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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琼不记得自己转过了多少个弯,君归阁的剪影,忽的就出现在了眼前。君归阁不过小小二层楼阁,凌驾于梅花流水之上。此时梅花未开,流水冻结,久无人至,倒显得有些寂寞了。这一处楼阁,似乎难得有人来的。就算有人入了梅林,无处不见它,却也不常登上去赏景。只有南安王苏准,尽管不在后园居住,却时常出现在这楼阁之上,望着脚下的梅花千树和流水潺湲,久久凝神。
清琼听嬷嬷们说过,这是因为过世了的寿康公主慧嘉,小名称呼为青梅的南安王妃的缘故。南安王与皇族联姻,这一生只有公主一个妻子,然而观其形容,这一个,也就是他一生心血所系。这千株清明晚粉梅,朵朵都是南安王妃对夫君的等待,这是这样的等待却也是幸福的。尽管她最后还是没有等到这个人归来,然而那个人的心,却始终都在这里,在这梅花间的妻子身上,从来不曾离开过。
穿过梅林,就是太妃居住的独幽林。清琼这些日子,每日都往问幽阁里去给太妃请安问好。起初几日还好,往后太妃的病势就渐渐沉重起来。只是每次看见清琼,倒像是十分欢喜的样子,不论精神好坏,都要和清琼说上好些时候的话。清琼觉得,太妃许多时候,都像是在和她自己低语。那些年养尊处优的尊贵,和理家治人的锋芒都消逝了,只留下半副疲倦的躯壳,和朦胧中回望的灵魂。
太妃说的最多的,自然是苏衡幼时的故事。太妃每每对自己提及苏衡的时候,眼睛里都有一种无奈和怜悯的光,对这个唯一的孙儿有着无限的骄傲和期许,却又掩藏不住那一种歉疚。在自己面前冷淡中带着愁思的苏衡,在南安王太妃的口中,却始终是幼年时那个笑容飞扬,举止任意,时常从王府里溜了出去玩耍的公子。
那时候王府的中心刚刚种起这千百株的梅花,在清明时节吐露芬芳,清清淡淡又无处不在。除了太妃,还有苏衡的母亲,带着温柔的笑意,等待着自己出征的丈夫得胜归来,并骄傲地看着这个肖似丈夫的儿子。这是太妃在生命最后,始终念念不忘的时刻,也是苏衡这一生,永远也不可能割舍的部分。他征战四方的父亲,出身宫廷的母亲,和流着这样的血脉的自己不能够忘记的责任。
在病中老人喃喃低语中,清琼也大约知道了苏衡这些年以来的故事。幼时出身显贵的骄纵,少年策马江湖的飞扬,到后来不得不回到这金玉砌成的京城,回到他儿时的故乡,却再也不是当年的心境。他的心早就已经去了山川无限,却又不得不回来,承担他的家族给他的责任。就好像是身上清明晚粉的香气,不知不觉中沾染上了,就再也洗脱不去,不管花开花落,永远烙印在他身上。
再到后来,清琼仍然日日去独幽林探望,而太妃的精神去迅速地枯竭了下去,开始有些神志不清了。只是她仍旧喜欢和自己说话,还不叫任何一个丫头在跟前伺候着,那双枯槁的手拉着自己,腕上还笼着一只极好的翠玉镯子,清琼依稀记得自己在青罗的手腕上见过,想必是青罗出嫁的时候,太妃送给她的。太妃的这几日的言语,语音极地,语义含混,清琼多数时候都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只是时常会听见一个名字,“探春”。
太妃从来不曾说过,这位叫做“探春”的女子是谁,容貌性情如何,来自哪里,最后又归于何处。她只是在昏沉里不断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带着某种后悔,甚至隐约有一丝恨意似的,不断地重复。而和这个名字一起出现的,却是另一个名字,“衡儿”。清琼心里隐隐约约有着预感,这个叫做“探春”的女子,就是和自己命运相似的青罗。除了她,又有谁能够和苏衡的名字连在一起,让这个弥留之际的老人,仍然不能放下呢?
她离开了苏衡,离开了京城,离开了属于“探春”的一切,却仍然有人将这个名字和与这个名字相关的一切记在了心里,到死也不曾忘记。到死也不能忘记这个人的,除了眼前的太妃,只怕还有更多的人,比如君归阁上的南安王苏准,太平宫里的闵妃紫曼,还有那个远避门外,不肯相见的丈夫苏衡。
就算是自己,又哪里能够忘记她的存在呢?当这个人只是青罗的时候,清琼还可以告诉自己,青罗是蓉城的王妃,是苏衡的妹妹。然而在听见探春这个名字的时候,似乎她又成了另一个人,是至今都还活在京城,活在自己身边的另一个女子。在自己独居卓玉阁的这些日子里,她始终都在苏衡的身边,一颦一笑,犹如她和苏衡相遇的时候那样。她从来不曾离开过,也永远不会离开。
从梅林中出来,迎面就是耸立的假山,虽由人作,却颇有峰峦起伏的凌厉之势。独幽林隐在假山之后,石上古木参天,清泉涌流。名称取自苏轼句“洞里吹箫子,终年守独幽。石泉为晓镜,山月当帘钩”,最是古雅清冷。此时走到近前,也只看见几株古松旁逸斜出,长在两侧山石上,如架起一道拱门。山石上攀援着藤蔓,从雪下头透出一股子幽香来。独幽林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仍旧那样静谧,只是积雪上足印纷乱,才能看出这一夜和平日的不同。
清琼匆匆赶到太妃病榻之前的时候,只有苏准一个人站在里头。床榻上的老人神情无比安然,似乎没有什么痛苦。久病之下,发上也没有什么首饰,头发银白,那枯槁的面孔上却似乎带着某种生机似的。太妃闭着眼睛。等到青罗站到跟前的时候,才像是知觉了似的缓缓睁开,青罗看见自己身上的纯红落在她的眼眸里头,像是燃起了火焰,那脸上的生气愈发涌了起来。
只是转瞬间,太妃的眼神却又游移到了放下的门帘上头,似乎还在等着什么人一样。瞧了片刻,太妃似乎觉得倦了,又阖上了眼睛,手却伸了出来,抓住了清琼的手腕。那手已经枯瘦如柴,却带着某种劲力,手上的玉镯子,硌得清琼生疼。青罗伏着身子,此时自然不能挣脱开来,见太妃情状,便屈身跪在榻前,低下头默默不语。清琼不说话,站在一旁的苏准却也一眼不发,只是站在那里,凝神瞧着墙角供着的一对玉瓶儿。
此时帘幕低垂,就连外头的风雪之声,也听不见了。问幽阁里安静,只有偶然间爆出的烛花声响。屋子里弥漫着厚重的草药气,熏得人昏沉沉的。清琼跪在那里,眼前一寸之外瞧得见太妃床榻上松鹤延年的图案,那鹤雕刻的纤毫毕现,穿行在云里。离得这样近,瞧得久了,几乎觉得当真腾空起飞了。清琼心里不知道是怎样的一种感受,眼前的这个老人,与自己相识不过数月,然而之前自己所不熟悉的光阴里的一切,却都在她模糊的话音里,在自己眼前缓缓地展开来。对于清琼来说,她不仅是太妃,是祖母,也是这陌生府邸里,自己熟知的一切。
也不知等了多久,清琼跪的久了,已经没有了知觉。榻上的人一动也不动,清琼听不见呼吸之声,握着自己的手,却仍旧没有松开。只有这最后一点不肯放弃的力,才叫人觉得这个老人还是活着的。清琼心想,苏衡或者不会回来了。也许他躲避得太远,到了一夜之间都无法回来的地方。他只想着逃避自己,却忘了这里还有他的亲祖母,正在等着最后一刻他的归来。清琼又想到了深宫中的紫曼,此时只怕她还不知道这个消息罢?等到今夜一切都已经终了,她才能知晓,却连守孝都是不能的。这个弥留的老人,何尝不想也等到她呢?只是彼此都明白,这一生,也是再见不到了。
忽然听见一声响,清琼还来不及回头去看,就看见苏衡跪在了自己身边,低下了头。束发的银冠上落满了雪,在这温暖的内室,缓缓地融化了去,化成了水,又沿着他的面颊落下来,倒像是泪。榻上的人也察觉了苏衡的到来,呼吸忽然沉重起来,清琼抬头去看,只见太妃睁开了眼睛,却依旧没有力气转头,只有眼神在自己和苏衡脸上来回地瞧,干涸的眼角流不出眼泪,只是焦灼而热切地看着。
太妃勉励抬了抬手,清琼忙托起那手,却见太妃将自己的手缓缓移到苏衡的眼前,眼神凝视着手上的玉镯子。苏衡似乎并不知道太妃的意思,只好将太妃手上的镯子取下来,又探寻地瞧着太妃。只见太妃又瞧着清琼空荡荡的手腕,眼中的急切更浓重了些,喉咙里也发出了含混的声响。苏衡举着镯子顿了顿,抬起眼睛,正好对上了清琼的眼神,似乎有些畏缩的样子,却又定了定神,对着太妃点了点头。
太妃似乎笑了笑,又将清琼的手往苏衡手上的镯子上凑近了些,苏衡顿了顿,伸出另一只手来,将清琼的手腕抓住。太妃到此时,才送来了清琼的手,转而拉住了苏衡拿着镯子的那一只手,微微地颤动着。等苏衡终于将手上握着的镯子给清琼带在了腕上,太妃这才松开了手,颓然地落了下去。
清琼忙伸出带着翠玉镯子的那只手,握住太妃。苏衡迟疑了一瞬,也伸出手去,覆盖在清琼的手背上。太妃眼里的焦灼渐渐散去了,那笑容愈发深了起来,喉咙深处一直有模糊的声音,似乎想说什么话。清琼听不清楚,却见苏衡微微倾了身子,仔细去听那一句话。过了片刻,也不知太妃说了什么,苏衡忽然一僵,半晌才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是。清琼瞧着他脸上的神情,却看不出那神情是喜是悲。苏衡直起了身子,松开了覆在清琼之上的手,双膝一动后退了一步,郑重其事地拜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