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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台冬灵自从知道那住在断崖寺前的罗先生就是仇人马家大公子后,便再也不去替他问诊了。马文才几次前来请她出诊都会被拒之门外,弄得他一头雾水满腹怨气。好在马文瑭也无大碍,不过已成了行尸走肉,任凭马铃儿怎样劝说,他也丝毫不去理会,卧床不起,毫无生念。
澹台冬灵曾想到刺杀马华池不成那就先把他这两个儿子给干掉,这样也让他尝尝与亲人阴阳相隔的痛苦。但又转念一想,若是那贼人之子双双死在万松书院的话,马家定然不会放过周山长和这一书院的师生。周世章对自己恩德似海,她怎么可以忍心牵连于他。然而一想到今后要与仇人在尼山中朝夕相处,心中那份恨意变得越发强烈起来。
再说那来无影去无踪的秋痕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出现在这里,她想定是要事缠身不得抽身。那么,他的要事到底是什么呢?会不会计划去刺杀马华汐与马华池的事情?关于秋痕的事她是一概不知的,只知道他是昔日将军府里的一个小家丁,曾与家兄澹台珏关系甚好。他能帮她,而且一直在策划复仇计划是因为她的爹娘对他有恩。在她十岁那年秋痕突然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他告诉她自己的身世与自己身上背负着血海深仇,后来他便教她武艺,并且暗中保护她。在她面前,他是严厉的师父,同时也是忠心的家仆。
她的家人都不在了,现在,她只有秋痕这个亲人。不,还有一个人也是她最为重要最为亲切的人。
这天,她在自己的医馆里配药,手中的活儿忙也忙不完,又没有替她打下手的人。她是没有要收徒弟的想法,以前山下的几户人家想要把自家的孩子送来学医,她都一一拒绝了。她不想让外人打扰,何况自己的身份是不能向外泄露的。她一边把那些刚採来的草药仔细分类,一边道:“你就穿着一身道袍出去招摇撞骗?也不怕被人识破,到最后弄了个晚节不保,那时别到我这里哭天抹泪。”
离她不远处坐着一位白发老翁,仔细一瞧,原来是前些日子出现在乱坟岗的老道长。不过,此时的他却脱了道袍换上了一身带有两处补丁的灰色家常长袍,银色发髻上别着根木制发簪,与那晚判若两人。他嘿嘿一笑,伸展了身体后,慵懒的答道:“什么招摇撞骗?这么对为师说话太失礼数,我好歹是你师父,你这一身药理绝学还不都是为师传授予你的!”他洋装一脸不快,埋怨的瞅了一眼眼前的这个被自己视为已出的孩子。
“我又没说什么,你来尼山多日也没上来看我,要不是我当日去镇上采购遇到了你,你还不定会不会想到来看看我呢。我当然有点生气,我好歹也是你一手带大的,你就不想我吗?”冬灵虽然一副冰冷语气,但说的也有几分娇嗔。
老头儿撇了撇嘴,道:“想你能当饭吃吗?这年月行走江湖难得很,人都没钱看病了,舍不得请大夫却能舍得花钱请道士捉鬼降妖,你说这世道可气不可气哇!”
此人乃是江南医神乌洛,年轻时得到家父倾心传授,医术精湛。后羿外结识了澹台柱,与其交谈甚欢,成了知已好友。几年后的一天半夜,有人送来个孩子,称是澹台之女,并有书信为证。澹台柱早有不祥预感,故而与乌洛约好他日若有难向他托孤。于是,此后十几年里乌洛不负好友嘱托,一心一意抚养此女,精心教授毕生所学。为了掩人耳目,在冬灵十一岁时将其送上尼山。那万松书院山长本是乌洛同窗,将孩子寄托在这里是最安全的。
“这不,马上到中秋节了,为师不是想与你团聚团聚嘛,还有,别和那个老家伙说我来了。”他口中的那个‘老家伙’自然是指周世章了。
冬灵乜了他一眼,不高兴的道:“每回要我不说,结果你自己突然冒了出去,骗得人家几坛子好酒不说,还在人家赖着不走,因为你,我都没脸见山长和夫人了!”
老头儿一脸得意之色,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只大烟斗,麻利得从随身的布袋里掏出一小袋烟草,再拈出些许塞进烟斗里。到处找着点火的火折子,好不容易找到了,点了火,深深吸了几口,再吐出一圈圈烟雾,享受的表情十分悠哉。
正在此时,山伯一步跨进门槛,冲冬灵道:“先生,请给我点止咳药。”说罢见屋中多了位客人,忙微微欠身行礼。
老头儿一见此生,立即起身转到屏风后躲藏起来,认出了这人就是前些天中元节晚在乱坟岗遇到的书生其一,那时他们以为他的道长,可现在他这一身行头分明是个落魄老游子。但山伯早已认出了他,撵到了屏风后,再次打量了一番。老头儿用广袖遮住了脸孔,微微背对看对方。
“这位不是那晚的道长吗?您不认得晚辈了吗?就是中元节那天在墓地遇到的那帮学生。”他边说边比划着。
老头儿眼见这实在躲不过去了,索性走了出来,道:“哦,是那位后生呀,老夫记得记得。”他故作正经的走回前厅坐了下来。
山伯礼貌的再行一礼,这才发现这道长衣着凡俗,那身道袍却不见了,正在思索,就听见旁边的冬灵带有嘲讽的说道:“他是我师父,昨天还俗了!”
老头儿一听此话便不好意思的挠挠后脑勺儿,笑道:“还俗,刚……还的俗!”再把烟嘴塞进口中狠狠得吸着。又想转移话题,便改口道:“老夫名乌洛,不知后生贵姓?”
“晚辈免贵姓梁,名山伯。那晚也多谢乌老先生出手帮忙,事后我等本想当面感谢老先生,岂知您不见了踪影。”
老头儿咳嗽了两声,惺惺作态道:“小事一桩,勿必挂心。老夫只是路过此地,看那钱家做事作风大为不快,就想了这个妙计,还望你们不要笑话。”
“你到底在外面做了什么?”冬灵越来越糊涂,忙问师父。她的这位师父往年就是爱惹事精,三天两头若得外人来家中吵闹不休。她是怕了,原以为自己躲在这深山老林中会安安稳稳的好好计划一下自己的复仇大事,难能想到这个师父还是不能让她省心。
冬灵问得有些突然,老头儿‘啊’了一声,随口打发她道:“小事小事,你忙你的去。”说罢就要离开大厅,却被徒弟拽住。老头儿无奈的白了山伯一眼,意思是怪他多嘴多舌,再转脸笑眯眯的对着徒弟,道:“为师要去方便方便,你快撒手吧。”
见徒弟不吃这一套,他只好坐下,再次打量着面前的这位书生,拈着胡须,笑道:“这后生眉清目秀,多了些气宇轩昂,英气逼人,好,好啊,果然是个好后生。”山伯被他这样一夸,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对方随之又道:“倒是有几分我当年的风范呀,不错不错,有前途。”山伯听此话便想笑,还是尽力忍住了。
一旁正在抓药的冬灵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赶忙把药递给了山伯,让他先回去煎药。她再不打发人家离开的话,指不定自己的这位活宝师父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惹人笑话。见人走后,冬灵拉下脸来,老头儿见她要发作,心道大事不好,便嬉皮笑脸起来:“小灵,有没有吃的?为师五脏六腑空空如也。”
桌案上摆着几道山野小菜,只是没见着酒壶的影子让老头儿大为不满,伸了伸牙箸,挟了挟面前的菜,啧啧了几下,埋怨道:“一年多没见为师,为师跋山涉水来看望你,你这丫头就弄些这个招待为师的吗?”
“我平时只做一道菜,今天为你加了好几道,不是饿了吗?饿了吃什么都无所谓。”冬灵挟了一片蔬菜到师父碗中,自己也吃了起来。
“你又没有出家,年纪轻轻吃得这样的清素,山里野味多得是,你傻呀!你看看你看看,一点油水都没有,让为师怎么吃得下?得,酒水也省了,不吃了,我去转转。”他把牙箸一扔,起身就要走。
“你又要去山长家骗酒喝?不许去。”冬灵挡在师父身前,一副认真的表情,老头儿不想与她争执不休,只好坐下咽着这少油无盐的菜饭,心里叫起苦来。
乌洛,原来也是饱读诗书的圣贤之人,年轻时与周世章同在一处功书,相处融洽,关系亲切。二人看透了官场的那些不堪入目的作派,对此失望致极,故而先后辞官回乡。周世章心存远大志向,与几位好友合办万松学院培养贤德之辈。本来他也找过乌洛入伙,但乌洛实在是厌烦了那些表里不一道貌岸然的读书人,不愿再进书院。乌家世代名医,乌洛少时就跟着父亲学医,二十岁年纪已小有名气。他弃了功名后返回故土继承父亲衣钵,也有了自己的一番作为。
不料,好友澹台柱大将军被朝廷灭门后,他着实被震慑了一下,身边还带着一个所谓罪臣之女,确实不安全。于是他索性关了医馆,带着小冬灵消失在人们的视线前。在走投无路时他想到了同窗周世章,便来投奔,在尼山生活了好几年。眼见小冬灵渐渐长大,自己所能教的东西也已被她学去,他便离开了尼山,从此四处行医漂泊。
早年娶了一房妻室,久病缠身没留下一儿半女便离他而去,从此他也没再续弦。现在自己己年过半百,无儿无女无老伴,依他自己的话来说这倒是神仙生活。好在,还有个冬灵这孩子,她虽外表冷漠,对他也是这副样子,但他晓得她打心里将他当作父亲。每次上山来看她,她饶是一脸严肃模样,但还是天天扯着他与自己一起上山采药,还硬是闹着让他当做药物实验对象。嘴上不准他喝酒,却时常下山为他打了点好酒,当然只有那么一丁点而已。
有了她,他这一生很知足。
他明明嘱咐冬灵不要将他的到来告知周世章,可来到医馆的第二天他便自己偷偷的来到同窗家中。周世章正准备去书院授课,一见同窗突然出现在自家大院便高兴的大步迎了过去,几句寒暄后领着他进了大厅。他张罗着让里屋的夫人上茶点,把授课一事抛向脑后。周夫人捧着盛有茶点的托盘走了出来,这才知道来人原是乌洛大夫,便带着几分亲切之感与他打招呼。
“哟,嫂夫人这是一年比一年年轻呀!去年一见还没有这般容颜,您用的是何秘方保养的如此之好?”乌洛嬉皮笑脸的望着嫂夫人,向她作揖道。
周夫人一听这话当然乐不思蜀,‘哈哈哈’笑弯了腰,把茶点双手递给了对方,道:“乌大夫这是从哪儿来呀?许久没有见到您了,您就忍心把乌灵那孩子一人丢在这群山之中吗?”
乌洛也双手接过递来的茶点,掀开茶盏莲花盖,放在鼻前轻轻闻了一闻,道:“好茶呀!她现在也大了,在这生活也有近十年光景,这世上,只有这里最适合她。况且,你们夫妇是我最信任的人,把她交给你们我十分放心。”
“这次回来你就多住些日子,你我一起好好聊聊,中午在我这里吃饭,我让拙荆准备几道下酒菜,我下山去砍两刀新鲜鹿肉回来。”周世章笑道。
“让学生去把乌灵那孩子叫来,这孩子平时也不大来家中坐,我叫他来吃饭他也是不来的,害得我只好做好了菜为他送过去,那小子就是这样见外,容易害羞。”周夫人坐下来说道。
老头儿努努嘴,道:“她一点都不像我,唉,也是我将她给惯坏了,那脾气一上来可要人命喽,所以我不经常来看她,这也管那也管的,她倒是像我爹,唉呀,我真是愁死了!”他啧了啧嘴巴,又把烟斗点了火。
“想来他也这么大了,也到了及冠之年的小伙子早就该娶妻生子了。前些天我还跟夫君商量看哪家姑娘好,就替他物色了来,与他拜堂成亲,身边有个伴儿总是好的……”周夫人道。
只见老头儿将一口茶水喷了出来,呛了半天,把周夫人吓了一跳,他止住咳声望向同窗周世章,见他无奈的偷偷耸了耸肩,老头儿忙道:“成亲呀?这倒不急,不急……”
“你想让他也像你一样独身一人吗?我虽说不是他亲娘,但他在我这也待了近十年了,我把他视为己出,我是想让他有个家。”周夫人一脸严肃的唠叨道。
“这是当然,当然,嫂夫人考虑周道,是在下太粗心,没能为孩子着想。只是不知她自己愿不愿意,她就是轴,轴得很呐,我回去跟她说道说道。”老头儿露出少有的拘谨之容,心里却道:要是让那丫头晓得帮她作媒说亲,对方还是个姑娘,她非杀了老夫不可!他不禁打了个激灵,自言自语嘀咕道:“不敢想,不敢想!”
中午,周夫人准备了一桌子的好菜,除了家中后院种的一些瓜果蔬菜,还有野鹿肉,驴肉,野猪肉等。老头儿最为终爱的就是这驴肉,都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果不其然。驴肉细腻而不油腻,这天下没有比驴肉更美味的了。老头儿好这一口也是众所周知,以前找他看病的那些患者们可以不负费,只要带上一小块新鲜驴肉准会把老头儿乐得合不拢嘴。
酒也是好酒,周世章家里的酒样样都是极品,他本人爱好收藏天下美酒。经他教过的学生考上功名得到一官半职后总会送来几坛子好酒,逢年过节学生们都会重返书院看望这位德高望重的恩师,也会送来很多。老头儿当然知道这一点,所以每年来尼山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同窗家中的这些美酒,时常喝得不愿回去。
三个老人带着冬灵这个年轻人围着桌子吃得热闹,冬灵原是不想来的,她不想看见自己的师父那脸贪酒的憨态。既然周夫人让学生来诚心叫自己,也不好推辞。酒桌上,周师母对她旁敲侧击,她也听得出对方是在询问自己是否有意成个家。关键是周夫人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甚至不晓得她是女儿身。当她说到山下的镇子上有家人家的女儿正是适嫁年龄,若她有意去见一面就替她安排。冬灵一听此话后狠狠瞪了瞪对面而坐的师父,她的师父显然不敢看向她,埋头喝酒吃肉。
等到周夫人与冬灵一起去后厨准备汤时,老头儿向周世章低声呵斥道:“你明知道小灵是姑娘,你还为她作媒,你个老不死的到底要做什么?”
周世章年轻时就比他憨厚,常常被他数落,再加上现在喝了点酒,微红着脸上憨憨的小声笑道:“我怎么晓得那老婆子如此上心?你是明白的,我在家中这些事都没有发言权的嘛!”
老头儿哭笑不得,道:“我不管,你想办法把这事解决了,小灵怎可娶妻啊?你这不是乱来是什么?我跟你说啊,既然我把她交给了你,你就有责任保护她。你那个夫人兴致高得很,我真怕明天她就能带来个姑娘准备与小灵洞房,到那时我跟你没完。”他说完就把手中的一盅酒灌进了肚子里,再严肃的盯着同窗。
“那只能向老婆子坦白一切了,不然怎么办?”周世章委屈的添添嘴唇,深深叹道,想了想,又压低声音问:“小灵的真正身份到底是什么?你当初只告诉我她是个女孩,究竟是谁的孩子你也闭口不谈。”
“总之是我一个故友的遗孤,你也不认识,说了也白说。嫂夫人说的那个事你无论如何都要解决了,不容再托。”
一老一少酒足饭饱之后回到了医馆,老头儿喝得醉熏熏,冬灵只好将他搀扶去了阁楼。他像只死猪一样瘫在床榻上不得动弹。冬灵将他脱下了鞋,替他盖上了薄被,发现他的鞋破得不成个样子。她轻声叹着气,从柜中拿出一双男式棉布鞋放在床榻边,这是她为他做的第二十双鞋了。她低眉凝望着他,他老了,与很久以前手把手教她识字认药的他有了很大的变化。她直到现在还经常想起小时候被他扛在肩上四处游玩的画面,这些回忆是她的全部快乐和幸福,如果可以的话她会将这些带入坟墓。
她转身准备下楼,听见身后他的声音:“老家伙你要好好保护我闺女,她……她就是我闺女嘛……你个老不死的……”说着说着又睡死过去。
她回头望向床榻上的老头儿,脸上露出一丝暖意,又瞬间消失,换成淡淡悲伤,喃喃道来:“抱歉,不能永远陪在您身边,不过,谢谢……爹……”她缓缓抬脚转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