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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来了。从蓉城到敦煌,从敦煌到莫高。他第一次看见她出现在莫高窟的时候,那一袭白衣在莫高窟每日黄昏的佛光千幻中,显得那样的神秘甚至陌生。可是他仍旧一眼认出了她。就像是那些年在松风深处,能够听得出那一缕琴音一样。他完全没有想到,在他的死亡和离开之后,她的结局竟然会是如此。殊途同归,他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她不曾看见他,所以他不需离开。可是,他也不能靠近。他已经用死亡和她作别,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在那之后的日子里,他只是远远地看着她,就像看着自己面前日益丰美的佛窟一样。看着她在每日的清晨正午和黄昏,走出那个窄小的洞窟。一日三次,他就那样在另一个洞窟门前,远远地看着她。在黄昏佛光腾起的时候,她总是一袭白衣立在山崖顶端。那时候,他能够久久地在暗影里望着她,像是看一只神秘停栖在此处的白鸟。
只是她从不曾发现他的存在,她的眼里一片空茫,什么都不再有。他再也没有听见过她的琴声,虽然到了黑夜里,那琴声夜夜入梦,就像莫高窟上空不断旋转的星河,和洞窟顶上的飞天群舞,缭绕出迷幻的光与色,却始终捉摸不住。
他心里想,也许这就是余生的每一日了。这样的宁静,其实叫他觉得无比安稳。他心里唯一的愿望,是她永远在那里,却永远不会发现自己。就在镜花水月中看着一个影子,丝毫不同背叛什么。他甚至从没有觉得,她和自己离得这么近过。如今,这莫高的万佛,是他和她唯一的寄托。他们在同一个世界里,再也没有什么隔膜。
直到另一个人的出现。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曾登上莫高的山崖。他能看得见,那个男人就坐在洞门前,日日夜夜地横剑守护,不说也不动。他惊讶于俗世中的人,竟然能有这样的定力和执着。他知道那个人是谁,即使远避至此,他也仍然认出,这个默默守护的人,就是怀蓉的结发之人,她的丈夫。他也知道那个人在想什么,那个人想要带走她。也许明日,也许明年,也许数年,可他心里隐约觉得,总有一日,她真的会离开。
这一日还不曾到来,那个人和她,就一起倒在他的门前。风雪太大,他看不清她那里的情形,却也因为知道有人守护着她,并不曾感到担忧。可在他听见响动走出去看,却发现她和那人一起昏倒在自己眼前的时候,他仍旧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惊恐。风雪那样大,即使是在这一的避风处,也仍然让他眼前一片迷乱的白,可他还是认出了她。
穿过大雪,他看见她的脸青白如同冰雪,嘴角那一缕笑容,分明叫他想起了那一年吞下毒药的自己。他在那一刻以为她死了,而他竟说不出有什么样的情绪,悔恨,愧疚,痛苦,迷狂,一切都不足以形容那一瞬间他内心的激荡。他什么也没有做,甚至没有对她伸出手去,整个人都呆在了那里,一动也不能动。
最后,是抱着她的那个人向他伸出手,用最后一丝力气,吐出了一句话,“我知道你是谁,我知道你在这里,你要救她。”说完那句话,那人就陷入了昏迷,和她一样昏睡了过去。只是,那人却始终不曾放开和她紧握的手。那力量是那样坚定,就好像在向所有人宣告,不论是什么,也都不能让他放开。
慧恒在那一瞬间,觉得心里裂开了一道口子。里面深不见底,却不知藏着什么。只是他来不及多想,在最初的震惊之后,他迅速清醒过来,他要救她。就像当年一样,他用针灸,用药物,用自己的血,将这个已经快要步入死亡的人救了回来。只是没人知道,这一次他心里是多么的害怕。只因为,她已经不再是众生中平等的一个,一个失去了还会以某种形式轮转重生的生命。她是独一无二的,对他来说。
有那么一刻,他几乎以为自己就要和她一起死了。在晨光初现的时候,杀手的刀剑终于搜索到了这里,带着席卷一切的血腥和决绝。屠刀及颈的一刻,他也没有放下手中的银针。甚至那一刻,他的手指不再因为害怕失去而微微颤抖,反而凝定如少年时光。如果最后的结局是如此,如果他们真的要这样一起死在这里,他也不会放弃她最后的一点生机。
在那一个瞬间,他好像忽然想明白了许多事情,也放下了许多事情。那些曾经以为重要的东西,这一瞬间都烟花四散。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望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面孔,他只希望她能够活下去。就算只有一分一刻,也要让她活下去。而他自己的生命,已经结束过一次,自己想要用余生祭献的,也都已经完成,似乎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只是这一次,他仍旧没有死。那个虽然没有怀蓉病势沉重却也昏迷不醒的文崎,在那一刻似乎察觉到了身边的危险,忽然暴起,一剑斩落了自己身后那个杀手的头颅。温热的血烫在他身上,也染红了怀蓉的衣摆。就像是那一个春日的重华山,不管他再怎么不愿,血光仍然追随着这个女子,只因为她的身体里,流动的是王族的血。在想要留在她身边的自己,又如何能够不被染上这血色呢?那一刻,慧恒只觉得无限感怀,这是他和怀蓉,都逃脱不得的宿命。
他听见背后文崎的急促的声音,“救她。”慧恒知道文崎的意思,背后的一切都尽管交给他,只要救自己眼前的这个人。他不知道文崎能够撑多久,也许最后,他们会一起死在这里。可是在那之前,眼前的这个人,却不能死。其他人鲜活的血流在自己身上,他却不能转身,只能专注于眼前这个已经濒临消失的微弱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