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均州城内,分明是一片萧条,却偏偏洋溢着一种怪异的喜气。
新登基的陛下李重福要纳妃了,纳的是均城中富户秦家的独女。
据说,李重福一来均州便喜欢秦家小姐了,只是他一直低调,并没有机会表白。
李重福起兵后,专门颁布了军令,均州城内唯有秦家四围三百步内免屠。作了真命天子的李重福如今要纳妃,秦家小姐自然是不二人选。大喜之日,李重福特地下旨旨,全军将士自可与陛下同乐,军法不禁。
迎亲的轿子就停在秦家大门外。
这是顶什么样的轿子啊,大概乱兵们听说皇帝穿的用的都是黄色,为了讨好陛下,他们才备下这顶黄软轿。
皇家用的是明黄,民间哪里有?
也真难为这些人了,搜罗了各种各样的黄,拼凑成轿衣。有女人衫子上的鹅黄,酒帘上的杏黄,店铺里的姜黄,倒还真有几片不知哪里弄来的明黄布料。粗针麻线,歪歪扭扭斜着缝在一起,硬套在轿上。有几处黄得发怪,却是硬贴上的裱糊纸,这便是乱兵们抬来给李重福迎“皇妃”的花轿。
本是顶两人抬的小轿,轿杠两侧却硬挤下八个,非要全八抬大轿的礼数。
轿子一早就抬过来,秦家的小厮见了,不知死活掩嘴偷笑,给乱兵们看到,立时按在轿杠上剁了脑袋,悬上轿帘,说是“给过门妃子去祟冲喜”。
这小厮才十几岁,从乡下来秦府仅仅数月。人头悬在轿帘前,断口里尚自滴血,满面惊恐,五官扭曲。一旁乱兵看也不看,连人头带轿帘一把掀起,示意秦家小姐上轿。
秦家小姐手掩发饰,低头迈步上轿。血淋淋的人头从她苍白的脸旁划过,几滴血落上火红的吉服。
抬轿护轿的乱兵一齐聒噪,连吼带嚷大呼小叫:“起轿还宫喽……”
坐在轿内的秦家小姐泪如雨下,自己要……嫁人……?
那些虎狼叛兵,便是迎亲队伍?
那贴裱糊纸的怪轿,便是那些清白女儿家一生只能坐一次的……花轿……?
花轿停了,秦家小姐矮身下轿。
刚刚站定,四周震天般喝彩喊好一时如阴司里鬼哭狼嚎齐齐爆发。
她这才看清,她给抬进均州府衙,面前就是府衙大堂,原来所谓陛下的行宫就是这座衙门。
府衙里,大堂前,密密匝匝挤了数百乱兵看热闹,扯着嗓子冲陛下的新妃子调笑乱吼,沫液横飞。数不清的人头臂膀在人堆里晃来晃去,简直像是蛆虫蠕动。秦家小姐一阵恶心,紧走几步,迈进府衙大堂。
进来才发现,大堂里一只烛火也无。几个乱兵在后面将朱漆大门掩上,两扇门重重相合,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了。
这夜,均州城里处处狂欢,醉醺醺的乱兵满街乱窜,只有陛下驻骅的府衙,几条街之外都是静悄悄的。想是乱兵识相,不敢扰陛下春宵。
柯雄、安波柱等人开始还疑有暗哨埋伏,步步小心。府衙正堂大门不闭,待众人一路进去了才相信,圆房之夜,李重福真的是不为春宵设防。整座“行宫”,大堂二堂空无一人,空得诡异。
李重福的心思,有些天机莫度,神鬼不测。
两盏风灯挂在三堂匾下,依稀灯火下,映出张令人憎恶的脸。
崔文利大马金刀稳坐堂前,他的手后立着不少人,他们正在盯着这些不速之客。
崔文利抚膝道:“到这里就行了。后面春宵一刻值千金,耽误一刻你们都赔不起。就再劳我动回手吧,把你们脑袋留到这张案上。”
说着崔文利手指公案,密密麻麻摆着满案人头。
安波柱刀锋横截,挺前两步,左腰疼得钻心,柯雄景况还不如他,其余的人也都参加了昨晚那场恶战,没余下几分再战之力。崔文利该就是看准这点,才敢在这里为李重福新婚守夜,静待他们自投罗网。
柯雄深吸了一口气,轻声对张宝儿道:“这里交给我们,李重福留给你……不要小看他……他远比你想的要强大的多……”
柯雄的声音越来越小,细若蚊哼。
柯雄知道张宝儿不会武功,将李重福将给张宝儿,当然是要倚靠跟进在他身后的华叔和吴辟邪,算起来他们二人的武功是众人里面最高的了。
可是,凭着他们三人真的能拿下李重福吗?
突然,柯雄一声暴吼,不管不顾,拔出双锥,合身扑上,朝着崔文利兜胸便刺。
安波柱深吸口气,刀锋翩闪,紧跟进着朝崔文利兜顶一刀劈下。
安思顺等人,也毫犹豫冲上去,与崔文利的手下战成一团,死死的阻住叛兵,为张宝儿进入后宅创造条件。
张宝儿看了他们一眼,说了声“我们走”,便向后宅而去。
……
秦家小姐终于看见李重福了,他身着高冠黄袍,俯仰之间极有分寸气度。从侧影看去他应该是在写字,笔意飘忽,说不出的俊逸,悬腕飞腾,隐隐看去漫纸撒出星辉。只是空气里甜丝丝的腥味比大堂里还浓,浓到化不开。
秦家小姐手伸向发髻,盈盈一握,发簪尽入掌心。掌心很凉,一条冷线从掌心直贯心底。寒凉乍激,她的心给激得一挣,居然渐见明晰起来。
这簪子极普通,戴在冷雨凝发问丝毫不显眼。白玉扁长身,下收尖,光素无纹,簪首弯作如意,盘绕葵花卷云。
“爱妃……在看朕写字是吗……”李重福开口了,却并不回头。语气咝咝,像两块金属用力摩擦,擦出未可言说、似悲似喜的凄凉,又像是天上如水的月亮,几欲沉山。
秦家小姐心跳又在加快,她手按胸口,静静道声“是”。
“好!”李重福掷笔,负手道,“这幅字专赐爱妃。”
欣赏片刻,李重福袍袖轻扬,回身向秦家小姐走来。
李重福脚步声若有若无,听脚步声分明还远啊,他究竟是人是鬼。
天啊,那张脸,秦家小姐右手死死掐住左胸,用力之狠简直要将自己心脏挖出来,剧痛中努力保持最后几分清醒。
来了,那张脸离自己越来越近,秦家小姐屏住呼吸,抬头,扬首有如一桶冰水激下,身上血液一时冰凉,李重福就立在自己面前!
李重福亲手将这幅字展在秦家小姐眼前。
好怪的一幅字……字是红的……甜腥馥郁……难道是蘸着朱砂写成……
李重福似猜着了秦家小姐的心思,淡然道:“不是朱砂……是人血……还有脑浆……”
秦家小姐腔内一阵翻腾,震骇之色溢于言表。
“天以万物养人!人无一物奉天!!杀!杀!杀!杀!杀!杀!杀!!!”
“杀”字七叠,如尸山踏尸山,一步一步撞击秦家小姐的心脏。秦家小姐心脉乱了,他嘴唇紧抿,死咬住牙齿,一口将喷出的血硬硬咽回去。她强抬起头,从字上移开眼睛,瞳孔里终于显出一个完整的形象。那个形象刚刚还是侧影,雍容古华的侧影,现在已是活生生的的陛下。
她终于看到李重福的脸了,那口血随即喷了出来,惨白地上,瞬时开出万点相思红豆。她看到的是一张怎样的脸啊……
今生今世,她决不会对别人说自己看到了什么。绝对不说。
……
看着强弩之末的柯雄和安波柱向自己扑来,崔文利不屑一笑,掠地前滚,手上多出两柄削薄细长的双刃短刀,直撞进两人怀里,刀若流虹暴灿。
待崔文利站起身时,安波柱、柯雄都已倒在地上。
崔文利冷笑道:“你们腿脚都慢成这样,劲道也没了,何必强求呢?早安安稳稳挺尸不结了!柯雄,你的快刀竟也有屁用不顶的时候?”
崔文利的刀专攻两人伤处软肋,安波柱左右两腰齐被撕开,血流成两条黑河,瞬间抽空了他的气力。柯雄双腿筋脉全被割断,躺在地上嘶声乱骂,双锥狂挥,却再也站不起身。
安思顺见父亲受伤,心中大急,便要冲过来,但那些叛兵都是崔文利的亲兵,个个悍不畏死,仗着人多,将他紧紧缠住。
崔文利一声冷哼,虎扑跃起,一双短刀反手照柯雄脖颈斩下。柯雄气力已竭,闭目待死。安波柱强忍臂上肌肉软陷,硬将刀掷出,却是平平飞不几步就颓然落地,甚至不能阻崔文利一阻。
安波柱闭上双跟,满心悲愤。
半空中的崔文利睁大眼睛,要将老冤家柯雄死状不漏半点印在脑中,备今后时时回味。猛见躺在地上的柯雄两眼暴睁,狼眸中射出一股可怕幽绿。这股幽绿一举洞穿他的心脏,半空中,崔文利一时浑身寒颤。
柯雄双臂撑地,上身弹起,整个身子向前反折,正从崔文利裆下钻过。崔文利双刀扑一个空。柯雄反手一刀,背后狠狠捅进崔文利左胯,不似人声的惨号随之暴起。借此刀之力,柯雄又一刀斜斜上戳。这一刀硬生生将崔文利戳出去好远,重重倒地。
柯雄双臂硬榨出最后气力,合身压到崔文利身上。钢牙暴张,一口咬在崔文利喉间。血瀑暴崩,胸肺间大股大股血从口子里喷出来,柯雄死命狠咬。大口将血咽下肚去。崔文利骇恐万分,手足抽搐,两柄短刀没命捅进柯雄两肋。柯雄浑然不觉,只双手狠掐住崔文利脖子,死命咬,咬,咬……
崔文利鲜血流尽,断气了。
两柄短刀深深插进柯雄两肋,肋下淌着两弯扭扭的河。
安波柱挣扎起身,单膝跪倒,紧握柯雄双肩道:“好兄弟……你替柯家镇报了仇……”
鲜血流走了柯雄的全部杀,他双眼无神,双唇闭合,就此寂然。
安波柱拍了拍他肩,替他合上双眼。拄刀强站起身,扭腰旋步,挺前掠刀,向那些叛兵走去。
光华凝现,掣映飞炫,刀锋上炸出千钧一发的光彩。
……
李重福静静脱去黄袍,便向秦家小姐抚去。一瞬间,秦家小姐惊破胆,寒透心。手中的簪子刺在李重福裸背上,竟毫无反应!十几簪连刺,一簪都刺不穿?完全刺不穿!
他到底是人是鬼?李重福毫无知觉般,秦家小姐却不能像先时那般承受。她扭动,反抗,簪子刺进李重福肩膀、脖颈、耳根,甚至试图去刺那张脸。徒劳,全是徒劳,没有用处。
挺过最后一丝锐痛,一切复归无声与黑暗。李重福的身体离开她。那个雍容的李重福一时重现。如果不是簪子在手中发抖,如果不是肌肉的酸麻实实在在,秦家小姐几乎不敢相信黑暗中自己的眼神也曾锋利如暗杀之匕,这一切也未曾发生过。
李重福不惊片尘,将黄袍穿好,慢条斯理道:“爱妃……何必呢……”
话没说完,他呆住了,秦家小姐竟然将簪子反手刺进了自己的咽喉。她眼中尽是决绝:“我杀不死你,但我能杀死我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李重福暴怒之下,一脚将倒地的秦家小姐踢出去好远去。
李重福挟怒而出的一脚力道非常之大,秦家小姐重重撞在墙上,又跌落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人已经没有了原来的模样,凌乱的吉服的与沽沽流淌的鲜血相互映衬,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你也讨厌我,我真的这么讨人嫌吗?”李重福面目狰狞,如癫似狂地笑道:“招我的人,惹我的人,厌我的人,死,全都得死,一个都不能活!哈哈哈哈……”
李重福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猛地转过身来,门口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三个人。
张宝儿静静看着李重福,眼中有怜悯,有憎恶,还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
说起来,李重福也算是受害者,若不是韦皇后的逼迫,他现在还好好做他的亲王,说不定便成了真正的大唐天子。可惜,偏偏天不遂人愿,着实可怜。
李重福一手造成无数杀孽,无数人因他而死,许多个家庭因他而毁灭,就这一点来说,他死一百次也无法弥补他的罪过,着实可恶。
李重福若不招惹张宝儿,他的境地或许比现在要好的多,至少不会像现在这般走投无路。可是,他偏偏招惹了张宝儿,一切便顺理成章了。
“张宝儿?”李重福似乎又平静下来了。
“是我!”
“你也讨厌我?”李重福歪着头问道。
“我不想说假话,的确讨厌你,而且非常讨厌你!”张宝儿淡淡道。
“那你别无选择,只有去死了!”李重福的话带着阴森。
吴辟邪不做任何想法,一刀点弹,炸出寒芒冷电,全力攻上。
刺中了,吴辟邪手上一重,锋利的刃间刺破了李重福的衣服,但却似被铜墙铁壁阻住,再无法入内一分一毫。
李重福蓦地一挥手,吴辟邪连人带刀翻跌出去,整个人撞到墙上,又反弹回来。
怎么会……吴辟邪忍痛侧翻起身,怔怔看着李重福。
黑暗中,李重福如纸扎金刚般一动不动,身上的黄袍无风鼓荡。
华叔目光凝重,心中忐忑不已,怪不得进来的时候柯雄会再在交待,不要小看李重福,他的力量远远超出想象。李重福武功深不可测,至少华叔已经看不出深浅来了。
华叔不敢怠慢,拼尽全力向李重福劈出一掌来,吴辟邪也趁势挥刀而进……
华叔和吴辟邪已记不得他们是第几次翻跌回来,几次将血咽下,下一次中掌翻跌又会有更多血涌出喉咙,咽之不及,浑身已经鲜血浸到湿黏。他们已经全力施为了,可在李重福面前简直是跳梁小丑,他根本没有再移步半寸。
华叔与吴辟邪二人意识有些模糊,他们只知跌跌撞撞再度挺刀攻上,直到躺在地上再也起来来。
李重福似乎已练成金钢不坏之身,简直是无懈可击!
张宝儿眼中露出惊骇之色,转身便向门外跑去。
李重福看着张宝儿的背影,袍袖轻扬,掌力陡转,变作一股强大吸力。张宝儿下盘全失,踉跄几步,自己倒退着将颈子送进李重福掌中。
李重福一手握过,虎口钳紧,张宝儿顿时举上半空,喉头紧缩,一双眼睛翻出眼白,双足离地。无力地乱蹬。
“我给过你那么多次机会,你怎么就不珍惜呢?”李重福悠悠道。
张宝儿喉头格声连连,眼珠都快凸鼓出来了。
李重福声音依旧苍凉:“朕是真正的大唐天子,你们这些凡人缘何就是不明白?鸿沟,不可逾越,朕只能用尸首去填平,可你们就是不明白……”
手微颤,李重福的言语间竟有几分不能自持。
“放开他!”李重福身后传来怒不可遏的声音。
李重福将张宝儿狠狠掼在地上,转过身来,只见华叔与吴辟邪相扶着站了起来,怒目瞪着他。
李重福不住摇头:“你们为何要如此……认命有何不好……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确是无辜,俱是命数啊……”
说罢,李重福扬起手来,两个站也站不稳的家伙如此不知死活的,他要给他们致命一击。
就在这一瞬间,李重福忽觉足下有异。低头看去,张宝儿由背后紧抱自己高履双足,秦家小姐用过的簪子不知何时到了他的手中。
李重福摇头苦笑:“你呀你……没用的,这是何必呢……”
“我不信你无懈可击……即便赤金的巨人,也不会是足赤,那并非足赤的致命一点,往往就在脚后跟……”说到这里,张宝儿诡异地笑道:“或许你以为我不会武功就不用惧我,你错了,而且错的离谱……”
说话间,簪子刺进高履中赤着的左足踵。
巨人的足踵……真会是致命一点?
张宝儿的这一刺,是带着身体内那股怪异力量刺入的,李重福腔子里暴出一声狂号!身体瞬息暴涨!他疾抬左足,重重将张宝儿甩了出去!
纸扎金刚急速膨胀,鼓荡的黄袍成了实体……
华叔与吴辟邪两手合握,拼出最后力气,刀锋再刺!刀锋贯颅而过!
黄袍爆裂!李重福像棵为炸雷劈倒的巨树,轰然倒地……
华叔踉踉跄跄向张宝儿走去,张宝儿躺在地上,双目紧闭。
“姑爷,姑爷,你怎么了?姑爷,醒醒,你倒是说话呀!”华叔少有的慌了神。
张宝儿一动不动,华叔顿时一屁股瘫坐在地,失神无语。
倏忽,张宝儿睁开了眼睛,歪着头对华叔道:“我只是休息一会,恢复体力而已,您老人家却生生不放过我!”
华叔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