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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清醒时,酒后所言皆是妄语。
“地下电影”一旦出事,谁又知道命运如何。虽然没有相关法律可后果也不好预计。
还没等谢兰生深入思考什么,三月底,学校传来好的消息——他分配了。
谢兰生作为北京电影学院85级的毕业生将与86级一起离校。
他没有抢热门大厂,而是为了早日拥有上片机会去了位于湖南长沙的潇湘厂。他主动要冷门单位,学校自然没有不从,因此,他被分配的时间在同学里算比较早的。
谢兰生的选择其实不难理解。
曾经,一个电影导演必须先做几次场记,才能一步步当上助理、副导演,执行导演、总导演,辛辛苦苦好几十年,这还必须一路顺遂,不曾遭遇任何意外。因为“导演”只有一个,大家都是论资排辈,只有这样才能显得选拔制度公平合理。厂标有限,非“四大”的制片厂每年就能分到一两部,老一代的知名导演垄断这些宝贵名额,刚毕业的毛头小子无法得到任何机会。不过,前几年,电影学院在恢复高考后招的学生走出校门,竟然能在一些人才匮乏的“边陲小厂”受到重视当上导演,这让包括谢兰生的一些学生跃跃欲试。
谢兰生要远赴长沙,父母自然比较失望,然而饭碗才最重要,他们并未加以阻拦,更何况,“留京”通常需要后台,有门路的利用门路,没有门路的不择手段创造门路。谢兰生是北京人,还成绩好,他们班的一女同学因此以为他会留京,故作暧昧高深莫测,还跟学校说希望能跟男朋友分在一起,最后也被分到湖南,她没忍住,嚎啕大哭,而谢兰生一个月后才知道了这件事情。据说北电还算有良心的,中戏为了打击恋爱故意拆了所有情侣。
…………
潇湘电影制片厂前身是湖南电影制片厂,创建于50年代,1980年改名“潇湘”。
到潇湘后,谢兰生的首个工作是副导演,帮有名的鬼才李贤拍摄影片,影片名叫《财运亨通》。
谢兰生很喜欢剧本。它描述了九十年代初中国人首次受到资本冲击时的心态,里面有1988年海南建省后的“十万大军下海南”,有“公职人员下海大潮”,也有1989、1990深圳特区证券公司开业后的疯狂景象——本来推广无比困难还要强制党员购买的新中国首支股票“深发展”分红配股,股市从此疯狂起来,连寺庙都派僧人炒股,深圳政府限购、抽签、设涨停板——从10%涨停,到5%,到1%,到0.5%,都压不住人的热情。空气里全是钞票的味道,老百姓们几千年来首次见到涌动的钱。
没有想到,一切工作准备就绪,所有人都唱着歌儿到了指定拍摄地点,要开机时,整个剧组却被厂里十万火急叫回长沙,说,筹备期间太乐观了,上头刚刚提了18条修改意见。
那没办法,一条条改,并且,在一次次的修改中,逐渐变得不伦不类。
谢兰生是挺失望的。不过很快他便重新振作精神,因为不管如何割舍,他“副导演”这个头衔不是假的!!!
拍片子这个梦,对谢兰生来说,早已铺金洒银,令他心驰神往。
他尤记得两三岁时第一次看电影那天发生的事。
当时,因为小叔有些门路,他随家人到洗印厂看“内参片”。所谓内参片,就是不在全国公映,而由专人引进、翻译,给首长们看的片子。当时文x还没结束,内参片远不若后来管理宽松,很难见到,基本是给中央领导观看的。
而才三岁的谢兰生,看到荧幕上机关枪突突突突地扫射时,手脚猛地抽搐起来,“啊啊啊啊”地尖叫着。屏幕上人成片死去,他便当即痛哭失声。小叔十分尴尬,赶紧把他拖出房间,他搅黄了极难得的看内参片的好机会。这件事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都是家人取笑他的素材。
可是也许,自那时起,便为“电影”而着了魔。
…………
好消息是,修改以后,新的剧本通过审查,大家再次南下拍摄。此时正是九月末,北京亚运会如火如荼,满大街的熊猫盼盼笑容明媚高举金牌,剧组众人的心也变得敞亮起来。
在片场,谢兰生又挺谦逊地问李贤说他能不能上手掌镜几个镜头,李贤应了,让他拍摄其中两场。
李贤这人今年40岁,有情怀,有思想,是谢兰生十分尊敬的大导演。不过据说,李贤家乡的老母亲上个月被确诊癌症,正在治疗,这导致了李贤老是若有所思的。
在谢兰生“做作业”时,李贤导演站在一边,怔怔看着谢兰生的工作方式,突然摇头,问:“兰生,你把分镜给修改了?”
“啊,对,是这样。”谢兰生道,“最后没拍天上太阳,而是改成面部特写。就调了这个,有问题吗?”
李贤沉默,半晌才道:“兰生,你的方式,非常吓人。”
谢兰生:“啊?”
“你本人并没意识到……一般来说,在拍摄了令人悲伤的东西后,导演会把镜头对准大的场景,比如蓝天,比如大地,平衡情感,给人缓和的时间。你的方式太残忍了,直勾勾的,在主人公倾家荡产以后还要拍他特写。”
谢兰生道:“我想正对真实、直面人性,不逃避,不否认,接受人的一切善恶。”
李贤没有说话。
谢兰生又补充了句:“我们应该有勇气看。”
李贤摇头,还是改了,自己掌镜自己拍了。
于是,整部电影没有保留谢兰生的任何东西。
不过,即使作为副导演在现场准备、协调,谢兰生也挺开心。
…………
待李贤的那部电影完成拍摄进入后期,谢兰生又在厂里面四处联络,找活儿干。
谢兰生是北电毕业,“副导演”并不难接,甚至还是香饽饽。然而当初被分配到潇湘厂时单位曾经承诺让他独立拍片,因此,对再次当下手这事儿他没同意。
依他目前导演资质,上报选题、筹备影片这个方式很难通过,只能在潇湘厂确定要拍的现成剧本里淘。
但是,他在厂里不过是个新人导演,那些项目又哪里能轮得到他???
谢兰生的心情不佳,一方面是因为无法成为导演,另一方面是觉得自己上当受骗,因为潇湘并未做到当初承诺过的事情。想想也是,潇湘这样的制片厂一年只有几个厂标,哪能轻易轮到他呢?他之前是真没想到,78年恢复高考,挺多82后的毕业生受到重视当上导演,然而,他们却是常常联合“老牌导演”垄断厂标,不给新毕业的上片机会。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这种落差难以承受。虽然,对着人时,他依然是永远露着招牌式的明媚笑容。
晃晃悠悠直到1991年,执导的事才有转机。
文学部的一位姑娘风风火火找到谢兰生,说:“谢兰生!有个剧本,要不要上?!”文学创作部门专做剧本创作,他们敲定剧本以后会提交到厂生产办,厂领导下生产令后导演就能开始筹备了。
谢兰生:“嗯?”他将背脊挺直。
姑娘叫着:“赚大发了!大牌导演都有活儿!让你捡到一个便宜!!”
谢兰生却本能觉得这件事情不太对劲。
那么巧吗?
大牌导演都有活儿?
听着十分像是借口。
他在这里不过是个新人选手,能轮到他???
这世界上真有天上掉陷阱这种好事吗?
他沉吟着,没被消息冲晕了头,笑着道:“谢谢妹子,不过……”
“我比你大!”
“呀,这可真看不出来!”谢兰生改口说:“谢谢姐姐想着小弟了,但是,我希望先看看剧本,行吗?”
“……”谢兰生的长相俊俏,姑娘本来觉得麻烦,却被哄的挺开心,道,“哎,那你抓紧了。”
“放心!”
谢兰生把《乱世儿女》拿回来看,发现果然,这个剧本剧情简单,人物扁平,推动方式更是无比粗暴!好人成为好人是一句话的事儿,坏人成为坏人也是一句话的事儿,chua chua chua的,让人懵圈。
他在厂里打听了番,才知道这《乱世儿女》已在所有导演手上轮过一遍,没人要。
据说编剧有些来头,是市里面某位领导的什么人,《乱世儿女》不拍不行。文学部的同事已跟其他导演谈过几圈了,搞得人人都绕道走,把文学部当瘟神了。万般无奈之下,文学部想到了刚来的新人选手谢兰生。
怎么办呢……
一方面是能拍电影,一方面是拍恶心电影,谢兰生十分为难,想到头秃。
谢兰生将垃圾剧本拿回自己的寝室,反复翻、来回看,始终沉默不语,弄得纸页都有点儿发黑发皱。
一天以后,为了可以圆导演梦,谢兰生终下了决心,拎着本子,风风火火跑到厂里,对文学部的同事说:“张姐,亲姐,是这样的,我可以接这个本子,但希望做大幅修改。”
文学部的那个姑娘没有权力决定这个,上报主任,主任也不敢自作主张,把谢兰生给带到了临时厂长的办公室。
临时厂长叫张富贵,69岁,马上就要退休了,以前一直是副厂长。去年厂长出去学习,让张富贵暂时代职。
张富贵是老好人儿,比较胆小,也可以说怯懦,没有威严,无法服众,在潇湘厂几十年了还只是个副厂长,被足足小他24岁的厂长压着。
果然,听完谢兰生的要求,临时厂长有些犹豫,叫谢兰生出去等着,他必须要打个电话。
谢兰生站在办公室外,眼见着临时厂长抄起话筒拨打号码。电话号码不是按的,而是拨的,临时厂长几根手指又短又粗,使劲儿地怼在数字圆圈里面,卖力拨号,有些滑稽。
大约五分钟后,富贵厂长胖手向内一招,叫谢兰生回去,开始说官话:“兰生啊,你就死马当活马医,自己看着修改修改吧。”对不能得罪的关系户硬塞来的电影剧本,富贵厂长很想赶紧圆满地把任务完成,让大人物高兴、满意,这好不容易抓到壮丁,他想尽快敲定一切。不过,虽然同意兰生修改,他的话也含糊其辞不得要领,这样以后万一出事他也能把自己摘出去。
谢兰生说:“谢谢厂长。”
事实证明,潇湘这种国企里面没有秘密。
接下本子当天中午,在潇湘厂的宿舍楼口,谢兰生便被一个叫池中鹤的导演拦住了。
“呦呦呦呦,看看是谁???”对方一副奚落样子,“北电毕业的谢兰生!!!”
谢兰生:“……”
“你打算拍《乱世儿女》?”
谢兰生又露出微笑:“嗯。”
“我们丢了的烂骨头,你居然还捡起来啃吗???”
谢兰生:“……”
“加油~~~”池中鹤说,“叫咱们都睁眼瞧瞧,北电毕业的大导演拍的片子有多厉害!哈哈哈哈,可别砸了潇湘招牌!片子要是太烂、太臭,到时候哭鼻子,可就跟北电高材生的身份不符了!”
“……”
谢兰生十分清楚,导演专业的毕业生已经动了别人蛋糕。为了招揽人才,16家电影制片厂都或多或少给予了些优惠政策,可是厂标数量有限,你有片子他就没有,他有片子你就没有,两个派系明争暗斗是不可避免的事实。
池中鹤在讽刺他们。
这池中鹤据说也是个关系户,跟省里的某位领导是还算密切的亲戚,不是侄子就是外甥——谢兰生也没闹明白,然而水平根本不行。
以前,各制片厂拍完电影都是直接交给中影(中国电影发行公司),不用操心放映的事。在哪里放、放多少场,都是中影自己规划,有点强买强卖的性质。然而1985年后,这个模式逐渐变了。虽然电影也是必须通过中影统一上映,但是,各地方却可以自行决定是否购买一部电影的拷贝以及购买多少拷贝,再由中影公司按照它统计的总量向制作方付账,也就是说,中影不再强制地方买电影了。一般来说价格都是一万块钱一个拷贝,不论制作成本是多少,中影采购多少拷贝就支付多少现金。这两年,有的片子能卖上百甚至上二百个拷贝,有的片子只能卖几个或者十几个。谢兰生听同事们说,池中鹤的上部片子只卖掉了4个拷贝,赔本陪到姥姥家了。
谢兰生并不喜欢逞口舌之利,说:“谢谢池导,但它不会又烂又臭的,我对北电的大师们教的东西有信心。”
“你……!”也不知道真傻假傻。
顿了会儿,池中鹤的眉目舒展,呵呵笑笑,将手里的一个肉包搁在谢兰生的饭盆上:“对了,你是要去食堂对吧?食堂包子被抢没了。我这正好还剩一个,既然谢导这么喜欢我挑剩下的东西,那也拿去吧!”
这操作太莫名其妙,谢兰生一愣,还没等说话,池中鹤已拔脚走了。
谢兰生也没再理了,走过楼口的垃圾桶,“rou”地一下把肉包子撇了进去,说:“哼,谁要你的狗屁肉包?!”
…………
谢兰生向厂里请假,躲在宿舍没日没夜地想剧情和改剧本。他每天抽大半包烟,喷云吐雾,寝室好像一毒气室。说来奇怪,他平时并不喜抽烟,也没瘾,然而,每回思考故事、撰写台词,他都必须得拆包烟。
他手按着300字一页的红稿纸,一行一行用力地写。他是那样矫揉造作,讲故事时常常落泪。他左手的两根手指夹着香烟,伸直了,用掌心抹泪。
大约过了四个星期,谢兰生把新的剧本揣在身上、回到厂里,风尘仆仆的。
在文学部,当着文学部和代理厂长的面,他朗读了面目全非的修改后的剧本。
在场的人全都知道,除去主角人名、初始背景,《乱世儿女》整个故事主线支线全被动了,大刀阔斧地,他们甚至无法想象二者源于同个根骨!
到了最后大结局时,几个姑娘泪光盈盈、轻轻啜泣。
“好……好……”代理厂长说,“太好了,建立剧组,大家热火朝天地干起来吧!”
谢兰生说:“谢谢张厂长。”
他挺高兴。
在心里头规划、筹备,甚至打算向上影厂借摄影机。潇湘厂在用的“阿奈”胶片经常出现划道,在国外早被淘汰了,而上影厂有“莫应康”,谢兰生想着,到时可以协调一下,看看能否在上影厂拍摄的间歇期将莫应康借来一用。
那个可是莫应康啊。
效果好着呢!
他还没用亲眼见过。
想到这里,手心发痒。
然而,化用《阿甘正传》那句经典台词,人生就像一盘混了各种馅儿的饺子,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是猪肉白菜、是鲜肉蘑菇,还是虾仁韭菜。
没等《乱世儿女》的摄制组成立,单位一位领导便找到谢兰生,说:“兰生,正在北京封闭学习的关厂长来电话了。他很重视《乱世儿女》,叫你一定好好拍摄,扛起导演重任,为潇湘厂多做贡献。”
谢兰生也十分感动,甚至有些受宠若惊,说:“谢谢关厂长,我一定会努力拍摄。”
“然后……”顿顿,领导又说:“同时,为使这部被看好的片子达到最高水平,厂里决定,让池中鹤过去担任总导演,你做执行导演。”
“???”
谢兰生想:什么意思?让池中鹤过来担任总导演?
那位领导冠冕堂皇,把谢兰生当傻子了:“池中鹤不参与拍摄,也不指指点点,你可以干你的艺术,绝对不会受到干扰。只是,在署名时,会说他是总导演,你是执行导演。池中鹤是老牌导演,要比新人有号召力,厂子可以多卖拷贝,提早完成全年任务。你也希望多卖拷贝吧,让更多人看到片子。你要实在是不放心,我可以让池导保证连片场都不进去。”
谢兰生:“……”
谢兰生知道,《乱世儿女》经过他的改动以后已焕然一新,臭石头一摇身变成了香饽饽,拷贝数量有望冲击潇湘厂的历史前三。
因此,那个曾经羞辱自己的池中鹤,有“上边人”亲戚身份的池中鹤,明目张胆,要抢这部片子。
虽然并不参与拍摄,也要挂个总导演的名头,排在自己前面,排在第一的位置。
让世人以为,《乱世儿女》是他池中鹤拍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