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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相顾无言,许久,林放鹤才开口:“这也许得益于我在塞外居住那些日子。”
“很好。”唐羽低声应了句。
林放鹤沉默片刻,说:“在我的住处,不远就有一片大沙漠。每天黄昏,我都要去那里坐上两个时辰。黄沙漫天,无边的苍茫,无边的寂寥,纷乱和嘈杂一时都消失了。冥冥之中,似闻天籁之音。”
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头上的屋顶。
在灯下,一缕笑意从林放鹤的眼角眉梢弥漫开来。他的确已不再年轻,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已经有了明显的鱼尾纹:“我有时赤脚走在沙漠之中,或者张开手脚躺在沙丘之上,仰望高深莫测的天穹。在更多的时候,我还是思考自己短暂人生的得失……”
“得失?”唐羽有些不明白。
“元末群雄崛起,逐鹿中原,为何最后胜利的筹码单单落入了朱元璋的手中。”林放鹤身子微微一震,显然这个问题已触及到了内心的痛楚,他扬起头,目光中犹自不甘。
“民间都说他脚踏七星,是真命天子,身后自然有神仙庇护。”唐羽几乎不假思索,冲口而出。
“附会之谈,岂可当真?”林放鹤的嘴角掠过一丝稍纵即逝的笑意,“这些不过是历代文人编织的无聊神话。信口胡说,骗骗人而已……”
唐羽慢声说:“我们家乡的人都说,朱元璋降生的时候,奇香扑鼻、红光闪闪,连左右邻居都以为他们家房子失火了。纷纷提着水桶扁担来救——”
林放鹤表情慵懒,问:“唐羽,这话你相信吗?”
“反正大伙说得活灵活现。”
“所以你也信了。”
“人们还说,皇帝就算在要饭的时候,身边也始终跟着两个紫衣仙人。只要一有危难,仙人马上现身,排忧解困。奉上那一枚小小的仙果,人吃了就会三天三夜不渴不饿……”
“这些人真有才,想象力极其丰富。”林放鹤哈哈大笑,说,“不去创作《西游记》挣点版费实在可惜了。”
唐羽惊住:“这些难道不是真的?”
“真的。真的是弥天大谎。”
林放鹤轻轻叩击着床板,低吟道:“这些刻意捏造的事迹唯一坏处就是,彻底否定一个人的努力和奋斗。仿佛只要命中注定,只需静静等待,一切自会从天而降。”
“难道不是这样?”唐羽表情含糊,“我义父也曾跟我讲,命中有时终须有,命里没有莫强求。”
“这话得怎么跟你说呢,也对也不对。或者可能就是一个错误。”林放鹤神色茫然,道,“归根结底,这个问题太难回答……”
停了会,又好像下了决心,才说:“英格兰岛国有位大贤说过,人生来就是不平等的,不平等的原因在于对知识的占有不均。战国时孟子则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就比较接近本质了。说到底,人不平等的原由还是天生智慧的高低。”
唐羽怔怔地看着他,忽然感觉手指已经轻微地颤动了:“大人,你说我呢,我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
“年轻有为,可造之材。但是要经受得住人世间的磨砺。”
林放鹤抬起头,打量着一直跟随着他的属下,“我希望你最后无灾无难,位极人臣。”
“我以前不过个江边渔村的打鱼孩子,凑巧进了六扇门,已经很知足了。怎敢奢望其他?”唐羽自嘲地笑了笑。
“不去努力,你就永远不会成功。譬如先帝,从小不但放过牛、当过和尚、还挨门挨户要过饭,但这并不影响他成就一代人主。”林放鹤垂下头,目光中依然有锥心刺骨的痛。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似乎连这间破旧的祠堂都跟着摇晃了。
雨簌簌从窗间泼进来。
林放鹤向里边移了移,顺手抓起雨蓑挡住窗子。回过头,望着毫无睡意的唐羽,侧身斜在床上,继续说:“元致和元年,当开着一家豆腐店的佃农朱五四的第四个儿子降生人世时,他的心情喜忧参半……”
“这孩子就是先皇朱元璋?”唐羽忍不住发问。
“对,他当时的正式名字为朱重八,因为在元朝那些蒙古人眼中,老百姓和南人乃为至卑至贱之民。不允许有名字的。生下孩子,只能以父母年龄相加或出生的日期命名。”
“大人,你怎么会这样熟悉先皇的事?”
“你把一个人当作对手,就必须用心研究他的一切。朱重八上面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所以家中对于他的到来,也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喜悦。在元至正四年之前,十七岁的朱重八的生活应该说乏善可陈,既没有李密挂角,又没有王冕学画,这时候你如果上去对他说,将来会是一个庞大帝国的开国之主,估计连他自己都不信。”
林放鹤沉吟片刻,忽然苦笑了:“然而上天似乎注定要让他成就大业。那一年,淮河沿岸遭遇严重瘟疫和旱灾,灾难从天而降。在四月的一个月之内,朱家饿死了四口,朱重八身边的所有亲人几乎都离他而去……”
“林大人,你们要添一点油吗。”陡然间,一个柔和清润的声音响在门外,“我怕不够用。”
两人扭头看去,是一身素衣的立冬站在门口。
“不用了,我们很快就睡。”林放鹤摇了摇头。
“那好,你们聊。我走了。”立冬点头,转身离开。
林放鹤爬起身,吹熄灯火,又回到床上,和衣睡下。唐羽听着雨打窗扉,心境空阔,不禁感慨:“您为何不讲下去,我很爱听。后来那个平平常常的朱重八怎么就成了掌握千军万马的义军领袖?”
“期间自然有七灾八难,困难重重。人要想干一件事,顺风顺水就不会有大出息。”林放鹤头挨着枕头,心里在想明天所面临的事。
唐羽不依不饶:“先帝当过和尚要过饭,这些竟是真的?”
林放鹤在黑暗中微微一笑:“如假包换——只是今天太晚了,要早点睡。明天还得骑马长途跋涉!”
唐羽嗯了声,闷闷不乐地反转来。贴在床铺上,他嗅到了一股新稻草所特有的甜甜香味,只是卧了老半天,依然没有睡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