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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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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祝家庄相比之下,梁家的大年三十则要冷清得多。山伯家中加上四九才四个人,虽然人丁稀少,但比起某些普通人家来说这个年夜饭吃得十分幸福。梁夫人与自己的姐姐提前几天就开始张罗除夕之宴,山伯与四九回来后也帮着忙活起来,忙得热火朝天的。梁夫人教育自己的孩子也很严格,山伯从儿时便要跟着母亲姨母一起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故而到现在他忙起家务来也是井井有条。

    自来家那天开始,邻里们都来找山伯写桃符,这个村子虽然离街市不算太远,但读书人少之又少,读了几年书的人都急着出外闯荡,所以百十口来人的村子现如今读文识字的人也就那么几个。而这几个读书人之中算是山伯最为和善谦逊亲切,乡亲们平日里要是遇到什么与文字有关的事情都会来请教他。春节的桃符乃是重中之重的事情,当然要少不了他的帮忙,当然,乡亲们也体谅他们孤儿寡母,凡是家中稍微富裕的也会给他点报酬。

    年三十这一大早,一家人便起了早,山伯拉着四九去山中碰运气,想着打点野味回来。果然,守了一上午终于有了收获,打了一只大山鸡。四九快活的徒手抱着山鸡和山伯回到家中,之后这二人则在院中忙着杀鸡,弄得人仰马翻的这才将其治服。一旁的两位长辈看得心惊动魄,四九的滑稽表演逗得大家笑弯了腰。

    “杀鸡就杀鸡呗,你非要弄得鸡飞狗跳的!”山伯乐着朝院中正在拔鸡毛的四九说道,这会子他在院中摆了一张桌案,提笔写自家的春节桃符。

    四九把那只已经死透了的山鸡扔在山中烫了烫,然后拔起了鸡毛,累得汗流浃背,瞟了自家公子,见他如闲云野鹤一般自得,挖苦道:“我可不像您这样有才情,又不懂诗文,又不会文章的,只能在这里做些这样没水准的活啦!”说完使劲一扯倒将鸡头给扯了下来,他吓了一跳,赶紧扔了鸡脑袋。

    山伯没有理会对方,写了几笔后读了一遍:“风月焕新,海角天涯皆溢彩。山河铺锦,缰南地北总宜春!嗯,就它啦。”这时母亲从屋中走了出来,看到桌上的字,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山伯问:“娘,这如何?”

    “你的能力娘一向很自信,不过今天这字写得少了点韵味,又多了些疲惫,是不是这几天桃符写得太多的缘故?”母亲微眸一闪,问。

    山伯道:“是,孩儿这就重写,这字自己也觉得不及往日半分,可能是累了。”

    “从你刚学会第一个字开始,为娘就说过‘字如其人’,这字就是一个人的另一张脸孔,何时何地都要写好它。”

    “孩儿知道了。”

    虽然只有四人的年夜饭,但桌上的菜式也是丰盛的,梁母与长姐使出浑身解数做了一桌子好吃的,也是儿子最爱吃的。浊了一壶热酒,中堂上点了两支红蜡烛,这种蜡依梁家的条件只能过年才舍得点上。开席前,山伯按惯例在父亲的灵位前上了柱香,父亲梁友应本是会稽有名的教书先生,早年因病仙逝,家中供奉他的灵位也是天天清香不断。

    山伯与四九推怀换盏吃下不少的酒,四九这会子倒是喝得烂醉如泥,正扒在桌子上呼呼大睡。梁母见儿子也喝了不少,令他回屋睡下,山伯却坚持要陪同她们一起守夜。外面的雪又大了起来,屋内的竹碳烧得‘啪啪’作响,再伴着四九的呼噜声,真是热闹得很。山伯将其背进里屋让他自个儿睡去,他自己回到外屋坐在母亲身边,一旁的姨母还在做着针线活儿,三人有说有笑的守着年夜。

    “稷儿,在书院交得那些朋友如何?听你说得那样的好,到底能有多好呢?”梁母想到儿子的那些同窗,问道。

    山伯一提到自己的好友更是起了精神,忙道:“他们好着呢,那淳于尔岚可是一身好武艺,能赤手空拳打死一头老虎……还有叶平川真是满腹经纶,出口成章,在书院也是个风云人物……还有,哦,还有蒋嘉暮,他在我们当中算是个小机灵鬼,别看他年纪小,说起话来有时还真像那么回事儿!”山伯停了下来,想了想,又说:“还有与我结义的英台,虽然平日里的一些习惯太拘泥小节,但他可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一点名门公子的架子都没有,跟我也是无话不谈。”

    梁母看着儿子眉飞色舞的样子觉得十分滑稽,道:“这么说来他们在书院里对你也有很大的帮助与影响喽!稷儿,交友这样的事要凭一颗真心,你付出的真心要与对方相乎相应这才叫挚友。我是说,别人真心对你一分,你就必须还他十分,这样才算是真心。”

    “娘,我觉得在他们面前我除了体内的这颗真心外什么也给不了他们,不过他们也不会找我索求其他。我们之间的这份情义只能用真心去交换,这是英台对我说的。”

    “嗯,看来这个叫英台的孩子算是有点慧根。稷儿,你在外交朋友,娘也十分赞同,但可别耽误了学业呀。想要谋得功名光凭学识好也不行,还要找好路子,这些年娘也为你攒了些钱,就是为了你将来走仕途能用得上,到时告之一声我就给你送去。”

    山伯拉着母亲的手,道:“您省吃俭用的省出钱来供我读书,十几年来吃的是苦,流得是汗。孩儿现在已成人怎能再看着您这样下去?这些钱您自己留着过几年宽松日子,孩儿自有能力寻得一条道路。”

    “傻小子,娘知道你心疼娘,不过,十几年都捱过去了,眼看你也快学成而归了。就让娘最后为你再操一份心吧,我儿以后肯定会有所作为,到那时我也落个一身轻松等着享福啦!就两年,再苦两年。”母亲笑着竖起两根指头在儿子眼前晃了晃。

    山伯双手握着母亲的手指,“嗯,再等两年,两年之后孩儿一定不负您的厚望,光耀门楣,让您过上好日子,让百姓也过上好日子。”

    伴着满天飞雪,这一年已经过去,片刻间夸过了一个新年,崭新的一年。

    大年初一,这是新年的第一天,家家忙起相互拜年的事情。初一这一天家里的人来来往往走动起来,大家相互问安,互送祝福,人人穿着新年的第一身崭新的衣装格外喜庆。早晨,各家之主起得很早,忙着将昨天写的那些桃符贴在门上,大户人家也是派管家之类的人物办理此事。祝家的年初一一早就热闹非凡,今年的桃符是由云沧海负责,只见他一袭草青色大袍裙裾被挽在腰间,单手扶竹梯稳稳得站在上面,另一手拿了一张绛色桃符正要贴入红漆大门面上。竹梯下有一小厮紧紧的扶住梯子,抬头看着沧海,嘴上不停的喊着‘往上一点,往左一点’。他跟前还站着一名长相清秀的侍女,她正捧着一碟浆糊与一些桃符,昂首望着梯上的俊俏管事,时不时的与他对目后脸红心跳一番。

    沧海将桃符贴了上去后麻利的从竹梯上直接跳了下来,那侍女忙递来一条热水湿巾,沧海接过来随便的擦擦了双手,又往上天望了一望,问:“还没见到二老爷的马车吗?”一旁的小厮上前答道:“先前让人去盯着啦,估计也快到了。”

    每年的大年初一,祝公远的二弟祝皓远都会携家女眷回来向大哥与大嫂拜年,也会在祝家庄多住些时日祭拜祖上,今年也不例外。沧海微微点头,解开腰间裙裾,任由大袍裙摆撒落膝下,转身进了府中。

    府中第三进的大院内,四奶奶正站在花圃前指挥丫头小厮们布置中午的宴厅。祝府乃是四进府邸的建筑,也算是一所豪宅,从第三道门开始就属于内院。这内院顾名思义,就是祝家的内室所在之处,除本家男子,外人不可进入。今天是祝二老爷回家的日子,自然要忙碌些,往常二老爷所住的院子现在还在打扫,加上过年人手紧得很,没有及时腾出空闲去整理,四奶奶现在急了,便亲自上阵指挥,她可不想坏了这差事让其他嫂子们说闲话。

    她正忙得焦头烂额之时,四爷打她身边路过,手上还提着个鸟笼,吹着欢快的口哨悠哉的漫步,四奶奶与他擦肩而过他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妻子涨红了脸子狠狠的瞅着他将要离去的身影,四爷这才回过神来转身看向妻子,一时间露出了笑容,道:“夫人,听说二叔还没有到,我这就出去迎迎,你忙你的。”

    “我在这儿忙得昏天黑地,早上我就喝了点粥。你可倒知道自在,拎着你那些破烂玩意儿想去哪就去哪,又想溜出去干嘛?”四奶奶扯住夫君的衣袖问。

    四爷慌忙闪躲,嘻笑道:“不是说出去看看二叔的马车有没有到嘛!唉呀,夫人你这是做甚呐,当着下人的面拉拉扯扯真不像话,放开。”他挣脱了她的束缚,忙看了看笼中的鸟儿,这才定了定神,道:“你人是忙了点,可这不就是你喜欢做的事吗!你看看现在家里的大小事务全都指着你,还有他们都在听你的使唤,如愿了吧?那还说什么呢!我也不干涉你做什么,你也别管我,大家扯个平手,相安无事,我走啦。”说完撒腿就跑。

    正当这时侍女来报二老爷的马车已经到了府门外,于是家中的晚辈们都出来迎接二叔。果然,门外停了三辆马车,最前头的那辆绸缎面子的车身正是祝皓远所在的车子,马夫下车把长櫈放了下来,抬手挑开门帘子,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便跳下车来。只见他个头中等,浓眉细眼,相貌像极了他的侄儿祝英恒。他下了车站在一边,衣着华彩,架势倒像只打鸣的雄鸡,一副雄赳赳的样子,手中还拿着一根雕琢精美的烟斗,现在已经灭了火。

    接着从后面的马车里出来了个侍女,她来到主人的车子旁伸手去扶了个妇人下了车。这妇人看样子也有二十几岁的相貌,一袭水绿青荷叶子的大氅袍外披着栗色皮草斗蓬,头插铃佩步瑶,耳稳玉兰吊坠。她抬眼间一双弯弯如月眸闪闪晶莹,垂目时两片细如风中杨柳眉十分俏丽,一张清秀可人的脸上显露出些许病态之美。她与府中其他的那些妇人不同,全身撒发出一股书香正气,这种气质倒是使她脱颖而出,眉眼间的那几分英气倒是与英台相近。她就是祝家二夫人,王显君。

    祝府大房的侄子侄媳们纷纷上前向二叔二婶问安,最后祝公远与夫人出来迎接二弟,祝皓远与夫人王显君在大哥大嫂面前微微施礼后一家人进了府。这祝皓远早年娶了一房妻,但不久其妻就病死了。又过了几年他看上了自己生意场上的伙伴家中的长女王显君,王员外那时生意不如人意,欠了祝家的货债,对方却开口向他家提亲,家中自然高兴,就将长女嫁到祝家做填房。王显君嫁进来的第二年便产下一名女婴,之后就再无孕事了。

    大厅内欢笑不断,二老爷陪同大哥坐在中堂之上,几个侄儿也陪同在一旁。大家也有一年之久没有见面,特别是祝公远对自己的这个唯一的弟弟有着说不完的话。祝皓远再次点上手中的烟斗,顿时烟雾弥漫开来。他看向大哥,笑道:“大哥这一年来好像苍老了许多,家中的那些事务该放手的都交给小子们去办得了,你落个清闲在家中含饴弄孙不是更好!”

    “他们?啧啧啧,还不够我跟在后头替他们擦屁股的!我是指望不上他们喽!”大哥眯缝着眼睛道。

    “你这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他们再不济也是你的儿子们,你看看弟弟我现在,无子才是悲呀!唉,家中的那些子的事情大大小小只能指着我一人,累得够呛不说,连个知冷知热的话也听不到一句半句的,你说我这是有个什么奔头呐!”二老爷说完狠狠的抽了几口烟,白色的烟雾就像他此时的心情一样飘落不定。

    祝大郎在一边听着父亲与二叔的谈话,在心理揣摩很久,才开口道:“二叔,您现在正是壮年,何不再娶一房……”

    “大郎,多嘴!”父亲呵斥道。

    二老爷一听侄子的意思,更加苦着个脸,道:“说娶就娶了吗?娶得不好再弄个像你们那个婶娘这样,苦得可是二叔我呀!”

    祝三郎忍不住笑出声来,道:“看二叔说的,婶娘怎么您了?看她温文尔雅的样子,想来也是个知书达理的女子,难道她不让您纳妾侍吗?”

    “她不让倒是好了,唉,娶回来这么个主儿,呕得我这些年来像是吃了只臭虫一样难受,也罢,不说不说了。”虽然二老爷的这一番让旁人费解,但大家也不便问个究竟,把话题巧妙的转到生意上去了。

    英台的那栋‘伴星阁’上现在来了客人,王显君带着自己女儿祝英恩正端坐其中。此时并无其他人。这座绣楼乃是她来祝府的‘避难所’,以往的这个时候只要她来到祝家定会在这里休息。女儿虽然也有七八岁这么大的年纪,但也缺少了些生机,总是低头不语,不像是这个年龄段孩子应有的精神态度。

    女孩的母亲微微倚在软榻上,绣有金兰花的绢帕掩着唇边轻咳了几声,面前的火盆照得她苍白的双颊稍许泛红,她轻轻将绢帕丢在一旁抬眼望向窗外,零零细雪依然在肆意飘落,随风飘进窗子几片。她仿佛在思索些什么,竟想得入神。旁边的女孩见着母亲吹了风,连忙起身将半开的轩窗关上。母亲这才醒过了神,回首望向对面坐着的英台,展颜一笑。

    “小妹现在越发的懂事了,您也省心了不少吧!”英台看着眼前的这个堂妹,笑道。抬手端起桌上的一碟小吃递到女孩的面前,女孩微微一笑接了过去。“才一年没见倒长成大姑娘啦。”英台补充道。

    王显君温柔的向女儿使了使眼色,英恩便跟着侍女下了楼去。她这才向对方道:“她也是命苦,生下来身体就一直不好,遂了我……”说完又掩袖咳了起来。

    英台忙端一杯清茶到她的身边,她喝了一口,好了些许。英台道:“您这次来身体怎么又不如以前了呢?唉,我不是劝了您凡事多往好处想去,硬生生的把自己的身子折腾成这样又是何必!”

    她低垂下眼帘,静静的望着盆中烈火,嘴角微微蠕动着:“如此红尘,再无挂念!我只是想着盼着英恩快些长大,替她找个好归宿,我也就可以了断这一切了。”

    英台握住了那双冰冷的手,“这世上还有很多美好之处,咱不能这样作贱自己,啊!难道二叔对你不好吗?”

    “他……他把我的琴给砸了……”她一脸悲伤的望着英台,久久之后又道:“那是我一切寄托,就那样被裂成了两半!”跟着再次的猛烈的咳嗽,咳得全身发抖。

    英台不停的拍打着她的背,又递上了热茶被她推了开。英台道:“其实……婶娘,其实我这半年里不在家里,我……去书院读了书……”

    书院!王显君一听这二字浑身停止了抖动,定定的看着侄女,对方的一双眸子里呈现出来的是一种奇妙的神采,这使她不安的兴奋起来。“小九,你是说你去了……”她没有将那几个字说出来,只能将其吞咽在嗓门中,放在心里。

    英台坚定的点了点头,道:“是,我去了尼山,进了您所说的万松书院,而且,我认识了那位名叫闾丘野的音律老师……”

    “他……”王显君瞬间被定格在那里,任凭那个遥远得变地陌生的名字随着冰泠的空气钻入她耳中,与她藏在心中的那个剪影重合在一起,这剪影顿时有了灵魂。

    心中的那个男子,他,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