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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寅日,终于有消息传来。
太子刘据谋逆兵败,已逃出覆盎门。
卫子夫已有数日未曾合眼,听闻消息,一直悬着的一颗心竟缓缓放了下来,“据儿,你活着就好…”卫子夫喃喃道,眼泪不觉流了下来。
“陛下驾到!”通禀声远远传来,竟让卫子夫在恍惚间生出几分不真实。在此之前,她多么渴望能见到他,她一次次去求见他,只为让他听一听他们儿子所受的冤屈,可是他闭门不见,一次次回绝了她的请求和希望。如今一切都已经晚了,太子谋逆似乎已经成为了一个不争的事实,而她,却也不想再去辩白什么。
“皇后,你可知罪?”殿内的微尘在光线里肆意地飞扬着,卫子夫徐徐抬头,望着眼前的这个人。曾几何时,他虽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却也是她挚爱的夫君;曾几何时,他虽是严厉的君主,却也是慈爱的父亲。究竟是从何时起,他们之间没有了亲密只有疏离,没有了信任只有猜疑,望着他熟悉却又陌生的身影,泪水顺着卫子夫的脸颊缓缓滑落。
“不知臣妾所犯何罪?”卫子夫擦去眼泪,徐声问道。
“所犯何罪?”刘彻一声冷笑,居殿中坐下,厉声道:“你协助太子谋反,发动中宫中厩马车,调长乐宫卫队,取武库兵器,桩桩件件,哪件不是罪大恶极?”
“罪大恶极?”卫子夫喟然一声,抬眸迎向刘彻,“陛下身居甘泉宫中,自不会知晓有奸诈小人陷害据儿,更不会知晓据儿被人步步相逼到最后只能举兵自证清白!臣妾自问入主中宫三十八载,处处小心时时谨慎,从未拂过圣意,据儿蒙不白之冤,臣妾与据儿多次遣使者前去求见陛下,陛下却避而不见!即便是臣妾去建章宫求见陛下,陛下依然将臣妾拒之门外…”讲及此处,卫子夫咬紧了嘴唇,带着一丝恨意言道:“如斯境地,陛下,你让臣妾如何做?”
“听你所言,反倒是朕的不是了?”刘彻脸色一沉,怒目而视,“朕问你,若太子没有私行巫蛊,为何要迫不及待将江充问斩?若太子无谋逆之心,为何要举兵对抗刘屈氂?你们母子一个贵为皇后,一个贵为太子,若非己身之故,何人敢动你们分毫?”
卫子夫道:“在陛下眼中,臣妾还是皇后,据儿还是太子吗?陛下任由小人来未央宫肆意搜挖,幸好臣妾殿中防备谨慎,不至给小人可乘之机,但据儿宫中却未能幸免。那江充以桐人木偶之事诬陷据儿私行巫蛊诅咒圣上,以此人之手段,陛下最后又能信据儿几分?此事伊始,臣妾与据儿便派遣使者入甘泉宫求见陛下,却始终不得见,臣妾不知陛下近况,又逢刘屈氂举兵前来,据儿无奈只得应战。臣妾不愿据儿与陛下兵戎相见,数次前往建章宫求见陛下,可陛下…”
卫子夫睫毛微微一颤,几欲落泪,最后只是抿了抿嘴角,低声道:“如今臣妾再说什么也是无用,积重难返,木已成舟,陛下想如何责罚臣妾,臣妾均无怨言,只愿陛下能寻得据儿,令其重返长安,一切罪责都由臣妾来担!”
“都由你来担?你担得起吗!”刘彻振衣而起,喝声道:“你可知此一战,长安城中血流成河,尸骸遍地,外面个个盛传太子起兵作乱!朕若不重责太子,这天下当如何议论朕?百官又如何看待朕?”
“即日起,收皇后玺绶,禁足殿中,没有朕的允许,你不得出这椒房殿半步!”刘彻举步走向殿外,只留下一个冷冷的声音道,“卫子夫,你好自为之!”
殿门缓缓关上。殿外,七月的阳光如此刺眼,令人无法直视,如同人心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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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后,刘彻坐镇未央宫,开始逐一追责,同时严令三辅之地官兵搜查太子刘据的下落。
当日刘据得以在覆盎门逃出京城,乃是司直田任所私放,故此田任被处腰斩。而北军使者护军任安既接太子符节却拒不出兵,以怀有二心之罪同样被处以腰斩。少傅石德唆使太子举兵,被判以东市斩首之刑,夷三族。太子众门客及曾经出入宫门者一律处死,凡跟随太子发兵者,一律按谋反罪灭族。
储君在逃,朝中诛罚不断,一时间人心动荡,百官不安。
壶关三老令孤茂上《讼太子冤书》于天听,他上书言道:“陛下,臣闻父母为天地,子女为万物,唯有天地安宁,万物方能茂盛。今皇太子乃是陛下嫡出,本应承万世大业,行宗室重托,如今却为市井小人江充所害,挟天子之命而迫害太子,以至陛下父子反目!陛下,太子终为陛下之子,弄陛下之兵不过为求自保,何来险恶之用心?往昔,江充以谗言害死赵国太子,天下无人不知,而今陛下听信小人之言,发雷霆之怒,四处搜捕太子,以至智者不敢进言,辩者难以张口,老臣实感痛惜!望陛下宽仁为怀,莫要重责太子,令国本动荡。老臣怀赤诚之心,行忠君之事,请陛下明鉴!”
奏章呈上去后,刘彻读之心中虽然已有悔意,但并未公开赦免太子叛乱之罪,三辅之地依然严查太子刘据的行踪。
此时,隶属京兆尹的湖县泉鸠里,在一处峡谷中的茅屋内,刘据正藏身于此。由于此地距离长安三百余里,又隐藏在峡谷之中,故才方能躲过了三辅之地官兵的搜查。
主人家境贫寒,素闻太子贤名,甘冒灭族的风险将刘据藏匿家中,平日里以织卖草鞋来奉养太子,以至于自己经常食不果腹。刘据不忍,听闻一位富有的旧相识住在湖县,便让主人家带了自己的亲笔书信前去寻他,谁料竟在途中遭遇官兵盘查,以至于泄露行踪。
得知太子身在湖县泉鸠里,当地官员仿佛看到了富贵从天而降,八月辛亥日,地方官围捕太子。前来搜查的兵卒用力踹开屋门,湖县令史大声宣读太子罪状,刘据不堪其辱,转身走入房中将房门顶死,梁下一根白绫,刘据望着长安方向喃喃自语道:“母后,儿臣再见也不到您了…”
湖县令史见状大叫不好,待人破门而入时,只见国之储君早已自经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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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至未央宫中,卫子夫一言不发,只望向湖县的方向默然静立良久。芸娘心中十分不忍,却又不知可以做些什么,只能默默地陪着卫子夫暗暗流泪。
许久,卫子夫道:“芸娘,你出去吧,本宫想一个人待着。”
“皇后…”芸娘好声道,“让奴婢陪着您吧!”
卫子夫摇了摇头,望着芸娘的目光中带着感激,但依然说道:“去吧!”
芸娘无奈,只得徐步退下,将殿门缓缓掩上。
椒房殿空落而寂静,如同被遗忘在时光中的一粒尘埃,阳光透过窗牖在殿内投下一道道明亮的光束,在这个寻常的夏日里,卫子夫不禁想起了多年前在河边的那个午后。
那日的阳光也如今日一般明亮,她遇见了改变她一生命运的人。自此以后,她从一个卑微的歌姬一步步成为大汉朝尊贵无比的皇后,而她身边的人,也一个个平步青云,官至大司马,盛时一门五侯,荣宠至极。她的儿子,也是他的皇长子,自七岁始便被立为皇太子,贵为国之储君,三个女儿,以公主之尊,尽享荣华。
几十年的岁月,风云而过,可惜最终,一切都抵不过命运的翻云覆雨手。帝王无情,荣华与枯骨,不过转眼之间,即便尊荣如太子,贵重如皇后,依然难以逃脱。
“据儿,母后知道你孤单,你不要怕,母后来陪你了…”卫子夫眼中的悲怆之色逐渐为绝望所替代,当白绫垂下的那瞬间,她眼前忽然浮现出昔日田美人的身影,“帝王之爱又当如何,竟还比不得这天上云霞聚散来的长久…”
那一日,她虽有感同身受的喟叹,但又何曾想到自己日后会是这样的结局,卫子夫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两行泪水自眼角缓缓滑落。
当夕阳的余晖笼罩着椒房殿,这座宫苑里的一切都披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泽,芸娘推门一看,顿时哭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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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年之后。
“据儿…据儿!”刘彻梦中惊醒,满头大汗。在梦里他终于见到了自己一直思念的皇长子,前几日郎官田千秋的上书之言犹在耳边。
“…为子者,擅弄乃父之兵,其罪当笞。然天子之子误杀于人,何罪之有?臣梦一白发老翁,告臣此言,呈以陛下…”
夤夜沉沉,刘彻念之,泪流不止。
不久,诏书下。当年追捕太子之人,皆被诛杀,黄门苏文被烧死在横桥之上,杜周灭族,刘屈氂灭族,江充夷三族。
刘彻思子无依,修建了一座思子宫以寄哀思,又在湖县修建了一座归来望思台,望而思之,期太子魂魄来归。
三月,刘彻封禅泰山、石阁,见群臣,追悔以往从政之过,颁《轮台诏》以责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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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细雨,五柞宫内刘彻虚弱地躺在卧榻之上,自知时日无多的他,唤来四名心腹大臣,宣读遗诏立幼子刘弗陵为太子,又将内廷绘制的“周公辅成王”图赐给其中一名近臣,道:“霍都尉,日后辅政之责朕便交予你了!”
待近臣退下后,刘彻又召来钩弋夫人,告知其立幼子刘弗陵为太子一事,赵嫣闻言自然大喜过望,不住伏地叩谢道:“陛下圣明!”
“嫣儿,你以为朕待你如何?”刘彻缓缓问道。
赵嫣面露感激之色,道:“陛下待臣妾自然是恩宠又加,当年臣妾不过是一乡野女子,若非遇到陛下,何以有今日之荣耀!”
“那就好!”刘彻徐徐点点头,道:“朕待你不薄,你却为求一己之私,害死朕的皇太子,你可知罪?”
刘彻语气低沉而暗哑,好似在斥责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但赵嫣听在耳中顿时大惊失色,她忙伏地惶恐道:“陛下可是听了什么人的话,臣妾万死也不敢谋害皇太子呀!”
“哼!万死不敢!”刘彻冷笑一声,口气转而凌厉,“你以为朕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你勾结江充制造巫蛊,暗交苏文为己所用,更离间朕与据儿的父子之情,令皇太子不能自明,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说?”
“陛下…陛下!”赵嫣连连叩首辩解道,“臣妾是使了些手段,但远不至陛下所言这般,还求陛下查明还妾身清白!”
“朕看查明就不必了!你若没有做过,那就在朕跟前以死明志吧!”当刘彻冷冷地说出这句话时,赵嫣简直不敢相信,那个昔日对她恩宠又加的君王,那个刚刚册立她儿子为太子的夫君,怎么突然变得如此铁石心肠?
“陛下!陛下!”赵嫣哭泣道,“弗陵还如此年幼,陛下忍心看到他没了母亲吗?”
刘彻闻言脸上浮现出一丝耐人寻味的表情,他对赵嫣意味深长道:“子少而母壮,昔有吕后乱政之鉴,朕又岂能留你?”
赵嫣听罢身子一软,瘫倒在地。她筹谋良久,终于如愿以偿,她的儿子弗陵离帝位仅有一步之遥,可如今得偿所愿之后,偏偏命运跟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她终究还是看不到她的弗陵子登上宝座。
“子少而母壮,子少而母壮…哈哈哈!”赵嫣大笑着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自戕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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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丁卯日,一代帝王刘彻薨逝五柞宫。
又一日后,戊辰日,年仅七岁的刘弗陵继位,是为汉昭帝。
白云苍狗,世间为欢几何?多年后,茂陵巍巍而立,长安城南桐柏亭草木苍苍,昔日的帝后早已化作一堆白骨,当年的恩怨情仇也消散在了时光深处。
唯一不变的,是天上依旧飘来飘去、聚散不定的云霞,它仿佛在诉说着世事的变迁和难测。若,人生只如初见,那么尘世间的遗憾会不会少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