃饭。看电视呢。”他道:“住得近就是好啊,一碗汤的距离,大家都有照应。”她道:“你爸妈要是喜欢浦东,也搬过来。”这话她当面也提过,他没接口。现在再提一遍,用写的,微信也是书面,更郑重些。他望着手机屏幕上这行字,半晌,回过去:“不用的。”

    吃过晚饭,顾士莲给二哥顾士宏打电话:“小两口回去了?”顾士宏知道妹妹的意思,也亏她摒了半日,“——想问什么就问吧。”顾士莲挂掉电话,一会儿便到了,后面还跟着苏望娣。俩女人一脸贼忒兮兮。“没回去?”顾士宏问。顾士莲道:“下午跟大嫂一起去买瓷砖。”两家同时装修,规格也是一样的实惠。高畅要上班,顾士海又是甩手掌柜,死活不管的,装修便全靠两个女人盯着。前两日排水管,隐蔽工程最是要紧,姑嫂俩从早到晚不离。房子离得近,都是万紫园一期。装修队也是同一家公司,清包,省钱但费时。监理也是同一个。见她俩妇道人家,本来还想着浑水摸鱼,涂料少刷一层,偷偷拿出去卖,排电线也偷工减料,成捆的电线私藏下。谁知这两个女人竟比男人还精,业务上丝毫不逊,更多了几分耐性,除去吃喝拉撒,俱是寸步不离。眼睛像探头,360度无死角。只得实打实地做。姑嫂俩平常见面鸡鸡狗狗,在装修这层上竟是前所未有的一致,说施工队里清一色男人,男人就是贱骨头,不论自家男人,还是外头男人,统统都要调教的。一个说“蜡烛,不点不亮”,一个说“算盘珠,拨一拨动一动”。摩拳擦掌,斗志昂扬地。但不管怎样,再忙,也要挤出来关心一下顾清俞的婚姻大事。吃饭时不好意思开口,满肚皮的话憋着,好不容易等当事人走了,便齐齐过来。探顾士宏的口风。

    “天上掉下个女婿。”一个道。

    “你女儿找老公,比人家找保姆还干脆。”另一个道。

    “干脆什么!”顾士宏没好气,“36岁了,要真的干脆,现在小孩都上初中了。”

    顾士莲凑近了,问二哥:“女婿干哪行?家住哪里?”顾士宏回答:“当导游,家住杨浦。”苏望娣立刻接上:“哪个楼盘?”顾士宏道:“又不是查户口,第一次见面不好问太多的。”苏望娣又道:“导游一个月能挣多少?”嘴上问顾士宏,眼睛看顾士莲。顾士莲道:“肯定没你们昕昕多。”苏望娣啐道:“我又不是这个意思。”顾士莲道:“房子更不会比你们昕昕的大。这辈子除了故宫,我就没见过那么大的房子。”苏望娣作势在小姑子背上打了一记,嗔道:“好好讲话。”顾士莲笑着转向二哥,“怎么突然就结婚了?相亲,还是自己认识的?”

    “老同学。”顾士宏含糊应了句。

    顾士莲眼珠一转,“是不是这次去欧洲吃喜酒碰上的?“

    “小学同学。”顾士宏老老实实道。

    “小学同学?”顾士莲飞快地回忆,“我怎么不记得她小学里有长得等样的男生?”

    顾士宏好笑。“你那时在浦西,隔着黄浦江,偶尔来一回。她班里同学你见过几个?”

    苏望娣坐在一边嗑瓜子。这场谈话她并不十分参与,主要是倾听。顾士莲问一圈,信息收集得差不多了。上海人,年龄相仿,国营旅游公司当导游,住在杨浦区。大概位置一查,老房子无疑,而且还是笃底的老房子。长相是不差,但以她多年阅人的眼光,总觉得干净得过了头,气质忒清汤寡水了。这年纪的男人若是混得好,多半都有些油腻,豁胖,话里夹着肉狎气。他竟有些学生模样。除非是再高一个层次,那就另说。但一个导游,又能高到哪里去,再怎样也有限。苏望娣一边想,一边得意。神情却愈是不露。这家里几个小的,顾清俞算拿得出手的了,拖到现在,也只是草草嫁了。女人事业上再优秀,嫁得不好,那就等于零。顾磊就更不用提,半瘸子,还娶个外来妹,都叫不响。自家儿子真正是鹤立鸡群了。本来还被这个大堂姐压着,现在这样,瞎子都能看出谁好谁孬。刹那间,苏望娣觉得人生的意义都不同了,五色祥云在头顶环绕,忍不住便想要大叫几声。先抑后扬。满脑子都是这个词。谁能想到黑龙江混成狗的一家人,今时今日竟能如此?那时吃剩饭剩菜,自尊被踩在地上,蹍了又蹍。苏望娣每每想到那时的光景,就忍不住想哭。亏得儿子争气。夹缝里开出花来。好日子拦都拦不住。

    趁着苏望娣去厕所,顾士莲塞给二哥一张纸条。顾士宏打开,见是借条——“兹向顾士宏借人民币30万,半年内归还。借款人顾士莲。”——嘿的一声,又退还给她。顾士莲道:“亲兄弟明算账。你收下,我才借得安心。”顾士宏道:“就算有借条,你要赖账,我也拿你没办法。”开玩笑的口吻。顾士莲不由分说,塞在顾士宏口袋里。顾士宏也不再推,劝她:“自己人,有困难就说。阿哥钱不多,但这点还拿得出来。”顾士莲怪高畅:“死男人嘴快。”顾士宏道:“谁都有个周转不灵的时候。下次别让小高开口,你自己说。他是妹夫,你是亲妹妹,我要真为难,他开口倒不好意思拒绝了。”还是开玩笑。顾士莲道:“等下家第二笔房款打过来,我就还给你。”顾士宏挥手,“不急,你现在是用钞票的时候,一笔进来一笔出去,还要装修,还要给小囡读书。我又没啥事情。”顾士莲咬着嘴唇:“借人家钞票不安心,早还一天是一天。你也晓得我这人脾气的。”顾士宏停顿一下,“——自家人调个头寸,很正常。别怕麻烦别人。自家人就是用来麻烦的。”

    顾士莲置换房子,下家本来说好月末打第二笔款,结果出了岔子,要晚一阵。而上家付款的时限却就在眼前。顾士莲找上家商量,对方不肯,说延期就要付赔偿金,一天万分之五。顾士莲倒不好意思找下家要赔偿金。手头只有几万。高畅家那边亲戚靠不上,问老黄借了两万,也不敢多借,老黄父亲长年卧病在床,家里条件也不好。便劝妻子找两个哥哥。顾士莲生性不爱欠人情,犹豫着。高畅只好自己去找顾士宏。30万隔日打到账上。顾士宏知道这妹妹的个性。三兄妹里,唯独她是日子愈过愈紧,买房那波行情没吃到,生病又把老本掏个精光,高畅薪水不高,朵朵那个专业,也是顶顶烧钱的。尽管如此,她依然硬撑着。每次聚餐都不空手,进口水果、进口糕点,专挑好的买。顾士宏叫她别买,她只是不听。大哥大嫂那边,倒是从不客气,每次过来便往沙发上一坐,看电视吃瓜子,厨房的事也不帮忙,真正是客人了。大哥在黑龙江插队落户,吃了不少苦,顾老太之前也跟两个小的打过招呼,一家人,能帮的就帮,能包涵的就包涵。顾家兄妹都是再孝顺不过的,也团结。尤其顾士莲,刀子嘴豆腐心,“好人,就是脾气臭。”高畅评价妻子。当初那套白云公寓的房子让出来,顾士宏劝过妹妹,千万考虑清楚,做好人也要有分寸,大哥是苦,但你也不是大富翁。顾士莲铁了心,说自家哥哥自家侄子,总不好让他们没有落脚点。高畅为这事也有想法,找顾士宏诉过几次苦:“阿哥,你讲句公道话,是我小气,还是她做事过头?”顾士宏劝不动妹妹,只好安抚妹夫:“你就这样想——天底下女人那么多,你找着她,难道是因为她漂亮温柔?”高畅恨恨地,跺脚,“是啊,我是贱骨头,就欢喜这种傻乎乎的十三点女人!”顾士宏知道难怪妹夫,换了谁都不开心。偏偏大哥那边竟一直都是淡淡的,说声“谢谢”,便收下了。好像不是一套房子,而是一件衣服什么的。那时顾士莲条件还过得去,也没查出病来,夫妻双职工,两边父母也不用操心,日子过得蛮潇洒。卢湾区的房子,靠近复兴公园,上只角,感觉比浦东好了几个档次,顾士海或许便是因为这,心安理得,有点吃大户的意思。后来反过来了,顾昕大学毕业,考上公务员,也买了房子。家里光景一天好似一天。顾士宏冷眼旁观,别的倒也罢了,顾士莲查出乳腺癌,不久又转移到肺和直肠,一年里肚子像装了拉链似的,开开合合,病危通知也下了几次。花钱如流水,那时就差点卖房子,亏得最后一次手术顺利,算是稳住了。顾士宏拿了10万给妹妹,好说歹说让她收下。连顾磊和顾清俞都意思过了。唯独大哥一家没动静。那时顾士海夫妇还在黑龙江,但顾昕已经工作了,姑姑生病,竟也只是送些水果,坐坐便走。像是普通同事。顾士宏不方便多说,其实就算小孩不懂事,大哥大嫂总该交代他些,到底是性命交关的大病,不是感冒发烧。便有些替妹妹不值。顾昕在奶奶家住到六岁才去的黑龙江,小时候与姑姑最亲,顾士莲也偏爱他,新婚宴尔,倒把高畅一脚踢开,赶他去客厅,自己搂着侄子睡。紫雪糕、中冰砖、奶油杏肉、纸杯蛋糕,从来没断过。想着这孩子可怜,从小父母不在身边,便格外地疼惜。愈是这样,现在便愈是伤心。顾士莲那样倔强的人,自是不会露出来。顾士宏看在眼里,也是无可奈何。一个是哥哥,一个是妹妹,着实为难。总不好逼着人家拿钱出来。照顾士宏的意思,一套房子多少钱,就算当时收下,现在看到妹妹有困难,无论如何该有所表示,否则就是不厚道了。大哥原先也不是这样的,插队落户这些年,把人心都变得狠了,要么就是变得木了。木知木觉,眼里只有小家,没有别人。这些话顾士宏放在心里,从来不提。他虽排行老二,实际上就跟长子没啥区别,老娘还在,家里无论如何不能散,人不能散,心也不能散。好在顾士莲这些年身体还算稳定,他不与妹妹说,单单关照高畅:“没事最好,倘若再有事,出钱出力,你吱一声,我没二话的。她是十三点,你心里要有数。”

    顾士宏送顾士莲去地铁站,回来时沿着小区散会儿步。清明都过了一周了,早晚还是阴冷。跟春暖花开沾不上边。月色倒是不错,清冽爽朗。踱到湖心亭坐下,湖面星星点点,漾着微波。坐了约有半小时,张老头才到。“老太婆非要我陪她看电视,哼,又不是新结婚,发什么嗲。”顾士宏微笑,“你们两个,一直都跟新结婚差不多。”

    张老头今年虚岁八十。比顾士宏大一轮。小区隔壁有个老年大学,当初两人一同报的书画班,学了半年,顾士宏便搁下了,张老头却坚持至今,山水画很有些样子了,顾家客厅那幅富贵牡丹,就是他送的。顾士宏自己倒是全还给老师了。张老头做事有长性,也有兴致。平常喜欢写点豆腐干文章,《新民晚报》上发表过几次,还自费出过武侠小说。顾士宏以前当语文老师时,也写过一些东西。张老头邀他一起加入浦东作家协会,说有个作家朋友能当介绍人。竟也真的成了。参加了一次见面会,后来还有一次采风,到鲜花港。改稿会也开过几次。顾士宏总觉得没到那份上,也不好意思跟别人说,张老头却很来劲,印了名片,把区作协会员放在首位,后面跟着街道书画协会理事、围棋协会会员,还有小区摄影志愿者。顾士宏说他,像个老小孩,精力充沛。夫妻俩都是那种可以把日子过出花来的人。顾士宏性格不张扬,但不知怎的,却和张老头挺投契。同样一句话,说得难听是一句,说得好听也是一句。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是本事,尤其上了年纪的人。顾士宏倒不像小区里那些人,凡是跟自己生活方式不同的,就统统看不惯。日子过成什么样,真正是冷暖自知的。闲暇时,顾士宏常与张老头下棋。棋艺不是对手,主要是听他聊。另一种人生。某种程度看,张老头称得上是顾士宏的老师,家里的事、儿女的事、鸡鸡狗狗的事,放在张老头嘴里,都不是事。三言两语带过,换种思路,人生便开阔不少。比如,顾清俞这些年一直单着,顾士宏自然着急,又没人能倾诉,怕越说越烦。唯独张老头不像其他人,要么陪他急,要么帮着做媒。张老头的讲法其实也挺玄:“都配好的,她在等那个命中注定的人,急不得,也逃不了。你以为我们成家,另一半是自己找到的吗?错!是那个人自己找上门的。所以你急也没用。不是不报,时辰未到。”顾士宏听了笑,“这话听得背上冒冷汗。”他叹:“老婆老公都是冤家,现世报。”又劝顾士宏,“开心是一辈子,不开心也是一辈子。潇洒些。”顾士宏原先叫他“爷叔”,渐渐地,便直呼“老张”。居委会的事,也常与他说。张老头写武侠小说,那些名门正派,比如少林武当峨眉,是看不上的,偏爱写世外高人,亦正亦邪那种。自己行事也是一样的路数。放在顾士宏那里,自己是端正得过了头,与这样的人来往,倒有些另样的获益。不拘泥于一时,看人看事竟真的洒脱不少。晚饭后约了棋局。三句两句,便带到顾清俞结婚。女婿的情况,也统统对张老头交代了。“女儿自己开心就好。”抢在张老头前面表态。做出豁达的

    模样。

    “你女儿什么都不缺。”张老头说,“不是有句话很流行嘛,‘有种冷,叫爸妈觉得你冷’,一样的道理,‘有种缺憾,叫爸妈觉得你缺了什么’。现在好了,圆满了,真是什么都不缺了。恭喜你。”

    “有种吃亏,叫爸妈觉得你吃亏了。”顾士宏学他的口气。

    “吃不吃亏,你女儿说了算。”

    “道理我懂。就是想想有点窝塞。”

    “你女儿自己不窝塞,你替他窝塞,这叫替古人担忧。”

    “风凉话。”顾士宏说他。

    “你今天就是来听风凉话的。风凉话说得越多,你就越舒服。”

    “是啊,我是贱骨头。”顾士宏笑骂,摇头。

    湖心亭边一圈垂柳,风吹过,树影窸窸窣窣地动。湖面波光粼粼,镀上一层银色的细毯。亭子里倒是暗的。两个老头静静坐着,幽蔽得很。说话也是轻轻的。换成两个女人,同样这么家常地聊天,必然是咋咋呼呼。男人不会。愈是家常琐碎,愈是说得秀气。作文章似的。也对,都是作协会员了。张老头给他看新写的一段武侠小说。顾士宏说,现在不作兴这个,要写现实主义题材。张老头道,武侠世界里也有现实,现实中也有虚的,这叫虚虚实实。“你要是真把平常过日子的情形写下来,保管比武侠书还野豁豁。斗智斗勇见招拆招,生活里哪样少得了?”顾士宏点头认同,“过日子,是门大学问。人这辈子,没什么大事,把家里的事都摆平了,就是了不起。江湖高手。”张老头道:“是‘糨糊高手’,过日子要会淘糨糊。”两人都笑。停了停,张老头告诉顾士宏:

    “——我老婆,最近有点老年痴呆症前兆。”

    临睡前,顾士宏给妹妹打电话:“钞票的事情,真的不急。我是你嫡亲哥哥,我要是揭不开锅,你再怎样我也只好两手一摊。现在我退休工资不少,也没啥负担,钞票存在银行也就那么一点利息。借给自己妹妹应急,那还有什么话好说?你自己当雷锋,也要给别人做人的机会。”电话那头听到这里一笑,“好呀,你拿一百万来,我给你做人。”顾士宏嘿的一声,“那我也拿不出来。你当我是印钞机啊?”顾士莲道:“你女儿是印钞机,问她借一点。”顾士宏笑:“你自己同她说。”顾士莲叹道:“嫁出去了,不指望了。”又问,“女儿出嫁,当爸的什么心情?”顾士宏呼出一口气,“爽啊,像拔掉蛀牙一样。”顾士莲道:“瞎讲。”顾士宏呵呵笑,停顿一下,“——等你们朵朵出嫁那天,你就知道了。”

    挂掉电话,又打给顾清俞。问她有没有认识的神经内科医生,介绍给张老头的女人。“刚刚刷过牙,一转身,又去刷一遍。锅上烧鸡汤,自己跑出去兜马路,亏得邻居报警,否则房顶都烧没了。前脚碰到人打招呼,后一秒就忘个精光,连是男是女也想不起来——”顾清俞翻名片,找到一个华山医院神经外科的医生,“我问问。”顾士宏说:“我决定了,从现在开始打麻将,预防老年痴呆,免得将来连你和顾磊都认不出来。”顾清俞道:“老年痴呆跟这没关系,否则还要医生干吗,人手一副麻将就好了。”顾士宏道:“我要是真认不出你,你肯定开心死了。”顾清俞嘿的一声,“我是捡来的?”顾士宏道:“你这人比较没良心。”她问:“为什么?”顾士宏叹道:“要是有良心,老早就结婚了,也不会让我操心到现在。”

    “结婚了,说不定你操心的事更多。”顾清俞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妥。停顿一下,好在父亲并没有接口。便又笑笑,撒娇的口气:“——你女儿良心大大的好。”

    “儿女都是讨债鬼。良心大大的坏。”

    顾清俞把父亲最后这句发给施源。又问他:“在干吗?”他说:“看书。”她问他:“看什么书?”自觉有些刨根究底。他拍了照片发给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这么高大上?”她调侃自己:“现在只看网文了。”他道:“其实在看《故事会》,不好意思发给你。”两人玩笑几句。顾清俞其实是想问他,东西整理得怎么样了,下周搬过来,这边还需要置办些什么,等等。话题完全接不上。正要作罢,他忽地发过来:

    “我爸妈问你哪天有空,来家里吃饭。”

    她一喜,舒了口气。发消息便是这点好。写字到底比说话笃定些,慢了几拍,措辞便不容易出错。也看不见表情。四平八稳地,“——好啊,我这一阵都有空。”

    过了片刻,他问她:“你在干吗?”她回答:“喝茶。”他道:“这么晚喝茶,不怕睡不着吗?”她看一眼对面沙发上的展翔,回过去:“还要工作一会儿。”

    “是提到我了吗?”展翔瞥见她的表情,神情一振。来了劲。

    “是啊,”她放下手机,走近了坐下,“我跟他说,一个十三点半夜里冲过来说要跟我聊天。我让他准备好,十分钟后没消息,就直接报警。”

    “而且还喝了点小酒。”他故意吓她。

    “说吧,什么事?”她朝他看,“给你五分钟时间,如果是废话,就直接出去。”

    “不是十分钟吗?”他笑了笑,摘下表放在桌上,“也好,五分钟就五分钟。”他径直看着她,面带微笑,却不发一言。又问她讨茶喝,“这茶叶是上次法国带回来的吗?味道不错。有水果香,我喜欢。”她不语,随即站起来,呼出一口气,“OK,是我上当了,你说你有要紧事,我才放你进来的。”打开门,做个送客的手势,“——出去。”

    “其实是想郑重地对你说一声,新婚快乐。”

    他离开后,她在茶几下发现这张卡片,字迹端正得像个小学生。旁边是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张南极航海图,标明了他去南极旅行的线路,还有船长和探险队长的签名,以及各种花花绿绿的手绘。他说是返程途中拍卖会上拍得的,“2008.79美金。这个数字对我来说,有特别意义。”她想起来,这是初遇他的日子。2008年7月9日。

    “谢谢。”临睡前,她给他发去消息。原来认识他已经整整十年了。也是,只有老朋友,才会随便到毫不留情地逐客,而不必担心他生气。他的笑容,像航海图上那只手绘的企鹅,透着憨态可掬。又或许,只有在她面前,他才是这样的表情。连出门时手差点被夹,他也只是“哎哟”一声,甩了两下,半是委屈半是发嗲地:“亲!你这样不大礼貌哦。”

    “两千多美金拍这么一张纸。你果然是暴发户。”她道。

    他发来一个大大的贼忒兮兮的笑脸,“那也要看对谁。”

    这样的夜里,顾清俞忽生出一种别样的情绪。尘埃落定的踏实,还夹杂着一丝慌乱。像牛排上涂芥末酱,沉稳的口感添些刺激,吊鲜,也是另一种平衡。接下去的日子,有底,也没底。她想起李安妮几天前得知她婚讯时说的一句话,“只有结婚了,你才会重新审视周围的人。你以为你很熟悉的人和事,在这一刻将重新洗牌。你会变得更成熟。”这祝福词显得过于深沉,以至于顾清俞隔着电话沉默了好一阵,反问:“你看好这段婚姻吗?”仿佛这样的问题才配得上她那高深莫测的贺词。她回答:“当然。”又加上一句,“我对你有信心,你会幸福的。”两人在那一刻都有些唏嘘。顾清俞问她:“你呢,现在幸福吗?”她道:“非常幸福。”电话里传来她法国老公的说话声。李安妮告诉顾清俞:“Frank让我转达对你的祝福。他说,你是他见过最有气质的中国女人。除了我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