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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亮甲、唐羽、冯乐泰等人来到龙在田家,离蹬下马,抬眼一看,龙府果然巍峨气派,门口两边蹲着两个巨大的汉白玉石狮子。【ㄨ】重檐歇山下有一方匾额,刻着两个鎏金大字“敕造”,几人正要细看旁边的一行小字,龙在田闻报早已迎出大门来,举手便拜:“今日幸得几位应天府长官驾临,蓬荜生辉,不胜高兴!”
冯乐泰还礼,笑道:“不必客气。龙先生熟谙军旅,宝刀不老,我等得晤尊驾,也是幸事。”
龙在田引冯乐泰,程亮甲,唐羽进入客厅,一老苍头上前献茶。
众人分宾主落座。
唐羽举目四望,见这客厅也并非富丽堂皇,庭轩敞亮,窗明几净,正中挂着一轴山水画,两边配着一副洒金对联。花架上摆着古瓷花瓶,瓶内插着几枝海棠。窗外假山嵯峨,亭台错落。窗内雕栏画栋,珠帘低垂。
龙在田身躯高大,器宇轩昂,穿一件软缎万字团幅长袍,青纱冠下一副紫红面庞,颌下的胡须虽有些斑白,但双目深邃,仍然具有一种咄咄逼人的威势和尊严。他的嗓音略有些沙哑,神情却不颓唐:“感谢各位来访,龙某非常感激。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尽管开口便是。俺是个粗人,一辈子只知道杀杀打打,横戈马上,就是学不来客套……”
“龙先生快人快语,令人敬仰。”程亮甲一抱拳,先开了口:“如此,我等也就不来虚的了。老先生,关于剑圣独孤求败失踪、与翰林院编修柳余恨惨死这两件事您大概都知道了吧?”
“略有耳闻。”
“龙先生怎么看待这桩案子?”
“首先是不可理喻。”龙在田摊开手掌,转动着两枚锃亮的铁胆,粗声粗气地说:“论武功,独孤剑术天下无二,论机警,他智计过人。此外下毒解毒、奇门幻术、排兵布阵之类他也多有涉猎。所以我想除非是自己愿意,束手就擒,否则谁也无法克制于他?再说,那仪仗团不是还有一百多人吗,能够让这么多人同时消失,无迹可寻,这可不是一般的本事?”
“能有这样严密组织的团体,那一定是江湖上的某个帮派。”
冯乐泰放下茶盅,望了一眼龙在田,说:“龙老镖师久在江湖,烛照幽明,您一定知道哪一个帮会才具备如此的实力和背景?
“这个还真不好说,非是不帮忙也。”龙在田伸开腿,呵呵笑了:“盐帮虽然庞大,遍布三省二十六县,但内部结构松散,不易聚集力量。而丐帮,兴盛时虽达到十万之众,但自南宋以后日渐式微,已然走下坡路了。其他的什么天鹰帮、飞鱼门、海鲸堂因本身势力微弱,根本不值一提。何况一般的江湖帮派,都不愿意正面触犯官府,触怒官家、就等于对朝廷宣战,对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精锐之师宣战,哪个不得先掂量掂量?”
“最近江湖上新崛起了一股势力,专擅刺杀、潜伏,打探军情,他们的首领是个女的,据说就是当年汉王陈友谅的后人陈芳芳?”
“这个老夫日前拜会兵部尚书齐泰齐大人,也听他谈论过。”
唐羽犹豫了一下,又鼓足勇气,说:“那么依龙老先生的判断,这一系列案子会不会是这些人所犯下的呢?”
龙在田“嗯”了声,命家人添茶,举手相邀:“诸位喝茶,这是京城‘天雨’茶庄新进的云南普洱。”接着瞄了一下唐羽,又说:“这位小兄弟年岁很轻啊。你提出来的想法不能说没有道理,但仔细一琢磨,可能性又不大——且不说劫持剑圣独孤和朝廷仪仗团他们是否具有这个能力,就算真的付诸实施,甘于冒如此之大的风险,又能给这个组织带来什么好处呢?”
“好处?”
“是啊,世间事莫不如此。小到江湖帮派,大到朝廷庙堂,但凡做出一个决策,无不以本集团利益为先决条件……”
龙在田一抹颌下的短髭须,慨然叹道:“这伙人劫走朝廷使团,就等于捧到了一个烫手的热山芋,不但毫无用处,相反还会成为官府追踪的目标!拖着这么个累赘,杀又杀不得、扔又扔不成,岂非自讨苦吃?”
程亮甲呷了口茶,扫视着龙在田,谦恭地问:“先生有何高见?”
“我看陈芳芳手下的人精细有余,魄力不足,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哦?”
“倒是那些退居沙漠、民风骠悍的蒙古鞑子,才是我大明的心腹之患啊!”
冯乐泰一旁听了忍耐不住,他撂下茶盅,开言说:“龙先生,开国之初,先帝曾集结十数万大军,以名将徐达、常遇春等为帅,远征蒙古。【ㄨ】洪武二十、二十一年,蓝玉又两次扫荡沙漠,最后在捕鱼儿海全歼北元七万士兵,俘获牛羊十余万头,连他们皇帝使用上百年的印玺都给夺到手了。蒙古鞑子不是就此完蛋了吗?”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龙在田摇手道:“而今这个擅长骑射的民族,又被一个叫也速迭儿的大汗统治着。这个也速是黄金家族的嫡系子孙,也是个野心勃勃的家伙。他继任后,遂在双方边境上布置重兵,整军备战——昔年黄河岸边一战,被独孤求败赶出中原的蒙古鬼王,蛰居沙漠,贼心不死。用十多年的时间训练出一批终极杀手,组建了一支别动队,由也速的女儿安哥大公主带领,秘密潜入中土……”
程亮甲、冯乐泰一惊,冷汗霎时都冒出来了:“真的?”
龙在田心不在焉,一路说下去:“所以十里坡这案子,十之八九是蒙古人干的。这个安哥非常了不得,她是青面鬼王的嫡传弟子,不但武功高超,还精通易容之术。我怀疑,就是她策划并参与了绑架。目的很明显,就是为了要复仇!”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杀掉柳余恨呢?”
冯乐泰手捧着茶,惊异地问:“柳只是个书生,一心不闻窗外事,闭门只读圣贤书。他好像和各方面都扯不上?”
龙在田五指合拢,哗啦啦地转着铁胆,面现鄙夷之色。半晌说:“依我看,这个柳余恨八成是自杀而死。”
“先生何出此言呢?”程亮甲一时没转过弯。
“柳余恨当年告发唐经天依附权奸,于国于公,尚可称法不徇私。然而作为一个朋友来讲,这却是不讲信义,冷血无情。”龙在田说到气愤处,捶了一下桌子,说:“试想,这世上有谁会喜欢这样的朋友呢?所以这些年他一直为人们所不耻,凄凄惶惶,一个人顶着罪恶感过日子。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是看不起他的。柳余恨最终可能被这种千夫所指的痛苦折磨不过,轻生厌世,才自己跑到破旧的轻远侯府自杀谢罪。”
冯乐泰慢慢喝着茶,瞧着一脸不屑的龙在田,若有所思说:“我有一个小问题,与案子完全无关,想讨教一下老先生?”
“但讲无妨。”
“我朝建国之初,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那时龙老镖师您春秋鼎盛,为何不为国效力,而引身退出庙堂了呢?”
“先前我说过,俺是个大老粗,使刀动枪两阵搏杀还可以。让咱治国平天下,那不是闹笑话吗?跟你实说了吧,啥都不为,只是个自知之明罢了。”
龙在田一边说,紫堂堂的脸上泛起了一抹荣光:“蒙先皇恩准,敕造宅第,赏赐银两,准许我卸甲归田。俺也没有归乡,就在这偌大的京城又做回了老本行,押镖护镖、行走江湖。也是苍天佑护我老龙,不想这几十年下来,渐渐地竟也积攒下了一份家资。然功名富贵,尚于我如浮云,这白晃晃的阿堵物,在老夫眼中又算得了什么?去年淮西闹水灾,百姓流离失所,我一口气捐出了三十万两白银,几乎家财散尽……”
“先生真乃高风亮节。”
几个人拉着话,又饮了一会茶,拱手告退。
龙在田起身相送,大家经过庭院时,见有一个布衣荆钗的老妇人正扶着笤帚打扫院中的树叶。唐羽离得近,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这妇人面色灰黄,皱纹遍布,乱蓬蓬的头发有一大半都白了。龙在田迎上几步,解释说:“这是一个沿街乞讨的老婆子,去年在天齐庙庙会遇见的。当时她几天都没有吃东西,僵卧在雪地,又冷又饿,差一点就死了……我命人把她带回来,给一口吃的,平日里没事、干点力所能及的杂活……”
众人点头称是。
大家来至府门外,相互揖别,刚要踩蹬上马,冯乐泰一拍前额,忽然想到了什么,勒住马缰,唤了声转身欲走的龙在田:“我差一点忘了,这儿还有个问题想请教您?龙先生,你知道‘百变’吗?”
“知道。”龙在田颔首。
冯乐泰心中极为高兴,忙不迭问:“那你告诉我,该到哪儿去能找见他?”
“到哪去找,我不知道。”龙在田的回答很干脆:“去年东宫侍读学士方孝孺偶得了一块和阗美玉,要雕一只镇纸玉狮子,他一时半会又寻不到合适的工匠。于是前盐帮帮主海龙王向我推荐了‘百变’,你们想找他这个人,问海龙王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