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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那座金絮其内,败絮其外的破落山门,门前的积雪淹没了前坪上的鸟粪与落叶,只露出稀疏的草尖。
孟一苇兜着手,靠在朱漆斑驳的寺门上,望着在雪地里打坐的老和尚,惊奇又无奈。
是该惊奇!老和尚之前混吃等死的惫懒模样,让人自动忽略掉他是得道高僧和武学宗师的身份。如今看到老和尚一身明黄僧袍,一袭金色袈裟,单手便抬起丈余长、手臂粗的石杵,极有节奏地敲着小山般的石质木鱼,才想起这是位佛门大金刚啊!石杵敲击石木鱼,打夯般的砰砰作响,带起的余波清除了方圆三丈内的落雪,一丛枯草就长在老和尚座前的乱石缝里,却在漫天的风雪和震地的木鱼声中安然不动。
孟一苇更觉得无奈,早早就赶来捧场,本打算给老和尚布下一道书院的意,却被老和尚嗤之以鼻,“神佛打架,用得着凡人的东西嘛?”孟一苇只好兜手充当看客,无奈于老和尚的不知变通,更无奈于自己凡人之躯的孱弱。
不知道冬至日的风雪为何这样大,山已经不见了,路也早就埋没了,隐隐约约两个人影登上山来,来的近了,看到前边那人月白色的僧袍,孟一苇不禁眯起了眼睛。
小和尚紧紧抱着食盒,护着一丝余温。雪沫早就糊住了鼻孔,只能张大嘴呼哧呼哧地喘气。终于爬上山来,身后的大喇嘛也停下来,不再鬼影般的跟进。
小草用袍袖胡乱擦下脸上的雪沫,才从漫天的风雪中看清寺门前边的两个人影,“老和尚师父?小夫子师尊?”
孟一苇叹了口气,挺直了身子,也迈进了风雪中,先向小草的光头上敲了一记,然后拉着欲言又止的小和尚走回门厅里,这才说道,“不用说,也不要问,只看着就好了!”
小和尚深吸一口气,回头望了一眼禁闭的寺门,又向前看着孤零零敲着木鱼的老和尚,攥紧了拳头。
大喇嘛好整以暇,左手持印,右手成环形箍着腹脐间的金轮,口里默念梵语密咒。随着他的声音越来越大,金轮成了风暴眼,旋转的力道打乱了风雪飘洒的节奏,雪花越旋越快,越转越多,越绕越密,很快便在大喇嘛身前团聚成一个人头大小的雪球,并且快速变大,一会儿便足以挡住山门。这时,大喇嘛一拳打出,正中雪球,雪球飞速的滚动向前,正是老和尚的方向。
老和尚已经抬起了石杵,却没有立即落下,悬在半空,仿佛在蓄力。雪球越来越近,集拢了地上的积雪,像一座移动的小山。雪山距离老和尚只有三丈时,石杵终于落下,石质木鱼居然发出皮鼓似的闷响,然后一道肉眼可见的波纹从木鱼发出,迅速铺展开去。“轰”,雪山被气浪扫中,不再向前,而是在原地旋转起来,并且越来越小,很快偌大的雪山就重新回归到漫天的风雪里。
“三丈金身!只能保住身前三丈吗?”大喇嘛边走边说,虽然雪山湮灭,可却也帮大喇嘛扫清了前路的积雪,所以金靴踏在破碎凌乱的石板路上,嘚嘚响似马蹄。
老和尚同往常不一样,平时他碎起嘴来喋喋不休,此时却一言不发,只是一声又一声的敲着木鱼。
“老和尚,同为沙门,为何不共建无上佛国?”大喇嘛停下来,与老和尚遥遥相对。
“你的佛不是我的佛”老和尚终于开口
“呵哈哈…”大喇嘛一阵狂笑,“你这座红莲寺,几千上万的僧弥,只有你这一座佛孤零零的坐在门外啊!”
“他们的佛腐了,朽了,我的佛镇守此地,纵其堕落,休过雷池!”老和尚声音先是落寞,而后铿锵有力
“冥顽不化啊!那就先敲碎你这颗木鱼脑袋,然后再给你寺里的大佛重塑金身。”大喇嘛大声呵斥,随即双臂一弓,身体快速膨胀起来。他本来就颇为雄壮,此时更是威如蛮神,身高足有两丈,浑身虬结的肌肉如蟒蛇游动。那身华丽的法袍虽然被撑得勒进了肉里,却不曾损坏,可见绝非凡品。
“浮屠身?不对,浮屠身精绝枯槁,哪有这般雄壮?”孟一苇喃喃自语,引得身边的小草侧目,“果然是体气神三元合一啊!引气入体嘛?”
小草和尚刚想问得来龙去脉,只听场中一声暴喝,大喇嘛一跃便来到老和尚身前三丈,泛着金属光泽的拳头狠狠向前凿去,拳大如铁钵,似流星,擦破空气的热量,使一小片区域的雪片变成了雨水,然后又蒸腾成气体,一片朦胧中,大喇嘛的拳头似探出云雾的巨兽头颅。
“当”风雪飘尽,云开雾散,只见大喇嘛拳头将落未落,老和尚的石杵高高抬起,正好抵住大喇嘛的肘腋,将气力化于无形。
大喇嘛又爆喝一声,纵身老和尚身后,再次出拳,砸向老和尚后脑。老和尚石杵后仰,再次击中大喇嘛的肩胛。
自此,大喇嘛拳砸,腿撩,肩靠,头槌,在老和尚周身三丈处,迅猛如虎。老和尚的石杵则化作阵阵虚影,击中大喇嘛肘腋、腿弯、耳根,攻敌之必救,划进攻于无形,正是千佛捻叶手的无上真谛。
“砰”大喇嘛终于收拳不急,被石杵扫中前胸,飞到十丈外,砸碎了一块山石。
“呵哈哈…”撑身坐起的大喇嘛,哈哈大笑着摇头,“果然,蛮力胜不了你这佛门大金刚啊!”说完,身体急速收缩,恢复到正常身形后仍不停止,居然还在缩小,最后竟变成了如小草和尚一般的小沙弥,披着宽大的法袍,白白净净,双眼湛湛,金光璀璨。
孟一苇盯着大喇嘛刺破风雪的绽光神目,心道,“以体囚神?在体内开神域嘛?还是用金轮碾磨神佛?”
大喇嘛站起身来,拖拉着松垮的法袍,慢慢向老和尚走去,还是在老和尚身前三丈处,他抬起双手,结密宗无上法印,然后缓慢前推,指尖发出的耀眼金光,汇成一道金光灿灿的金轮,金轮飞速旋转,凭空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像是碾碎了虚空。
老和尚还是抬起石杵,石杵显然是粗糙打磨而来,上面菱角分明,石纹纵横。石杵抵住了金轮,金轮转速变慢,但是“咔嚓,咔嚓”的声音变得更响,仿佛石磨里倒入了铁疙瘩,两者正在互相研磨。
僵持之下,大喇嘛手印再变,金色金轮轰然破碎,化作一股金色水流,顺着石杵的纹路慢慢向上延伸,直到快要接近老和尚的手时才停下。然后,分布石杵各处的金色水滴都化作了一道道小金轮,再次开始快速旋转,小金轮肉眼难见,可是孟一苇却能看得清清楚楚,不禁暗自心惊。
随着成千上万道小金轮的快速研磨,石屑像筛落的米糠,石杵快速变细,从开始的手臂粗,变成蜡烛粗,再变成筷子般粗细。这时,老和尚突然发力,筷子粗细的石杵猛然下坠,敲在石质木鱼上,石杵轰然爆裂成碎末,也将那些攀附其上的小金轮全部震碎,同时一道洪钟大吕般的声波从木鱼发出,向前方的大喇嘛碾压开去。
大喇嘛眼中神光一颤,如大鸟般掠起,快速后退,同时法袍离体飞出,挡在身前,“刺啦”,法袍在声波的冲击在出现无数破口,但是却没有四分五裂,隐约可见破口处有金色的丝线将撕裂的法袍连在一起。法袍虽然破损,但好歹给了大喇嘛飞退的时间,大喇嘛再次后掠十丈,落地前已经恢复正常身形,团膝而坐,快速结印,手指翻飞间,身前已经是密密麻麻的梵语密咒,组成一道金晃晃的堤坝,阻挡正在靠近的声量。
“轰”的一声,金光乱溅,声浪随着咒墙一同湮灭。
纷乱的气流卷动积雪,场中一片朦胧。
风止雪落,老和尚和大喇嘛还是相聚十丈,老和尚手中的石杵已经化为石沫,石质木鱼的顶部也裂开好大一条缝隙。这一边的大喇嘛身穿破烂的法袍,脸色如金纸,嘴角一抹血迹。
“好有心机的老和尚啊!趁某家囚神入体,内韧外虚之时,以大金刚力供我肉身,幸好某家法袍得力,不然真要被你破去皮囊。”大喇嘛边说边摇头,“但是,你真觉得某家只有外家修身一道?既然你神形见佛,那就配享这天魔之舞吧!”话落,大喇嘛的头顶黑气蒸腾,在这白雪皑皑的世界里,像是有绝世画师用纤笔细细勾勒,先是曼妙的身姿,接着是轻薄的衣裳,然后是魅惑的脸庞,十二道或抱琵琶,或舞彩铃,或捧花簇的天魔女显形而出,姿态圣洁,唯有额间一块黑色的印记,将她们的表情衬托的格外森然。
“唉!这等古法不该现世,佛陀尚视之为肉身劫,凡人怎承受的住?”老和尚喟叹,随后担心的看向门厅处的孟一苇和小草。
孟一苇点点头表示没事,大喇嘛似乎有所顾忌,并未将此法公然于世,除了老和尚法眼如炬外,凡人只能看到一片朦胧的黑云,当然孟一苇自然瞧得清楚,而且看得无碍,只是大喇嘛“以神驭气”的法门着实令人心惊。
老和尚放心下来,又看向小草手中紧紧攥着的食盒,对着紧张的小和尚了然一笑。
突然梵音渐起,老和尚回神过来,发现那十二尊天魔已经漂浮在周身三丈处,圣洁者闭目唱经,妖媚者撩胸露乳,飘然者反弹琵琶,娇憨者撒花甜笑。老和尚轻念佛经,皮肤泛出淡金色的光芒,仿佛透明一般,周身骨骼如流动的金色火焰。
“居然是金髓佛骨!”大喇嘛眼光一凝,随后居然反手结印,咒文飞出,不再是金光灿灿,反而漆黑如墨。
总共十二道漆黑的咒文,分别没入十二天魔的体内,十二位妖娆的魔女开始变得狰狞。先是皮肤带着鲜血整片整片的剥落,伴着她们尖锐的哭号,肉身也开始溃烂,白色的蛆虫在新鲜的血肉中来回滚动。
“咚”一位天魔女的眼珠掉落,正好砸在老和尚头顶三丈处,激起一阵金色的波纹,那颗腐烂的眼珠眨眼间被净化。这只是一个开始,冒着黑气的血块,滴着浓水的内脏,滚在一起的蛆虫,从十二位天魔女的身上不断掉落。老和尚周身三丈存在一层无形的屏障,波纹隐现间将掉落的污秽湮灭一空,可是那层屏障也渐渐变得稀薄,泛起的金色波纹不再璀璨,反而有丝丝黑气缭绕。
“昔日,佛祖于菩提树下脱肉身劫,也曾叱咤诛魔,老和尚如今也只好金刚一怒。”老和尚说完,指向身前的石质木鱼,一道金色火焰从脊柱中流出,顺着手指附着到木鱼上,金色火焰一过,本来粗糙的石质木鱼变得水晶般剔透,并且内部燃烧着一尊佛火。
老和尚左手抵胸,右手按腹,喉咙滚动,“叱咤”二字喷薄而出,响彻天地。
十二道天魔抱头尖叫,黑影氤氲欲散,老和尚金刚怒目,“逃不得!收魔!”淬火后的木鱼发出嗡嗡轰鸣,其内的佛火伸出十二道火链,将天魔牢牢锁住,瞬间收进了木鱼里。
“哈哈,果然啊果然!”大喇嘛不怒反笑,“佛骨中的金髓,一滴便燃佛火啊!但是嘛…”
话音未落,就见木鱼内的佛火一阵摇晃,十二尊只是骨架的天魔张嘴仰天,似乎在无声的狂笑。她们奋力掰开胸骨,只见里面一团紫莹莹的污血,污血遇佛火而不燃,反而将佛火染成的紫焰。
老和尚轻叹一声,“业火血污,大喇嘛,值得嘛?”
大喇嘛面色挣扎,随后大喝道,“为我沙门无上佛国,当是值得!”
老和尚不再言语,木鱼本来就有裂痕,此时经由佛火和业火的煅烧,终于难再支撑,轰然爆裂,老和尚大袖一挥,卷起佛火和业火,一口吞下。
只见一团紫气萦绕在老和尚胸部,周身金髓聚集在紫气周围,尽起佛火,慢慢煅烧,终于紫气燃尽,但是金髓也消耗大半。
就在此时,十丈外的大喇嘛一声大喝“三元归金轮”,然后急掠而起,十丈转瞬即逝,手臂爆长二尺,绕过老和尚脑袋,击中老和尚后颈椎骨,老和尚周身一颤,椎骨裂成三段。
大喇嘛暗喜得手,却听到老和尚喧了声佛号,一拳正中大喇嘛腹部,其中传出玻璃破碎的声音。
两人保持着如此姿势,风又起,雪又落,两人同时收拳。
老和尚依然盘坐,大喇嘛此时也坐在老和尚身前。
一片雪花落在老和尚身上,他全身的骨头全部碎起了细纹。
“你的佛骨碎了,去西天吧!”大喇嘛嘿嘿说道
“你的轮子也碎了,去你狗屁的佛国!”老和尚恢复了往日的嬉笑怒骂。
随后,两人皆一阵沉默。大喇嘛轻声道,“让你的徒弟和某家…”,话未说完,就听远处的孟一苇大喊,“二位小心!”,大喇嘛猛然回首,冲着上山的路口大喝道,“鼠辈敢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