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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云英从影院打来电话说,她正准备下班回家,让他过去一块吃饭。他内心顿时涌起一阵感激之情。他本以为,或许她不会再跟自己见面了呢。走出教育局大院,向北朝那座石砌拱桥走去。此时,西天霞光通亮,映红了整个小城。两边的沿河路上人来车往,河道对面地势隆起的地方,是一片参差不齐的民居平房和二层小楼,青砖鳞瓦,吊角飞檐,路边上还并排着两座平顶的灰色水泥楼房。桥身桥栏古朴幽静,河底漫流着几道细长的污水,反射出镜子一般的刺眼的亮光。粗壮的垂柳枝条万千,嫩蕊吐翠,空中柳絮飞舞,发散着幽微迷人的气息。他不由得想起了“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的诗句。昨天的事让他暗自惊讶。当时自己的大脑竟然是那样平静而清晰,似乎并没有预想中的那种慌乱无措的感觉。
云英让他陪着到医院去看望大姐夫。一周后,小卖部恢复了营业,乐乐也回来了。
原来所在学校的总务主任打来电话,作为年前教职工福利的那批书橱已经做完了,今天学校出车进城,顺便把他的带下来,车大概三四点钟到。他答应着,先是说送到局里来,刚要放下话筒,突然又改变了主意,说教育局对岸附近处有个小卖部,他下午到那里等候。
下午,他先到影院去找吴姐。她起初不肯收,说,她不能因为帮过别人而随意接受礼物。他先是说自己的宿舍空间小盛不下,又说她家里书多,也实在需要这样一个书橱。“再说,是当兄弟的送给姐姐,哪有不收的道理?”
经他这一番解说,她笑了:“那你先回家吧,我一会儿早点回去。——对了,等乐乐放了学,让大姐早点走吧,她能照看小卖部,那些货物的价格她差不多都能叫上来。”
他答应着下了楼梯。
他跟乐乐几乎是同时进的家门。大姐走后,乐乐在院子里写作业。小卖部的地面比外面低下一截,门敞开着。货架和窗口之间很窄,仅能容下一个人。他坐在大大的敞亮的木格玻璃窗跟前,望着外面孝妇河两岸的景致。车辆行人不时穿行而过,垂柳帷幕一般轻轻摆动。河的对面是陡峭的石山,小道斗折而上,山顶、山腰和山脚下散落着些青砖鳞瓦的居民平房。
突然,一张熟悉的脸面赫然出现在公路对面。那张脸轮廓精巧,下巴略尖,白净里透出一阵红晕。她盯着自己,眼睛里闪出惊喜的光,同时嘴唇动了一下,表示一种意外的惊讶。两人几乎是同时看到对方的。真的是她,她已经回来了!
他不由得抬起身子,凑到出售货物的低低的小窗口跟前。她上身穿着一件跟那张结婚照上一模一样的赭红色小领西服,手里提着一个布包,朝这边走来。她的腹部明显凸出而紧致。一辆卡车从北面疾驶而来,她停下,等车开过去,继续朝他走来。
两人一直瞩目着对方。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那双星星一般闪亮的眼睛、那张羞红的面庞和微微张开的嘴唇流露出真挚、诚恳的情意。
“这是吴姐家里,我过来是有点事。”
“哦!就是影院的那个吴姐?”
“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回来快一个月了,我现在在人防地下酒店上班,是一个朋友介绍我去的,不远,就在公园这边。”她用手指了指,同时朝南边望了一下。她两只胳膊搭在窗台上,脸上的肌肤就像刚刚脱皮的春蚕那样晶莹润泽,而又透着红晕。
她问:“你最近一直没回去?”
“没有,我就在对面的教育局上班,有单身宿舍。”他朝斜对面指着说。
她回头望了一下:“哦,我听大婶说,你们单位好像就在这附近。我每天都经过这里,心里还在想,说不定哪天就能碰上你。但没想到,在这里看见你了!”她兴奋地几乎要笑出声来。
“哦,我不知道你回来。”
“我到你家去过几次,大婶说你没回去——你说的这个吴姐,就是原来跟大兄弟在一块工作的那个?就是她帮你调动工作的?”
一个中年人过来买上一盒香烟,转身离开后,她又上前来,把胳膊放到窗台上,默默地低着头,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细软的鬓发偎依着她的脸颊,在微风中轻轻抖动着。想到过去的事,他心里似乎有许多话,可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她心里也在斟酌着,不知说点什么才好。这或许是因为彼此想要说的话潜藏得太久,而又太沉重了吧?
“你怎么样,还挺好吧?”语气温婉而动情。她又问他在局里具体做什么工作,平时怎么吃饭。他都一一回答。
“你去到我们店去过吗?我后天倒班,晚上九点半才下班。你抽空去吧。”
这时,建工见吴姐骑着自行车从公路上斜插过来,下了车子,把车子提到路牙石上面,一边打量着巧生,一边问汽车来过没有。
巧生回头看去,他赶忙介绍说:“这是巧生,刚从老家回来不久——这是吴姐。”
云英抢先说:“哦,你好。怎么站在外面说话?到家里吧!”
她笑着说:“不了,你们还有事,我先走了。”离开时她又回头看了他一眼,“你们忙吧。”
云英推着车子进来,说,看着她挺面熟的样子。他说,她在人防地下酒店上班,每天来回经过这里。
“哦,我说呢!长得不错啊,不像是农村出来的。”她把车子停放到墙根下。
外面传来汽车马达和车身的震响,随即是一阵急促的喇叭声。
“来了!”他急忙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司机帮他把书橱搬进北屋,总务主任说还要到别处去办点事情,匆匆上了车。车开走后,他回到屋里,跟吴姐把书橱靠到门口左边的墙根下,又把床底下那两纸箱子散发着潮湿气味的书拖出来,边整理边往里面摆放起来。地上的书一片狼藉。
书橱的下半截带双开门,向前凸出,形成一个平面的写字台,上半部分是个三层书架。她满心喜悦地说,这回总算可以把屋里的东西条理一下啦!”乐乐忙着找自己的书。她要求最下面那层归她,只需放她自己的东西。她从几本陈旧的电影画报下面拖出一个大大的牛皮纸袋,从里面抽出几张折叠起来的画纸。她刚要打开看,云英一把夺过去说:“别动,这是你建华舅舅画的!把它保存起来吧,可别弄丢了。”说着又塞进去,转过身,把它压到开门里面的一摞旧书底下。
“乐乐,你建工舅舅好,还是建华舅舅好?”
她仰起小圆脸,不好意思地望他一眼:“都好!”
“哈,真鬼!说话不得罪人。”又低声跟他说,“乐乐开始对你有感情了。“他“他俩不是亲的,是吗?”
“跟亲的有什么不一样的?”
“建华舅舅的脸长、窄,他是方脸!”她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
“可是,亲兄弟长得也没有完全一样的呀!我跟你大姨不也长得有不一样的地方吗?”
她让建工到小卖部的货架后面去找个编织袋,顺便拿把笤帚来。
整理完书,建工把垃圾装进袋里,要提出去,她说:“待会儿我还要回去值班,你先去做饭吧,我再把床底下这堆鞋子收拾一下。”他答应着出去了。
一会儿,她来到厨房,两人一块做饭。她切好菜,把锅坐到燃气灶上,打开火,让他切点葱姜。
“你原来在家里不怎么干活,是吗?”
他笑道:“我从小就不喜欢干家务活儿。”
“我能看出来。”她往锅里倒油。
“虽然也逃脱不掉,但总是很不情愿的样子。父亲当着邻居的面,说我又懒又馋,这让我感到很丢脸。”他把葱姜末放进去,随着油煎声,腾起一阵熏香。
“建华肯定比你干的多。他原来到我这里来,刷碗、捣煤泥、劈柴,样样都干。还还帮我洗衣服。”
“我对家庭缺少责任感。还有就是,我总觉得父母对我没有对他好,心里不平衡。”
“可以理解。——你把里面那个汤碗拿过来。”她把火关掉,“不过,你身上也有他所没有的优点,比如说,你聪明,善良。”她端起锅刚要倒,突然惊讶地说,“哎,你怎么把洗菜的盆子拿过来了?我要盛汤菜!”
“哦!拿错了……”他赶紧又去拿汤碗。
“你脑子想什么?……是不是在想巧生?”
“哪里,没有。”
吃饭的时候,她问:“巧生这次来了还走吗?”
他说不知道。
“哦……她今天是特意来找你的?”
“不是,她不知道我在这里。”
她冷笑一声,低语道:“一个农村的,有什么好让你喜欢的?”
他穿着深蓝色中山装,开着怀。她朝他里面穿的那件白汗衫瞥了一眼,说:“再过几天,我送你的那件衬衣就可以穿了。”
“嗯,在我宿舍里呢。”
她突然回过头,看着墙上的挂钟:“不行,得赶紧走啦!要耽误下一场检票啦!这几天场场爆满。”
她急忙走进南屋去换衣服,一边说:“建工,你陪乐乐在家好吗?她一个人害怕。我十点来钟就回来。乐乐,作业写完没有?”
“还有一篇作文呢。”
“写完让建工舅舅帮你看看。你困了就睡,别等我。建工,待会儿你把碗刷出来。”
建工答应着。乐乐努着嘴,用大人的口气说:“你真麻烦!快走吧,都晚点了!”
后来,他把刷好的餐具放回菜厨里。乐乐在南屋写作业。他来到北屋里,从书架上随意抽出一本书,翻弄着,脑海里又浮现出刚才见到巧生时的情景。她为能见到自己显然感到十分惊喜,脸上还泛出幸福的红晕。结婚以后的她没有了原先那样的矜持。她是主动跨过公路来到自己跟前的,说话是那样温情而诚挚。可见,她一直还没有忘记自己啊!他感到自己的心和全身的每一个神经细胞在剧烈鼓荡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