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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走前凌颜说:‘柳前辈你的肤色很差,那些花瓣儿是该换了。’
凌颜离开蔬果园后,柳柔蓉站在她送别的原地愣神了许久,遮掩圆月的浓雾散去,将整个院子照得敞亮,脚边是她搁放盛有花瓣的簸箕,一些风吹来花瓣晃动两下,片片经络如血丝。
柳柔蓉手里拿着凌颜给的怀竹,轻轻地放进怀中,弯腰拾起簸箕,手在簸箕里挑来挑去,花瓣从指间绕过好几回,走神的柳柔蓉一时间不知道该干嘛了。
有型无势的灵魂体,眼泪滴滴落下,如烟地散在落地之前。容貌凄凉的柳柔蓉哭不出声来,她好想她的相公,好想她的俩个孩子们,可她却又不能见。
替自己挑选了一片最好看的花瓣,柳柔蓉将整个脸皮撕破,一点儿也不觉得疼痛,露出了她灵魂体暗淡流光的本来面貌。
把最好看的新鲜花瓣贴合在脸颊上,随之将簸箕里的花瓣不断往脸上铺贴,弄好了脸,柳柔蓉挽起衣袖将整个手臂也好好整理一番,除开不会示人的躯体以及布料包裹严实的下肢,柳柔蓉能换新的旧皮肤全都用新鲜花瓣顶替了。
想要最后一次见见自己,柳柔蓉从药师殿内拿出一面铜镜又走了出来,在这比平时任何时候都要敞亮的月光下,柳柔蓉瞧见了自己依旧不输给凌颜的绝世美貌,淡淡一笑。
女子就是女子,就连婆婆都跟儿媳争香斗艳了,实在有些为老不尊,柳柔蓉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是这儿批评自己的。
脸上带着笑,柳柔蓉蹲下身去,将铜镜搁在地上。蹲在地上的她抬高手臂,抚摸着薰衣草的花苞,好似在抚摸孩子们的头,临走前爱意深浓的柳柔蓉回想起了过往,曲儿跟允儿都是这么被她摸大的咧。
柳柔蓉站起身来,正了正仪容,眼神中尽是光亮,凝视着前方好一会儿,突然一下她抬起手臂,向着克莫山脉的方向来回挥舞着手臂,热泪道:“宏哥……孩子们……我走啦……”
眼眶再一次湿润,强做镇定的柳柔蓉伸手入怀,摸出那只怀竹,解开竹冒。
接受新世界的火星在昏暗中重新点燃,火光刺痛柳柔蓉的双眼,让她不敢再去看,闭眼许久后,柳柔蓉心一狠,点燃了腰身上的丝质衣角。
霎时间,火光漫过月光,将整个院子照得更加明亮。
火光中的柳柔蓉身心备受煎熬,许久之前自己淹死的无助,比起现在的巨大责任感已是芝麻小事,反正回不去地府了,早点消失也省的给家里人添麻烦。
极远处有破风袭来,处于火光中的柳柔蓉感受到了那股强势却不能睁眼张望。下一刻,她身上烧着的衣物与她本人分离开去,衣物飞落一旁逐渐燃烧殆尽。
而至于琉璃体的灵魂,尚且能隐约瞧见轮廓,却看不到细致,此时柳柔蓉没了衣服,躯干上有流光莹莹缠绕,双臂及锁骨之上却是常人模样。
面前又落脚声,开眼的第一瞬间便瞧见了站在自己面前的孩子,柳柔蓉激动地两手捂嘴哭泣。
单允早已疼得脸都抽搐着,眼眶通红的他站在将药师殿大门与蔬果园木门连接的石板小道上,即便眼前奇模怪状的女子让人见了会大呼鬼叫,可单允知道这就是自己的母亲啊,他悔恨地叫不出声来,只能深深地给母亲跪下,将头重重磕下。
一磕……
二磕……
三磕……
磕断了石板……
磕破了单允额头……
“允儿……”
哭势大涨的柳柔蓉已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一步步异常艰难地走到跪在地上的儿子面前,颤抖着的喉头又唤了一声。
儿子仰头望来,柳柔蓉瞧见儿子痛哭流涕道:“要是孩儿当年的任性会给母亲带来如此大的伤害,孩儿万死也不敢如此!”
单允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一连扇了四下。
柳柔蓉跪下身来将单允抱住,哭喊道:“没关系的允儿,这一切娘亲都愿意去承受,娘亲当时也很替你难受,只怪娘没用,是娘自个儿掉水里去了,不干允儿的事啊……”
若不是自己将母亲气疯了,思念心切的母亲会疯疯癫癫地跑出去找人?
单允打破母亲的好意,抓着柳柔蓉的双手就不撒开,他苦求道:“娘跟我回家吧,父亲还有哥哥都很想念你……”
这时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阴谋诡计,孩子亲自来请自己回家,柳柔蓉哭着笑着点了点头。
单允喜出望外。
当俩人站起来时,整理好情绪的单允却只能拖着柳柔蓉的上半身起身,而他母亲的下半身则摊倒在了石板上。
被岂有此理震惊得倒吸凉气,单允看着母亲,想要从母亲那儿得到答案,可柳柔蓉同样不知情。
渐渐地……单允发现母亲的身躯犹如被点燃的香烛一般,正一点点被附着在灵魂体上的零星火光给侵蚀着。
明白了将会发生某种可怕的结果,极度地害怕单允伸手往星火处拍去,却扑了个空,原因是他只能触摸到娘亲花瓣覆盖的地方。
“呃…啊……”低沉嘶吼的单允再度尝试,依旧不能得逞,只能眼睁睁地望见母亲的身躯一点点消失掉。
“好啦允儿。”
能在这个时刻见到最想见的人,得到满足的柳柔蓉率先镇定下来,她抬起双手来捧住儿子的脸颊,溺爱道,“娘能在最后时刻瞧见你,还能这么清楚地接触到你,娘现在比这世上的好多人都开心诶,听娘的话,一会儿
娘走了,你慢慢回家去,回到家了别不开心,让你爹知道了肯定会生气的。”
四十几的人了,单允大哭了起来。
直到成线的火光侵蚀到柳柔蓉脖颈,单允将只留下脑袋的母亲抱在怀中,地上有还未祸及的手掌,单允全都往怀里拿,嘴里不停地念叨着。
柳柔蓉一直面带微笑,劝道:“以前允儿你就爱哭,那会儿族里好多小孩儿都欺负你,你打不过要哭,打得过也要哭。允儿第一次变僵尸的时候,真是吓坏娘了,娘怕你又不小心误食鲜血,只能将你安排到后山的竹林里住,那座竹屋还是我跟你父亲一块儿亲手搭的。后来你长大了,要出族历练,你父亲为了让你跟林师弟学艺,真是费了好些没名堂的苦心,可允儿最终还是能够战斗了啊,第一战娘亲至今记忆犹新,没用道力将大长老孙儿单京击败,第二战更是惊险,林师弟跟墨小姐大婚之日,允儿从隐宗唐傲手中救下副门主董侯之父,真是给我和你父亲长了好些面脸。至于后来慕小姐的死,那会儿允儿你才十八九岁就有了白头发,看得娘亲的心里边儿好难受。之后经历过五年隐忍的你复仇心切,杀死了左族族长跟他的夫人,紧接着又大闹墨小姐丧礼,真是让娘亲哭干了眼泪。再后来,灵神界的冥君来道灵界寻允儿报前世之仇,娘亲经受不住打击最后疯掉……现在想来好似都发生在不久前,一幕幕都活在眼前哩……”
“还有让允儿听了不会觉得遗憾的事儿咧,你现在都成家了,还有乖女儿陪在身边,娘在这座药师殿里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咧,娘每天都很想你,所以每天都过得很好……”
苦痛流涕的单允说不了话,直到母亲的嘴唇被星火吞噬掉,只能隐约听见:“元儿跟澈儿都还小,你要好好待他们姐弟俩……”
只剩下母亲空洞的眼眶凹陷,那一片片花瓣掉落在单允盘坐的双腿间。
最后单允的母亲一点也不剩的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世界。
过了好久好久,坐在地上的单允起半身,换了个姿势,他跪在地上伸出颤动的手指将花瓣捧起,随后挺直了腰板,双脚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他双手聚攒的花瓣覆盖在胸前,单允睁着眼仰望星空,泪水顺着眼角留下。
有人刻意将母亲从地府带回阳间,单允无比相信这是个阴谋。
前一刻还只觉着痛不欲生,他将花瓣揣入怀中,下一刻闭眼之时,幕彩儿的离世让单允情绪于此时重叠。
单允瞬间入魔……
暴涨的寸骨被它第二任持有者操控,人神体质的单允乃三界最强体质,化境灵力生长出来的道力,气势锐不可当,罡气凌冽摩擦空气形成的风暴,肉眼可见。
单允升至半空,无际的黑幕中,漫天月光如水流入他的七窍,漆黑的勾锐图占据了单允的额头,弯长的獠牙在月光照耀下银白森森,单允侧过头去,挥剑直指皇宫中最灯火处,怒喝道:“凌颜!出来见我!”
对向有一女子飘然登空,她望着月光流转的男人,与他水平相视,开口道:“柳前辈十九年前被人带回人间,是朕收留了她,让她住在这药师殿内,但在柳前辈消失于无形之前,你也圆了一桩心愿,而你我早已恩仇两散,不如就此别过,各自安好。”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明白?你是在说这件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单允魔性大发,最后的一丝理智扛住了所有的焦躁不安,他低沉道:“人的魂魄极阴,回到盛阳的人间做孤魂野鬼,若想要再度投胎就得下地狱,但此时我母亲魂飞魄散,连下地狱的机会都没有了。关于我母亲为何在此,你说的我都信,我也不找你麻烦,但我现在要你告诉我,究竟是谁将我娘带上来的?”
眼前的男子极具风发,凌颜却反问道:“柳前辈为什么会自焚,你心里没一点数吗?”
“自焚?”单允呢喃一句,随后脸色大变,“你少废话,是德炫和尚还是卫羽邻,你给我叫出来!”
凌颜静待不语。
对面御空的单允怒不可遏,激涨的寸骨朝凌颜眉心疾驰而去,凌颜不躲不闪气定神闲,寸骨却在距离她眉心一寸处突然静止。
没弄清楚原委之前的单允憋得眼角抽搐,右臂劲撤将寸骨召回腰间,单允周身黑色魔气暴涨,他怒道:“卫羽邻有能力,德炫和尚也有能力,但我都打到家门口了,他们怎么还不替你出战?你不叫也好,我等个一年半载也不在乎!”
凌颜这才两手捻指,替整座皇宫结下结界,她淡然道:“没朕的允许,这里谁也进不来,但是单允你听朕一句,柳前辈在这里的十几年里有元儿相伴,她过得很开心。”
单允咆哮道:“但她本可安心投胎转世,可全都被你们给毁了!”
面对单允的质问凌颜神态自若,她手臂轻抬,一个包袱漂浮至单允面前,单允眼神凝重,凌颜道:“这里是柳前辈尸骨,本是朕有意替她还阳,可被柳前辈回绝。而她不肯还阳的顾虑是她被带回阳间没一天不怕的,因身份尊荣她害怕有人对你单族不利,所以今夜柳前辈肯自焚也不是她突发奇想,你该醒醒了,带回去好好安置吧。”
完全信了凌颜的话,单允疲惫道:“我又没娘了。”
情绪反差极大的单允颇为无奈,他不顾一切地畅怀大笑着,而后毫无预兆地手持寸骨一挥而就,狂剑第五式剑刹激射出的剑芒如太阳般耀眼,照亮整个天古城,地上房屋建筑的亮白影子急速缩短,直到那道剑芒消失在黑幕里,才有淡淡的月光清照于世。
曾经第一次出族历练的单允饱经风霜,凌萱深中十蛊丹剧毒使单允不惜与他的启蒙老师鬼药反目成仇,后来才有幕彩儿心甘履行天
职。
极其一丝怒意的单允眼光神采奕奕,凌颜明白他有能力控制好入魔的自己,不会再像二十年前大闹苍灵门那般幼稚。果不然,单允恢复常态后,眼前悬浮着凌颜口中母亲的尸骸,单允将包裹抱在胸中,轻轻地说了句:“娘,我们回家……”
走前单允留下了一句话,背影沉重的他只说道:“地府曾多次叫我收拾德炫和尚以及卫羽邻,安心归隐的我都拒绝了,但现在因我母亲最后落得魂飞魄散的结果,我会将此事查清楚,到底是地府失职故意让人将我母亲从地府带走,还是真有比我还厉害的天道者在利用这件事跟地府作对,我都会差得一清二楚,我一个也不放过……”
单允回过身来,凝视这位当今正扩僵开土的女权霸主,认真道:“你也不例外。”
凌颜望着单允飞身而去,俩手法指提收 撤回了结界。
…………
当凌颜回到地面时,女儿凌澈跟总管易文稚已在守候着,易文稚替皇上披上抗风的披肩,他道:“皇上,夜深了风大,小心龙体,还是回寝宫了吧。”
凌颜嗯了一声,走在前端,女儿凌澈与易文稚跟在左右,凌颜边走边问道:“易先生,朕就这么放走了单允,你不怪朕?”
易文稚老实跟在身后,听见皇上问话,他颔首道:“刚才公主殿下就问过老奴,老奴不敢跟皇上置气。”
凌颜却直言不讳说与凌澈听:“易先生为五百年前叱咤道灵界的大人物,年轻那会儿一鼓作气将咱星冥从中原腹地硬是缩回了到了柒格城,有些话朕就当着澈儿的面问了,易先生肯助朕攀升境界,又眼见朕将江山扩充到了比十国之前还大的版图,难道不觉得心疼吗?顺带易先生将为什么肯助朕一臂的理由再跟澈儿说说。”
易文稚明白凌颜用意,他道:“既然皇上想要公主殿下了解始末,那老奴就再说一遍,皇上是五百年前慕雪儿的第十世,算上慕雪儿本尊以及前九世,老奴都尽心尽力去爱护,所以才对皇上如此关怀。”
凌澈看得出易文稚的决心,她笑道:“这就是易先生敢用太监的身份来证明自己只有宏愿而没有私欲吗?”
易文稚浅浅一笑,道:“公主殿下没活过五百年,不知道这其中的孤寂与无聊,老奴与单族先祖单修一样,一生之中都未曾亲近女色,他爱慕幕彩儿可以长达五百年最后死于挂牵,我卫羽邻同样是倾心慕雪儿五百年之久,奈何慕雪儿年纪轻轻就履行了天职,老奴心中不甘,情愿驻守轮回因果,也要完成老奴许诺的十世十愿,所以才会满足皇上的这份宫中兼差的条件。”
“原来如此,没想到易先生也是重情重诺之人。”褒奖了句,凌澈却问道,“但这与易先生将柳柔蓉魂魄带回阳间有何干?我不信这是皇上的意思。”
易文稚解释道:“公主殿下先入为主了,这并非皇上的意思,当年老奴在找到柳柔蓉的同时才知道皇上在星冥。”
“哦,这样……”凌澈心有疑惑,道,“那为何易先生带柳柔蓉回阳间跟找到皇上的时间会这么贴近?”
“当年老奴等到疯掉的柳柔蓉独自出族,本想带她走人,再伺机下地府寻找慕雪儿下一世处何地,但还没等柳柔蓉淹死,单族的两位供奉长老就寻人来了,直到她溺水而亡,老奴只有利用柳柔蓉的魂魄来做些事儿,而老奴因左臂被封印,实力大不如从前,没能力潜入地府,所以迫于时势才找了德炫和尚做了这一石二鸟之事。期间撞见单允为救夏童大闹地府,不仅损坏了人间道,还使得轮回道出现裂痕,勉强将柳柔蓉魂魄从人间道拖出来,差点还让老奴投了胎去,实在惊险。”易文稚边走边道,“五百年前单修与老奴从朋友变成生死宿敌,不仅让老奴失去了慕雪儿,还将老奴的真法天行卷私自封为一派镇宗之宝,让世人误会老奴是个鸡鸣狗盗之辈,之后单修因慕雪儿御统境丹药长生之功效,百年后侥幸成就天道者,将我左臂封印后口口声声说饶老奴不死,真是让老奴恶心到了极点,这个恩怨无论如何都要跟单族理清楚的。”
凌澈恍然点头,却说起了题外话来,她戏谑道:“易先生说的十世十愿怎么觉着怪怪的……”
易文稚道:“公主殿下有何疑问?”
凌澈说道:“五百年十世十愿,算下来那我娘每一世还活不过六十?”
这话把易文稚说得哑口,前头的凌颜冷言传来:“澈儿……”
凌澈神情一秉,道:“易先生是好人我知道,我也不排斥,易先生还教我僵尸体质上的气息吐纳,灵力上的引导易先生也居首功,我岂可忘恩的。”
易文稚欠身道:“公主殿下言重了。”
“但还是说清楚啊,易先生是想单族灭族还是怎样,毕竟刚才我们都瞧见了,单允仅以化境灵力就可御空而行,比起御统境才能行此天象,单允的确是道灵界的异类,况且他的拜把弟兄云锦同样是天道者,四年前已悟透佛像,加上之前的黎明跟往生三大佛教经典,想要将单族毁掉,说实话难如登天,除非易先生被封印的左臂解封,再者有个得力助手,才能实现了。”
“这不难……”易文稚话说一半,被凌澈劫道:“那你问过皇上她允许了吗?”
单允是凌澈凌元的亲生父亲,凌元出族去认单允也不知道发展如何,不管如何,单允更是凌颜这一辈子只认过的男人,易文稚想罢,长叹一口气道:“不管是谁,有了牵挂做事就束手束脚,即便老奴处在三界之外也毫不列外,实在是小看了这苍生世道。”
凌澈抿嘴笑,着实开心自己的话也会难倒这活了五百多年的高人,却听这位五百多岁的人物说道:“那就等到皇上百年之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