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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一转眼就过去了,从迎春花开到所有花谢,用不了半个月的时间,淅淅沥沥的雨若想再见也只能等到立秋之后了。头伏那天一大早天就阴得厉害,早上九十点钟活像晚上快黑天时候的光景。林鸿文想着快要拧出水来的天空,心说自己得快点,中午之前赶到商行,不然就容易被拍在半路上。
临近中午的时候起风了,卷着尘土刮得人睁不开眼睛。周时英见没什么生意,就让伙计都回去了。自己在店里点了几支蜡烛,听着外面鬼哭狼嚎的风声,坐下继续看账本。何穆在一边点货,点了两遍都对不上,心烦意乱地开始点第三遍。周时英抬头看了他一眼问,“你今天是怎么了,心神不宁的。”
何穆说,“没怎么,可能是要下雨了搅合的。”
远处想起几声闷雷,仿佛应景似的,商行的门也被敲了几下,周时英起身说,“八成是鸿文,他还挺会赶,赶在下雨之前到了。”
可是他拉开门才发现,门外站的是个陌生人。那人长得高大,带着草帽,看不清眉眼,留着络腮胡子,穿着短打,趿拉着草鞋,一副庄稼汉的打板。周时英怎么看他,都不像来光顾生意的,便问他有什么事儿。
那人打量了一下周时英,又偏头看了看里面,周时英下意识的后撤了一步,戒备的又问了一遍,“你有什么事儿?”
那人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道,“我找林鸿文。”
何穆闻声出来,与周时英对视了一眼说,“他不在,你是谁,找他什么事?”
那人并未回答,只是接着问,“我怎么才能找到他?”
何穆皱了下眉,想着这人自己从未见过,就算他真的认识林鸿文,恐怕也是不常联系的那种。如果冒冒失失地把他带到林鸿文跟前,指不定要出什么事儿。可要是把人留在这儿,万一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让周时英听见了,同样麻烦。思来想去,还是借口把他先支走,等林鸿文来了问清楚再做打算比较好。
打定主意,何穆便开口道,“我也不好说他现在在哪儿,要不你……”
“要不你先坐这儿等会儿,反正他一会儿肯定要过来。”周时英把话接了过来,回头瞥了一眼何穆,又转过来给那人倒了碗凉茶,“这位大哥不知道怎么称呼?”
“我姓马”,那人答道。
周时英在一旁坐下,仔细端详着那人说,“我们与鸿文认识好几年了,他的朋友我们差不多都见过,但是马大哥好像从未见过,不知道你和鸿文是怎么认识的?”
姓马的把一大杯凉茶咕咚咕咚地喝了个精光,抹了抹嘴,抬头看着周时英说,“既然我今天已经露面了,有些事情想瞒也瞒不住了,周老板不必套我话了,我说给你听就是了。”
周时英一愣,“你认识我?”
“合众商行三个老板,中国大街的徐卿之,傅家店的周时英跟何穆。我虽然之前未曾见过,但也听人说过。”姓马的坦言道,“至于我和林鸿文,其实我是跟他爹比较熟,我们都在筑路队待过。”
何穆听见筑路队这三个字眼神一暗,果然周时英又问道,“我听鸿文说过一些他爹和他大哥的事,据说是生死不明?”
姓马的叹了口气道,“这么些年要是都没音信,那八成就是死了。那天晚上,死了好多人,活着也只顾着逃命,谁能顾得上谁啊,想起来也真是窝囊。”
“到底出了什么事?”周时英问道。
姓马的刚要开口,何穆就插嘴道,“马大哥不愿提不说也罢,鸿文这些年也很少提起,提起来就免不了难过。”
谁知那姓马的并未领会何穆的意思,接着说道,“若不是那杜心竹,他也不用难过。”
何穆心里咯噔一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周时英见他神色异样,继续追问道,“杜心竹?可是说话文绉绉的那个?”
姓马的有些诧异地看向周时英,“你认识他?”
“他在我们商行做过伙计,不过三年前已经死了”,周时英说道,“你刚才说的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死了?真是苍天有眼”,姓马的感叹道,“当年要不是他出卖了我们,怎么会死那么多人!”
外面的雷声越来越密,何穆隐约听见有人敲门,心想这时候还过来了除了林鸿文也没别人了。于是赶忙跑过去开门,林鸿文站在门口,雷声仿佛在耳边炸裂,闪电紧随其后,把他的脸晃得煞白,活像厉鬼一般。
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狂风暴雨在街道上肆虐,林鸿文带着一身水汽走进来,回手带上了门。商行里的蜡烛被他带进来的风吹熄了。屋里一片昏暗,只听见他衣服上的水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
“把油灯点上吧”,林鸿文说。
何穆进里面鼓捣了一会儿,端了盏油灯出来,看着林鸿文身上的水渍道,“要不先去换身衣裳吧,免得着凉。”
林鸿文摆摆手说不用,转头看向姓马的,“你是……马叔?”
姓马的点点头,刚要开口,林鸿文便接着说道,“马叔,你来找我什么事儿,我心里大概有数。我知道你着急走,我会给你一笔钱,你尽快去个安全的地方。”
“好,多谢你了”,姓马的说道。
林鸿文到里屋,打开一个上锁的匣子,拿了一百卢布塞给姓马的,“等会儿雨停了,你就走,别告诉我你要去哪儿。”
“我明白”,姓马的说。
外面雷声不断,屋内却一片死寂,何穆想说些什么,但看林鸿文冲自己微微摇头,便闭了嘴。周时英的算盘越拨越乱,账说什么都理不明白了。
大雨下了一个时辰才转小,姓马的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向三人告辞,林鸿文看着他走远后关上门,转身看向周时英说道,“有什么想问的,问吧,忍了这么长时间不累么?”
周时英把算盘挪到一边,抬头盯着林鸿文道,“我想看清楚,这几年我到底是和一个什么样的人合作。但是看得越清,我就越觉得后怕。”
林鸿文给自己倒了杯热水,身上的衣服半干不干,此时冷得很。他看了眼周时英,又低下头看着冒着热气的杯子,不紧不慢地说道,“我知道你有你的规矩,卿之也是。所以有些事我不让你们沾手,因为我知道你们会觉得不光彩。但现在就是这样,不光彩的事也需要有人去做。”
“杜心竹怎么死的?”周时英问道。
“刚才来的那个人叫马川生”,林鸿文在桌旁坐下,如实答道,“他也是当年筑路队的一员,后来筑路队都加入了义和团,本来打算那天晚上里应外合对付俄国的护路队。但是,杜心竹贪生怕死,把这件事告诉了翻译。”
“我问你他怎么死的?”周时英站起来走到他跟前,“我不敢把事情都连起来想,因为越想越吓人。他死的那天那么巧你来店里,那么巧送货人都不在,又那么巧那一单是要送货去江北的造船厂。”周时英扭头看向何穆,“你也知道对不对?你们打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要他死。”
“你别看何穆,所有事情都是我让他做的”,林鸿文说,“我不过是想求个真相罢了,当初杜心竹见我跟见了鬼一样,那时我就怀疑他跟筑路队出事有关。后来我几次试探他,他都闪烁其词,我才设了个局,想听他一句真话。果然,就是他出卖了筑路队的人。”
“既然你听见了真话,为什么他还死了?”周时英问道。
“我找人去救他了”,林鸿文微笑着说,“但他等不到那时候就死了,我也没办法啊。”
“你还笑得出来?那是人命啊!”周时英喝道。
“是啊,是人命”,林鸿文平静地看着他,“被他出卖的那些人的命就不是命了么?他们死了就白死了么?”林鸿文伸手点了点周时英的胸口,“我告诉你,他早就该死,为什么他能比那些人多活几年?因为老天跟你一样,都没长眼睛。”
“所以你以为你是替天行道?”周时英讪笑道,“他若真的犯了王法,那也应该受律法管束,你凭什么取人性命?”
“律法?这是什么地方?俄国人占着埠头区、秦家岗,傅家店又无府无台,想击鼓申冤都找不着地方,你跟我讲律法?”林鸿文大笑,“你是没睡醒么?”
“人命关天,你到底懂不懂?”周时英失望地看着他,“你们收这个铺子的时候,已经害得那个老头上吊了。我以为你们能得到教训,没想到你居然变本加厉了。”
“我要是不收这个铺子,你可能要一路乞讨回老家,你还有本事在这儿质问我?”林鸿文冷哼了一声,“说得好像你多看重人命,我多看轻似的。当年霍乱横行,我怕你们染上疫症,提出要歇业,但你不肯。你又有多看重别人和自己的性命?说到底还不是利字当头,连命都能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