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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嵩是在向西南飞行的第二天醒过来的。
壮士断腕,豪杰勇烈之辈在所多为,一只手罢了,疼痛之后,杠杠的还是一条好汉,英雄如陈嵩,原不该这样昏迷竟日,然而,毕竟是妖魔在眼前生生的将这只手啃啮而下,彼时心中或多或少的泛起一种惧骇之意,而惧骇带来的,则是意志抗力的大幅减弱,这长时间的昏迷不醒,说到底,还是连惊带怕,心寒身痛所致。
可是很奇怪,在陈嵩醒来之后,听将岸将虻山那一场惊天巨变的往来始末详细说了一遍,却只是喟然一叹:“熊兄终是遭了奸佞毒手,可叹神威无敌,却难防鬼蜮伎俩,世间万事,最怕的便是背后施刀,同侪暗箭。”便再不多说。有时于夕阳斜下时在空中举起右手,看着被落日余辉蕴成血红一片已经长出薄薄表皮创口又参差不齐的断腕处,陈嵩却也只是扬了扬眉毛,在因疾飞前行而吹拂面上的强风中轻轻呼出一口气罢了。
前往豹隐山的路上上,腿伤未愈的将岸扶着陈嵩,施展着飞行之术,在漫天云雾中穿梭疾行,自从感觉腿伤无大碍之后,要强的将岸就拒绝了灵风和烨睛好意欲助的举动,反而自己担负起了照拂陈嵩的职任,铮铮铁汉,铿铿硬骨,即便妖灵化人,然好男儿亦当如是。倒把烨睛和灵风弄了个有心出力却无从下手的局面,只能一左一右跟在将岸陈嵩身侧,算是保驾护航了。
关中千里,莽莽苍苍,尽是虻山地界,这些算是虻山叛逆的精灵们自然不可太过暴露行迹,况且这里也是氐秦的国境,焉知那些能够屠魔斩妖的氐秦军人不会现他们?所以将岸陈嵩一行总是日薄西山时分才飞行在天,这时节,无论妖魔还是凡人,总是归返待哺,身思倦懈,正是赶程行路的好时分。
所以如果全力施展法术飞行不过一日一夜的路程,却整整花了五天。豹隐山锦屏苑一直是妖魔道中相传避世高洁的所在,烨睛早留了意,竟也知晓路径,一路无惊无险,可在将至豹隐山之时,这些虻山的逃犯们却现漫山遍野的阒水妖气,黑霾蔽天,杀声震耳。
那泛着蓝光罡力的幻罩壁影一样使他们难以近身而入,一行在空中盘绕了几匝,终是难寻落脚之处。
正没奈何间,忽的看见水面上劲舟怒帆,浩浩荡荡,不知哪里驶来这一旅百舸之师,恰好是扬沙缠住了嘤鸣,沉身入水欲行强合的时分。灵风眼尖,一下子看到那嘤鸣正是那曾在落霞山紫菡院有并肩杀鬼之谊的绿裙少女,虽当日只能算一面之缘,甚至没有怎么交谈,可灵风是外冷内热的性情,况且对这形容装扮都与自己极为相似的绿裙少女有一种莫名的好感,因此灵风根本没有犹豫,对将岸招呼一声:“这女子我见过,我去救她!”嗖的疾飞而下,烨睛亦步亦趋:“我也去!”
将岸通过玄力感应,现这片水域只有那刚隐入水中的鳐鱼怪一个,那鳐鱼怪虽是能为不俗,但以灵风和烨睛两人联手,断无不胜之理,所以他并没有阻止。
身侧扶着的陈嵩却在看到这百舸争流,扬帆奋进的场景后若有所思,将岸不禁颇有些奇怪,那边厢刘骥正奋不顾身的向水中一跃,出扑通一声,一个青袍的身影在舟船间大步纵跃,一纵一跃便是丈许开外,在如林桅帆中仿佛青色的苍鹰猛鹫一般,不一时便来到出事的船头,金刀一扬,直指水下。
“果然是故人,将岸,我们下去。”陈嵩在看清那青袍男子的形貌之后出声,陷身妖魔之境数月,恍如隔世,此番竟能见到人间故交,陈嵩也不禁因为激动而有些微微抖。
于是,接下来的事情便是那一幕幕再现,烨睛在水中现了昏迷的嘤鸣,而灵风就手抱住嘤鸣,飞上水面船头;陈嵩和将岸则在舱顶落下,眼看着那青袍男子斩下了阒水扬沙的级。
陈嵩和那刚刚出惊呼的青袍男子对视,嘴角微微一笑:“正是陈嵩在此,几与骆兄两世为人矣!”
青袍男子还没说话,躺在舢板上将养的刘骥却一骨碌爬起身来,睁圆了双眼:“陈嵩?你……你是绝煞铁枪?那个以一人之力立诛五百胡骑的五原寨主?”
陈嵩笑了笑,现在他的精气神已然大为好转,他没有就刘骥的话说下去,只是对刘骥点了点头,又对身边将岸一指那青袍男子道:“将岸,介绍一下,这是陈某好友,你看这百舸千帆,势如鲸吞,皆是其所属之众,此一位姓骆名祎,江湖人称---蛟刀士。”
神武推双绝,豪勇看五士。
这是人间武林正道武艺最为高强卓绝的七大高手,神武双绝,一个是血战数万胡军,阵斩胡军主将,救下数十万黎民苍生的金龙令符之主,绝云堡主端木凌宏;一个是只身立诛五百羯赵铁骑,蓬关五原寨乞活军领,绝煞铁枪陈嵩。是谓端木绝云、蓬关绝煞。
而五士者,扶风烈戟士魏峰,龙掌虎戟,勇猛无敌,现在已是氐秦鬼御营统领大将;临昌负剑士池棠,南方掌火神鸦化人,已成为乾家入门弟子,骎然便是伏魔道的又一位宗师大匠;西平驭雷士韩离,西方司雷疾鹰化人,大司马府十三剑之,现正随大司马桓温在北伐慕容燕国的大军之中;彭城巨锷士张琰,巨锷剑霸绝天下,却殁于月夜谋刺氐秦暴君之役;还有一位,便是眼前这位,临海蛟刀士骆祎,百舸帮帮主,一手斩蛟金刀刀法冠绝江湖。
骆祎是得到刘骥的千里传讯,而率帮众尽数而出的。赤焰响箭的传讯之法代表遭遇了极为强劲的敌人或极为紧急的情事,自百舸帮立帮二十余年来,赤焰响箭一共也才用过两次,一次是大司马桓温入蜀伐成汉,百舸帮溯江而上,全力呼应;一次是羯赵石虎南犯,百舸帮倾力而出,协助端木凌宏在长江北岸与数万胡骑血战一场,救下了数十万百姓;前两次全是军国大事,所以当这第三次赤焰响箭传讯而至时,骆祎知道必是出了大事,领阖帮之众驾舟操舸全力相援,其势已不在晋室水军之下,待几日急行,赶上刘骥,知晓了此事详细后,骆祎也是义愤填膺,戕害百姓的恶徒有,但一个一个的屠村血案却是少见,尤其都是食人血肉,淫辱女子的惨景,这便更令人指了,人吃人的事,在历史并不鲜见,但那是饥馑过甚,荒馁天灾所致,百姓易子而食本就是逼不得已,至于近世胡人暴虐嗜血,多有食人恶行。那也是征战乏粮之故,说到底,以吃人为乐的事可说是闻所未闻,可眼看这渔村惨遭毒手,竟是一宗连着一宗,沿江水产丰蕤,粮食亦不短缺,还接连出现全村被食的惨剧,那只能说这是人中恶魔所为了,此祸不除,非止沿江,甚或殃及巴蜀大地乃至神州华夏,那便是惨绝千古的恨事了。当然,骆祎并不知道,做出这些事情的,并不是人中恶魔,而是真正的恶魔---食人无厌的妖魔。
直至现在,奇见异闻在眼前层出不穷,那化身为绿光的女子也还罢了,可那从水中呼啸而出,会变化飞行、会呼风唤雨的人形怪物却是实实在在的在轻描淡写间夺去了二十六位虎猛好汉的性命,即便是仅在骆祎之下的武艺高强之士刘骥,也在那怪物面前几无还手之力,若非骆祎及时出手,几乎便是当场被生生撕食之局。
所以尽管骆祎诛杀了扬沙,此际却也有些踟蹰,这种东西难道真的已经巍然成势了吗?但是当他认出在舱顶突兀现身的那面色苍白的中年人竟是相交莫逆的绝煞铁枪陈嵩之后,他把诸多的忧虑又抛诸脑后,转手抛落扬沙级,金刀插入腰间刀鞘,又大踏步上前,热乎乎的便待持手相引。
“哎呀,如何是陈寨主来此?江湖上都说陈寨主音信全无,蹊跷了失了踪,倒让骆某好生牵记……”
骆祎的话说到一半便生生止住,他伸出本待相执陈嵩双手的动作也堪堪僵滞,他看见,陈嵩的右手齐腕而断,从那依稀可见骨肉参差的断口可知,这绝不是利器所伤。
看到骆祎的眼神,陈嵩苦笑,却没有去触及这个话题,而是反问:“闲话少叙,骆兄,你如何会的诛妖之法?”扬沙在妖魔之中可不是泛泛之辈,然而在一介凡夫骆祎的刀下,他却连连中招,二十六刀尽数受满,还被砍了头颅,这却是异数,陈嵩很清楚,不是天赋异禀,专修精炼之士绝没有这样的能力。
骆祎一愣:“陈寨主是说杀那个东西吗?说来话长,倒是陈寨主却怎生到此?这几位又是……”骆祎看看将岸,转头又望向灵风烨睛,以及已经苏醒,正慢慢站起身的嘤鸣,表情很是疑惑。
“说来话长,既然如此,就用我刚才的话说,闲话少叙,方今之急,岸边山前妖魔群集,骆兄下令,船队不可再往前进,落帆驻锚,静观其变。”陈嵩直奔主题,现在确实不是闲话契阔的时候。
“为什么?妖魔?就是刚才我杀的那种东西?”骆祎笑了,仿佛谈及一件最微不足道的事情,他转过了头,望向远方岸上即便肉眼也能看见的浓厚黑雾。
“就算骆先生有破御之体,但这舟船之上的千百好汉却未必有,便只这一个妖魔,已然害了这许多好汉的性命,骆先生难道忍心看着自己肝胆相照的弟兄们去送死么?”这回是将岸说话了,说话的时候,将岸还将嘴向舢板上努了努,那里被扬沙锯齿光团斩杀的百舸帮帮众的尸骸还没收拾,其状极惨。
骆祎面色一凝,陡然扬声,蕴含浑厚内劲的声调显出清亮,传扬全湾:“弟兄们!我们一路紧赶慢赶,这是干什么来了?”
“诛暴锄恶!吊民讨仇!”所有舟船上的好汉用统一的昂浑之势吼道,内中尤以刘骥喊的最为响亮。
“就在前方,就在那我们举目可见的岸边浅滩,据说,那里有一些不属于我们这个世界的邪祟作恶,我们怎么办?“
“扬帆怒进!惩邪无憾!”
百舸帮好汉行侠仗义,嫉恶如仇,几乎不必鼓动,他们就责无旁贷的表明了态度。骆祎满意的露出笑容:“怎么个惩治邪祟?”
“弩攻火射!矛刺刀斫!”
“可是也许我们会死,甚至会被吃!我们的力量可能无法伤及这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邪恶!”
“赴汤蹈刃!死不旋踵!”
好汉们前后八句三十二字,掷地有声,骆祎顿时张开双手,猛的狠狠向前一挥:“鼓足风帆!全向前!”
“吼!”好汉们出震耳欲聋的喊声,训练有素的动作没有任何拖泥带水,荆襄水师,本就是天下第一,这些承继了荆襄水师传统的好汉们立刻各司其职起来,百艘劲舸明显的加快了度,时不时便响起水手们“哟嗬嗬”的鼓劲呼喝。
骆祎看着陈嵩一笑:“陈大哥还不太了解这些视死如归的兄弟们。”忽然一抬手,“酒来!”
似乎是早知道帮主的习惯,魁梧的刘骥毫不费力的从船舱里提出两桶美酒,利落的撬开桶盖,一桶抛给了骆祎,一桶递给了陈嵩。
骆祎接桶在手,仰脖大饮,很难想象一个相貌英俊,目光如湖水般明澈的男子会用这样鲸吞牛饮的方式喝酒。酒水淋漓,染湿了胸前一大片衣襟,骆祎却只抹抹嘴,哈哈大笑:“大哥!看兄弟烈酒壮心,刚魂勇魄,伐魔征妖去也!”
“好一句烈酒壮心,刚魂勇魄,伐魔征妖!陈某奉陪!”陈嵩被骆祎豪情所感,单手举起酒桶,咕咚咚的一股而下。
“为何不算我一个?”将岸忽然现自己很喜欢这个侠肝烈胆的蛟刀士。
“正是,兄弟,给!”骆祎将只剩下一小半的酒桶忽的向将岸手里一抛。
“呀,我再去拿!”刘骥呵呵笑着,就要再入船舱,却见那神色虽然虚弱却掩不住清雅丽容的嘤鸣站在眼前。
“谢谢你,嘻嘻,大英雄。”嘤鸣终于露出了惯常的调皮神情,并且对注视着她的灵风眨眨眼,她当然认出了她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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舰队已然越驶越近,可以看到漫山遍野的奇形怪状的妖魔们正在暴风骤雨中狼奔豸突。远远的,一个透彻天际的长啸从山峰之中传出,吭然绵长。
“至少,我们不是孤军作战,并不是只有我们在对抗妖魔。”听见啸声的骆祎回头对陈嵩将岸笑道,而等他再转过头的时候,面上已经是肃然有威。
“飞雷!放!”骆祎一声令下,数十枚由硝磺桐油组成的硕大火球如同拖曳着长长焰尾的流星,从舰队飞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