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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过后虽是出了太阳,天气却是分外寒冷,永巷的宫婢们呵着冻了通红的手开始了一天的劳作。卫子夫正低头搓洗着宫服,却听耳边传来一片啧啧的羡慕声,心道无非又是哪个宫的宫婢得了主子的赏赐在众人跟前炫耀了,卫子夫原就不关心这些,仍是低头兀自洗着衣物。
“秋菊,你可是命好,才入宫不久就分到皇后宫里,还能赏到这等好物,可是羡慕死我们了!”
“可不是么,你日日得见皇后,往后登了高枝可别忘了我们姐妹。”
那个名叫秋菊的宫婢梳着寻常宫女的双丫髻,一双杏子眼带着得人羡慕的喜悦,不无得意地扬着手中亮灿灿的金叶子道:“陛下与皇后恩爱,我等宫人照料细致,皇后自然高兴。可别羡慕着我,要羡慕,羡慕那皇后去,得了陛下宠爱,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
“真的啊,秋菊,快说说陛下都赏赐了皇后什么宝贝?”一个宫女嚷嚷道。
秋菊神秘地笑了一下,以见多识广的口气说道:“就说前些天吧,皇后说椒房殿中的摆设都看乏眼了,第二日陛下便命人送来一盆翡翠珊瑚,那珊瑚节子,你们做梦都想不到,比我三个指头都粗呢,那色泽…”秋菊啧啧叹了两声,“红的闪眼呢,一看就是稀世的好东西!”
那几个宫女怀着各自的羡慕嫉妒,依然讨论着椒房殿中那盆翡翠珊瑚和秋菊手中的金叶子,卫子夫却在那一瞬间如同五脏六腑被灌了冰水,寒到了心底。这就是自己在宫中等了快一年的结果吗?再是望穿秋水,再是愁肠百结,却等不来他的只字片语,原来他早已忘却旧情,与皇后恩爱如初了!
陛下,难道这就是你当初对子夫的承诺吗?昔日的一幕幕浮于眼前,此时对她而言却如同寒日饮冰水,点滴冷在心头。
阳光在水面上投下明晃晃的影子,宫婢们浣好衣物三三两两地散去,卫子夫犹自怀着心思,僵硬地搓洗着宫服。
“卫子夫,你这么笨手笨脚,洗几件衣物都如此之慢,活该你没有受赏的命!”势利的宫女正叹自己命苦,没摊上个好主子,没有秋菊这份赏赐,眼见着还有不如她的卫子夫,挖苦斥骂了几句方才心里舒服了些。
“就那不死不活的田美人,怕是卫子夫这辈子都没这个命了!”另一个高个子的宫女也是面带讥诮,不失时机地过来掺和嘲讽一下。卫子夫仍作充耳不闻,低头干着自己手中的活,那两个宫婢甚觉无趣,啐了一口扭头走了。
待周遭再无他人,卫子夫终于撑不下去了,身子一软颓然瘫于井边,“陛下,宫中重门深掩,岁月深长,子夫还要再等下去吗?”心底的叹息如同浓得化不开的水雾,一个转身的瞬间,便蒙上了卫子夫夺眶而出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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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天黑的愈加早,未到酉时便已暮色四合,束豫一边做活一边时不时地看着窗外,嘀咕道:“天色这般晚了,子夫怎么还不回来?”正说着,忽然听见殿外有脚步声传来,不由欣喜喊道:“子夫,你可回来了!”
“姑姑,子夫还未归来吗?”公孙敖手提一包炭火,走近问道:“往常这个时辰,子夫该是回宫了吧?”
“可不是么!”束豫立起身子,向公孙敖道:“公孙护卫可是来寻子夫?”
公孙敖点了点头,将手中炭火递了过去:“姑姑,上回拿来的炭火该是用的差不多了,这些估摸着能用到开春。”束豫接了过来,连声道谢:“多谢公孙护卫了!”
“哐当!”这时内院传来花盆坠地的声音,束豫猛地一惊,公孙敖转首喝道:“何人在此?”只见暮色中一个人影立于花架跟前,公孙敖快步走近一看,惊讶喊道:“子夫?”
“哎呀,子夫,你可回来了!”束豫紧随其后跟了过来,“快进屋吧,外头冷。”话音未落却见卫子夫软软地倒了下去,公孙敖赶紧扶了过来,连声喊道:“子夫,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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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醒来已是深夜,一盏烛火静静地燃于床头,束豫伏在床沿浅浅睡着,身子因为侧卧,呼吸声都显得颇为沉重,卫子夫心中不忍,轻声唤道:“姑姑…”
束豫朦胧睁眼见卫子夫苏醒,即刻有了精神,喜道:“子夫,你可醒了!”
卫子夫撑起身子想坐起来,“姑姑,我这是怎么了?”束豫忙起身按道:“子夫,你快躺下,你在外头冻了一日,回来身子寒就倒下了。”
“哦…”卫子夫记起来了,一想起永巷中那个叫秋菊的宫女说的那番话,心中又不禁冷了几分。蓦然间公孙敖的影子浮上眼前,“姑姑,公孙兄长来过了?”卫子夫想起曾在花架下见过公孙敖。
束豫点头道:“可不是,公孙护卫又送了炭过来,真是难为他了!他在这里等你,结果刚见着你,你就晕了过去,我与他俱是吓了一跳,我一摸你手脚便知你是受了寒,幸好上回孙太医开给娘子的药还有些,公孙护卫当下去煎了药,见你喝过药在昏睡便先行回去了,嘱了我好生照料你。夜间娘子与我一道守着你,娘子身子不好,大冷天又有些咳嗽,刚回去歇着了。”
卫子夫感激道:“姑姑,替我多谢娘子,今日辛苦你们了。子夫已无大碍,你也早些歇息去吧。”
束豫看卫子夫确无大碍,一阵困意袭来,不由打了个呵欠道:“那我去歇着了,你也睡吧。”言罢,灭去床头的烛盏,轻声掩了门出去。
灭去了灯盏,只余下了一屋月色的清辉,卫子夫却再无了睡意。夜幕中的月光犹自皎洁,卫子夫披衣而起,夜深寂寂,望着从不离身的彩缨,昔日与刘彻相处的一点一滴尽然浮于心头。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朕今日许下的便是一生一世!”
“相信朕,朕定然能接你回来…”
那一幕幕依旧宛如昨日,历历尚在眼前,只不过一个轻轻的转身,便已隔了一个春夏的时间。卫子夫长长叹了口气,是否一入宫,连岁月都变得这般无情?
“为何不能说他刻薄寡情?十二年,整整十二年了,他都没能再想起昔日与他在漫天飞雪中的赏梅之人。抑或,他根本就忘记了我是谁?”
田美人哀怨的神情又一次浮于眼前,触动着卫子夫心底最柔软的弦,在这无人相伴的寒夜里弹出冷冷的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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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的天气虽透着寒凉,但好在出了暖阳倒也少了几分寒气,日落时分暮色尚未聚拢,余晖却一寸寸地收敛了起来,只剩漫天云霞如层层霓裳飘于天空,流光溢彩间煞是好看。
“娘子!”自永巷归来,卫子夫刚推开殿门,便见田美人一袭墨雪袍立于花架旁,正凝神看着天边的流云。
田美人闻言并未回首,眼眸仍是望着天边的云彩,言道:“子夫,你看那落霞铺金叠彤,亮灿灿的一片,真是好看!”
卫子夫走近田美人,仰首望着满天云彩似有所思:“隔了多少年,落霞还是这般好看!以前我与弟弟经常坐在家乡的河边,一起看着彩霞铺满河面,那时弟弟还说要采下一片与我缝做衣裳,不觉都过了这些年了…”想起儿时的往事,卫子夫的唇边浮上一丝笑容。
田美人浅笑道:“是啊,光阴漏的就是这般快,如今想来,还是那时过的最为快乐!”
两人就这样并肩而立,看着漫天云霞,田美人道:“子夫,未曾听你说过你的弟弟,你家乡可还有什么亲人吗?”
卫子夫微微颔首,言道:“除了弟弟卫青,家乡尚有两个姐姐。”
田美人轻轻哦了一句,眼光飘向远方,亦似想起了自己千里之遥的亲人,良久默然不语。暮色渐渐四合,沉云拢起,适才旖旎多姿的云霞亦徐徐散去,卫子夫柔声道:“娘子,天色已晚,快进屋吧。”
田美人幽然叹了口气,似在自言又似在说与卫子夫听,“岁月经年却只如白云过隙,瞬间而已。帝王之爱又当如何,只在一夕,竟还比不得这天上云霞聚散来的长久!”
轻轻一叹间,卫子夫见她分明在锦瑟年华,而眼角眉梢却都似染尽风霜。一瞬心动,念及己身,心底亦是感同身受的喟叹。伸手扶过田美人,卫子夫安慰道:“娘子,天气寒凉,当仔细身子才是。”
田美人却凄凄摇头,敛眉低首间蓦然问道:“子夫,你可曾想过要脱离这宫中生活?”卫子夫心中一怔,虽是知她心底怨意已深,却不曾想会对自己问出这番话来,踌躇间正不知如何作答,却又听田美人缓缓道:“你不似我,何苦又将这大好韶华付与这薄凉皇城?不若早些出宫了罢!”
卫子夫闻言惶然,忙曲膝道:“娘子,可是子夫侍候不周,这才要将子夫打发了出去?”
田美人忙俯下身子搀扶道:“子夫,我岂会不知你待我深厚,又怎会忍心将你打发出宫?”田美人缓缓言来,“你可还记得那日回来后,你突然昏阙过去?”
“嗯。”卫子夫轻轻点头,面露不解。
“那日姑姑与公孙护卫在外间煎药,我在内室照料你,你迷迷糊糊间不断唤道‘陛下,陛下…’我虽然听的不太真切,却也想到当初是太后遣你来的撷芳殿,而你又与当今陛下年岁相差无几,当下我便断定你所唤之人应是当今陛下刘彻。”
卫子夫心中一怔,口中默然不语,静听田美人继续说道:“那日起,我便隐约猜到太后为何会指你来撷芳殿,只是,子夫…”田美人顿了一顿,情深意切道:“这深宫内院于女子而言并非是一个好归宿,在这里,女人只能将光阴付与流年,坐等红颜枯老,即便是得帝王垂怜,恩宠亦只是朝夕之间。我这一生已然如此,你不似我,你尚有大好光阴可追,切莫白白辜负了才是!”
卫子夫动容点头,她感激田美人的适时提点,这如何不是盘旋于自己心头的结?自入宫以来太后的态度一直晦暗不明,而刘彻的心意也是棱模两可,想来他与皇后少年夫妻,意气用事后便又重归于好,怎么还会记得曾经有个卫子夫呢?
卫子夫心底长叹一声,隐去眼泪,收住了所有念想,俯下身子言道:“多谢娘子提点,是子夫愚钝!”
田美人扶起卫子夫,好声道:“子夫,在这宫中你与姑姑于我最为亲近,我亦当你是妹妹,我此生已被困于宫中,不想你再步我后尘,此事关系你终生,你当仔细思量。”
“嗯。”卫子夫微微颔首,望着田美人眸中自己的倒影,她知道是该作出决定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