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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雪夜倾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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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节来临。继信给大哥来信商量说,二哥在连云港,三哥又进城打工去了,二老在家没人照顾,请许把他们接到东北去住,并希望趁此春节之际,兄弟们回家齐聚一堂,顺便商定赡养老人事宜。继勤被四弟的孝心所感动,当即回信表示赞许,定下赶到老家的日期在大年三十以前,同时给二弟继仁发去一封信。

    巧生兴奋地说:“终于盼到这一天啦!家里人早都等你们回去了,你跟俺大婶正好也到俺家去。我放假以后等着跟你们,咱一块走!”

    继勤说:“你每年都回家过年,今年就别走了,有什么往家带的东西,我们给你捎着。”

    赵婶也说:“你自打来了以后,还没在这里过个年呢!还是别回去了,也好省下点路费。”

    继勤说:“年货我给你们置办好了,想吃什么都有。”

    建工在小屋里听见了,赶忙过来劝她:“留下吧,你再走了,家里就只剩下我跟小梅了,过年一点意思都没有!正月十五城里有办玩的,你应该去看看!”

    她贪恋着春节期间能跟姐妹们在一起图个热热闹闹,所以一时沉吟不决。建工又说:“这里过年跟老家风俗不同,再说,如果今年错过了,还不知道再有没有机会呢!你今年在这边过年,明年再回去不是一样吗?干么非得一定今年回去呢?”

    继勤两口子也笑着劝她。巧生见他急得什么似的,这才笑着说:“那就留下吧。"

    “哈,这就对了嘛!”他兴奋得几乎要拍起手来。

    一连几天,继勤一下班就顺便进城去购置年货材料,回到家就开始做酥鱼锅,炸春卷,炸豆腐,炸绿豆丸子……他知道巧生喜欢当地的豆腐箱,还特意备好了做豆腐箱的馅子。他唯恐巧生吃不好受委屈,所以今年做的年货一点儿都不比往年少。

    建工满心希望她能像在自己家里过年那样自在和心情舒畅,父母走后的当天下午,他建议大家一起做饭。他问她喜欢吃什么,她点了一个豆腐箱,说她家里人都没见过这道菜。小梅要吃炸肉。于是,大家齐下手配合着忙碌起来。巧生跟小梅还在做豆腐箱的时候,建工炸的炸肉已经要出锅了。他夹起一块递给小梅让她品尝一下,小梅刚伸出手,他却又掉转方向,递到正在忙着的巧生跟前,巧生赶紧接过去,大家都哈哈笑起来。

    豆腐箱出锅后,他开始做浇汤,巧生跟小梅在火炉跟厨房之间来回给他递这递那。用蒜瓣熟锅后,再倒醋烹锅,添少许水,加盐,把和好的淀粉倒入,最后放入味精和切碎的蒜苗,均匀地浇到摆到盘里的豆腐箱上。小梅先夹起一块咬了一口,咂起嘴巴来:“……好像没大有盐味——你没放盐吗?”

    巧生的脸“唰”地红了:“哦,忘了忘了!当时我本来是到厨房里去拿盐,又想起要拿别的什么东西,倒忘了放盐了。”

    他立刻说:“本来浇汤就做的不多,再做点汤,多加些盐就是了!”

    小梅撇起嘴巴,用筷子点着他说:“哼,也就是巧生,要是我忘了放盐,你就该数落我了。”

    巧生抿嘴笑了。

    饭后,三个人又到里屋说话。窗帘挡着黢黑的窗子,外面伴着零星的鞭炮,隐约传来小孩子们的说笑声。

    第二天傍晚,三个人照样一起做饭,后来又凑在一起说话。

    巧生感慨地说:“大叔大婶应该已经到家了。这个时候,全家人肯定都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的。各人心里还不知道有多么激动、多么高兴呢!”

    他也感慨地说:“是啊,他们这些年来为了生活各奔东西,今天你来,明天他走,在人的一生中,能凑到一起的时刻是多么短暂啊!”

    他们又谈到个体命运的话题上来了。靠在桌子中间的巧生吞吞吐吐地说,前些天她进城的时候,在道边上见到了一个看手相的。

    小梅问她看过没有,恳求她讲讲那人给她算的怎样。她张开右手,指着上面说:“这一条是命运线,上面有些支线,并且都朝下,那人说,我年青时候有一些磕磕绊绊的事,不过以后会好起来。”

    他跪在靠床一边的椅子上,趴在桌子上,凑到她跟前看。他感到了她那温润的呼吸和她那偶尔蹭到自己脸颊上的细软的鬓发。小梅又问,那人对她的婚姻是怎么说的。她指着小拇指下方说:“这一条是婚姻线。”随即把手握了起来,嘻嘻笑着说:“不说了。”

    他要去掰她的手,她一下子把手缩到了桌子下面。他怏怏不乐地起身离开了。小菊去了后院。巧生感到他生气了,就解释说:“要是算的好我就说了……”

    经她这么一说,他顿时心生一阵怜悯之情,开始为冲她生气的态度而懊悔起来。他说:“手相算命没有道理,我不信这个。”他又回到桌子跟前,把自己的手伸出来,让她给自己看看。

    小梅又进来了,嘴里一边吃着什么。巧生说:“不用看,你俩的一定都很好。”她突然说:“对了,前些天我还在梁西宿舍见到唐瑾了呢!好像要进门市部去买东西,老远就先跟我打招呼。她还烫了发,比原先更漂亮了!”

    他不想提到唐瑾,就没说什么。但是,他突然想起到彭家去喝喜酒那天,酒席上的人说什么新郎跟新娘是亲上加亲的话。他就提起那天他们的议论,问什么是亲上加亲。

    她说:“这事我听大婶说过,他们是姑表亲,新娘的母亲和新郎的父亲是亲兄妹。起初两家大人都反对这门亲事,但是新郎一直没再答应别人提亲,并且发誓非她不娶,后来两家大人都没办法,这才只好同意了。”

    “哦……那咱们之间算是亲上加亲吗?”

    “你……”巧生突然憋不住“咯咯”笑了,“咱们是自己家的人,是堂亲关系,再说,他们结婚了才叫亲上加亲呢。”

    “哦……我对这个搞不太清楚,感到挺绕的。”

    小梅也说:“我有时候也叫不大上来。”

    “你俩从小不在农村,所以,这些叫法说不大上来。”

    “你这样一说,我就清楚了。我叫你堂姐,你叫我堂弟,叫她堂妹。”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巧生到外间去打开炉盖,问要不要封火。小梅说她困了。巧生看看手表说,时间不算早了。说着就往炉膛里添煤泥。小梅去伸被褥。

    火光把她的脸和前胸映照得通红。一个念头突然在他的脑子里闪现出来,他的心剧烈而甜蜜地跳荡起来。

    她盖上炉盖去了小屋。里屋的后窗随着她开门和关门的声音发出微微的颤动。他放下门帘在里屋徘徊起来。太阳穴和心脏在紧张而剧烈地涨跳着。他想:如果那样的话,她不就能够留下来了吗?而这正是她所期盼的啊……可她是农业户口,我这么做值得吗?……然而,她是那么光彩照人,而且还具备一种令人敬畏的高贵气质……”后窗那边“吧嗒”响了一下,后窗的顿时玻璃漆黑一片。

    他躺到床上,把头蒙到被窝里,脑子里火海一般一片纷乱。他的心在燃烧着,跳荡着,他能听到自己的胸腔被心脏撞击得一个劲地“咚咚”直响。他跟她仅一窗之隔,窗子的下半部分挂着一块花布。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醒来时,屋里一片耀眼的明亮。外间传来她往暖瓶里灌水发出的悦耳声。他一夜没怎么睡着,心里乱糟糟的。她穿着一件猩红色印花小棉袄,踏着半高跟皮鞋的“哒哒”声来来回回地走动着。不一会儿,她摆好餐桌和板凳,把饭端进来。饭后,她开始拾掇餐具、洗刷,后来她又去洗衣服。她那动来动去的身影和来来回回的脚步声让他感到慌乱和郁闷。他完全失去了昨天晚上的诙谐和活泼,一句话也不想说。他想出去走走,好把一直徘徊在心里的那个恼人的念头赶跑。

    他到两位同学家里扑了空,他们都在外面参加了工作还没放假。他又想到家住在半山腰的那个呱里呱啦很能说的同学。那个同学非常热情地把他拉进自己的小屋里喋喋不休地说起来。一会儿,一个漂亮女孩从外面走进院子里,跟他母亲说了几句什么就又走了。同学说,那是他未来的嫂子,每天跑来好几趟,很招他父母喜欢。只要他哥哥在家,他这个未来的嫂子就寸步不离。巧生的身影又来到他脑子里,让他又惶惶不安起来。他突然提出要走。同学莫名其妙地说,同学好不容易见面,才刚进门他话还没说够呢,怎么说走就走?同学边说边惋惜地把他送出胡同。

    进门回到屋里,她跟小梅正在包水饺,小梅让他伸手帮忙,他走开了。小梅说他真是个反复无常的人。只要她在跟前,他的心就一刻也不得安宁下来。饭后他又出门游荡,不知不觉来到了新建四路的鞭炮市场上。鞭炮声震耳欲聋,此起彼伏,浓烈而馨香的硝烟在人山人海的上空弥散着。那些从大老远赶着马车来到这里的农民,大概这是他们唯一向城里人展现自己光彩的时刻了。他们站在摞得高高的盛满鞭炮的木箱子上,高高地挑着咚咚作响的鞭炮,嗓子都喊嘶哑了。他在一张张充满着获取欲望的陌生的面孔中挤来挤去。后来,他又转了几条人多的街道。那些来来往往置办年货的人,似乎恨不得把整条街上的年货全都装进自己的兜里提回家去。浓重的节日气氛笼罩了山城的角角落落。巧生未来的幸福问题一直时隐时现地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上。他想象着这个繁华的城市在不久的将来成为与她密不可分的一部分,并给予她以自豪和满足。暗黄的空中开始飘洒起了雪霰。回到家时,黄昏的院子里已经覆盖上一层薄薄的白雪。

    家里没人,空空荡荡少了许多东西似的。他回到院子里来,站在门口外面不时朝两边张望着。细雪仍然在静静地飘洒着。他极力让自己耐住性子,但又明明在气恼和怨恨着什么。后来,他索性回到里屋蜷缩到床上,巴不得一觉醒来惊喜地发现她已经出现在自己身边。迷迷糊糊地不知过了多久,门被推开了,接着是扑打身上的雪和打开炉盖的声音。他假装睡过去的样子一动不动,随即又担心她径直回到小屋去睡下,这才装出睡眼惺忪的样子坐了起来。她轻笑着说,外面下雪了,她刚才到梁西单身宿舍的一个老乡家去了。

    小梅拿着一张线花图纸也进来了,说:“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隔壁家那块茶具盖布的图案,花形很别致,是吗?”

    她接过去端详着说:“其实,这种花勾起来不算费事,两三天就能打完。”

    他想,她做事总是那样麻利。小梅开始铺被褥,巧生笑着问建工:“还说会儿话吗?”

    他嗫嚅着,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她封好炉子,从床上拿起那张图纸去了小屋。小梅躺下了。一个强烈的欲望以一种不可遏制的势头在他心里熊熊燃烧起来。那个想法自从出现的一刹那,早就已经让他身不由己了。他感到脸上火辣辣地发烧,心在一个劲地撞击着前胸后背。他唯恐她一旦关了灯就会永远失去了机会似的。几次走到门口,但又倒了回去。“她该不会不答应吧?……我这样做究竟值得还是不值得?……不,她那充满青春气息的身体、楚楚动人的相貌和高贵的气质无论如何是值得的,这就已经足够了!相比之下,别的一切都算不得什么……”他俨然是一位英雄,并且为自己的崇高而感动。时间的紧迫感容不得他再犹豫下去,他被一种什么东西推着似的朝小屋走去。

    推开小屋的门,几片雪花随身飘了进来。她坐在床头的窗子下面,说“上来坐坐吧。”她把身子朝里挪动了几下,给他让出一个空来。

    他坐到桌子跟前的床头上,背靠着墙。屋顶是沿着里屋的斜顶顺沿下来的,纸糊的顶棚几乎蹭着他的头顶。

    她把被子朝外拉动几下,盖到他腿上。鹅黄线衣的高领衬托着她那张白里透红、轮廓精致的脸庞。他说他今天进城去了。她说人一定很多吧。他“嗯”了一声,问到她刚才提到的那个老乡。她说,她是通过她村里的张文科才认识那个老乡尹姐的。“她娘家离咱那里只有六七里路,前不久带着不满周岁的孩子到她丈夫这边来,一直没回去。”

    他的心“砰砰”直跳,唯恐跑了话题,就问:“你说,老彭家的大儿子跟他妹妹家的那个女孩,会不会幸福?”

    “俩人都是心甘情愿的,两家又是亲戚,应该是挺好的。”

    “哦……你觉得,咱俩能行吗?”他胆怯地看她一眼,眼前的她似乎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变得越来越高大起来,而自己越变越小,不断地离她远去、远去……

    她脸上腾起一阵红晕,不由得发出清澈而单纯的笑声。她一时竟不知所措,抬起一只胳膊,用手指轻轻戳着顶棚。她的脸和下颔喷着羞涩激动的红光。一个喃喃的声音向他飘来:“不要胡思乱想……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他听到自己在问。

    她清了清喉咙,说:“你想啊,咱是什么关系?还有就是……”

    “我不在乎咱们之间的关系。”他赌气似的说。

    她又低下头勾起了线花,说“你想得太简单了,你很单纯,很幼稚。”

    他心里一阵不快。想不到自己的一番真情竟被她看做是幼稚的表现。

    “你在笑话我……”

    她赶紧摇头说:“不是!没有!”

    沉默。她又笑了两声:“说点别的吧。”

    他没说话,赌气地起身穿上鞋子,出去了。

    清冽湿润的冷气和片片雪花扑面而来。他在门前稍站了一会儿,又绕过屋山头来到村头的三岔路口处。她的拒绝就像这凛冽的寒风一样让他感到悲凉、伤心和羞愧。路上没有行人,一边是宿舍平房后院的高高的院墙,一边是村民低矮而臃肿的屋顶,伸向两头的道路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雪被,大片的雪花上下翻飞,时而在风中打着漩涡,忽然又朝同一个方向奋力扯去。他站在被雪覆盖了的大碾盘跟前,任扑面而来的风雪击打着,似乎只有这样才足以让他感到宽慰和轻松。

    一个熟悉的影子出现在院子外面的路边上,随即朝这边走来。他把头别过去。她两手抄在上衣口袋里,踏着积雪走了过来,说:“回去吧,外面挺冷。”

    他没说话。她声音清晰地说:“你生气了,是吗?……其实,我心里也不好受。想不到你对我会有这种想法,我心里很感动、很感动。你善良,纯洁,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才能表达出我的意思来。”她垂下的睫毛湿润了。

    “你说的,我也想过。”

    “哦!是什么时候?”他惊讶地朝她看去。

    “就是那次咱俩一起上藏马山回去以后。我那时就想:将来要是能跟你在一起的话,那该多好哇!你聪明,幽默,有文化,能善解人意,我挺喜欢跟你在一起说说话。咱要不是像现在这种关系就好啦,你说是吗?”

    她的话让他感到震惊,也让他深为感动。但当她说到自己所谓“善良”时,内心又伴着一阵愧疚。他坚定地说:“我不在乎这种关系。”

    “可是,你想到大叔大婶他俩会怎么想吗?我们不能不考虑他们的感受啊!”

    “他们会怎么想?他们不也是想让你得到幸福吗?”

    “这不一样。你想啊,咱都是自己家的人,即便你和我都不去那样想,也会让邻居和社会上的人笑话的,大叔大婶他们能没有顾忌吗?他们会觉得这事很丢人,会觉得我是忘恩负义,会记恨我。要是那样的话,他们该多伤心啊!他们当初把我留下,让我住在你家里,一直待我那么好,我怎么会为了自己的幸福,而不顾他们的感受?”

    “凭什么我们要为世俗的偏见而承担义务呢?”

    “不承担又能怎样?还有就是,大兄弟来到你这个家里,跟咱毕竟没有血缘关系,你是这家里唯一的一个男孩,所以,大叔大婶就更不会同意让咱俩走到一起了。这些年,他们为这个家付出了很多很多,本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无论如何,我不能再忍心给他们添乱了。要是那样的话,我就没脸面再对他们,没脸再在这里呆下去了,我就只能离开这个家了。”

    “你回去并不是我的本意,你不要走。”

    “所以,以后就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好吗?”

    他那深邃的眼睛里包含着复杂、矛盾而又无奈的神情。他叹了口气。

    她自言自语地说:“咱俩不现实……即便将来真是到了一起,从良心上说,我也会感到过意不去,也会一辈子都不得安宁啊!”

    “你答应我不要走,这可以吗?”

    她使劲点点头,又说:“只要能找到活儿,我就留在这里。”

    “只要你别走,怎么都可以。”

    “我明白你的心意。有你这份心,我就非常知足、非常幸福了!你对我有这份心思,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一阵风雪扑来,她闭紧嘴唇,头发散乱地飘动起来。她说:“外面挺冷,回去吧。”

    两人走过的雪地上,留下两串深深的痕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