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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道此处,上官怀慕的眉眼间已经俱是金戈的凛然之气,青罗只觉得那种恨意与杀意几乎袭上身来。只是她却笑了,“故事说完了,世子想要对我这个听故事的人说些什么呢?”怀慕望了她一眼,眼中带着赞赏与一丝不可察觉的悲伤,“公主果然聪明。公主既然有胆识远来和亲,想必心里也是十分清楚的。怀慕不愿如父王对待母亲一样,骗取公主的感情,再加以利用。怀慕只愿和公主结为同盟。”
青罗挑眉一笑,那笑容里也有璀璨光华,叫人眼前一亮,“那么敢问世子,我能给世子什么,世子又能给我什么呢?”
“怀慕所求,公主已经十分清楚。公主地位高贵,又智计无双,怀慕请公主不吝帮助,助怀慕登上永靖王之位。而对公主,怀慕愿在功成之后,任公主自由来去。高山广川也好,大漠飞雪也好,都随公主心意。”
青罗笑问,“以山河万里换自由之身,世子不觉得你出的筹码太小?”
怀慕只是不动声色道,“怀慕深信自己没有看错,公主最想要的,就是一个自由之身,不亚于怀慕心中的山河万里。”
青罗面色倒是一凝,笑说,“也罢,算你说的有礼。”怀慕正欲舒一口气,却见青罗面色一凝,“我此来,是为了朝廷与西疆的太平,世子将我卷入这一场争斗,还能保证这个与朝廷休战的契约么?”
“不能。”怀慕却是淡淡笑道。青罗正欲诘问,却见他从容续道,“公主是明白人,自然知道这个契约的根本。朝廷无力应对西疆的节节进逼,而我心下清楚,长此下去,西疆后继无力,西北又虎视眈眈,只怕腹背受敌十分危险,故而结下契约,才有了公主千里而来。然而不论是我西疆还是朝廷,都没有止战的理由。朝廷视我如芒刺在背,断不能容我,喘息几年,自然要再发兵征伐。”
青罗冷声道,“是了。无论我是不是与你结成共盟,这太平不过数载,我又何必答应你?”
“公主错了。只有怀慕,能保朝廷与西疆之间永葆太平。”见青罗面带疑色,笑道,“公主不信么?父王野心极大,有他一日,西疆与朝廷非但不会休战,只怕会卷入更大的战乱中去。而我长兄与西北高氏暗地勾结,高氏本来野心不小,若是与西疆成了同盟,也是一定不安于室的,甚至于从我上官一族窃了王位。从此争斗不绝,西疆百姓总不免战乱流离。”
青罗肃容问道,“那世子意欲如何?”
怀慕也正了神色,缓缓道,“若我为王,当诛灭高氏,联合窦氏,再与朝廷一战求和。”
青罗转念心里已经明白,如今各藩王割据又都不肯臣服,已是僵持多年。朝廷抱着渔翁得利的意思,自然是愿意当中挑拨各个击破,却是绝不愿意真正议和的,只怕稍有机会便是血光之灾刀兵之祸。而若是西疆、北疆连成一体,朝廷积弱多年,虽遇明君圣主,也是无力回天,只有求和。而以苏衡与怀慕口中上官启或者高逸川的为人,只怕是想着先扫平边陲,再徐图中原。到那时藩王势大,倒真是一场势均力敌旷日持久的争斗了。只是她仍是道,“世子之法,仍是不免战火燃遍西疆。”
怀慕眉眼间俱是坚定神色,“公主以为,西疆之战与中原之战,所伤亡者各几何?自古止戈为武,如果是为止战而战,纵然流血牺牲,也是值得。何况高氏为政不仁,百姓困苦,我若是诛灭高氏,更是救人于水火。”
青罗心里已经有五分信了,如果怀慕所言非虚,一切能如他所料,或者真是最少伤亡的办法。只是出言讥道,“世子这般心怀天下,倒不如直接投诚与朝廷,朝廷少了世子这样大敌,腾出手来,高氏窦氏旦夕倾覆自不必说,岂不是更省劲些?”
怀慕却也没有生气,只静静道,“公主说笑。蝼蚁尚且偷生,为人岂不惜命?我生于西疆,自然以我西疆子民、以为上官一族生死荣辱为先。”
青罗倒是没料他如此坦诚,不知说什么好了。半晌才道,“世子方才对我说先王妃的故事,我却不能不多一个心眼儿,世子对我这一番话,谁又知道是不是利用呢?”
怀慕见面前女子目光盈盈,却是斩钉截铁的、如冰雪一样的尖锐,心中一凛,旋即答道,“公主,我若是说没有公主臂助,我也能得偿所愿,公主信也不信?”
青罗点点头道,“我自然信。所以我才奇怪,世子何必将这样大秘密都告诉我。我未必能帮世子什么,世子却是在我身上冒了极大的风险,你不怕我是朝廷或是昌平王派来的细作么?”
怀慕淡淡道,“我自然怕。只是既然利刃在手,我就不能怕伤了手。公主若是有什么异心,也不防一试。”青罗正欲笑他的狂妄,却又听他低低又说了一句,“若说我为什么愿意冒这样风险,是因为我不愿你我如我父王母亲一般,假意殷勤一生,却落得不堪收场。”
青罗心里微凉。是啊,或者这就是最好结局。且不管他年天下如何,这样相互利用,总好过相互欺瞒。如此,也算是是两不相疑了。他算是抓到了她的软肋,宁愿彼此利用把一切都揭开来,也再不愿意因为情意而被蒙蔽欺骗。她微微笑了,原来他也是这样的人,如此纵然年岁悠长,也总能慢慢相处。以后在万人面前伪装那情深意浓,也能有几分心知肚明的默契,不至于各怀心事,亦不至于骗进去自己的一生。
青罗心里正感慨,却看见怀慕正瞧着燃起的一对龙凤花烛,凝视良久,轻轻道,“你瞧,这一双花烛承载了人们太多期许,所以燃的这样慢。”他心里十分苦涩。如今这样,已经是他能做的所有了。他被青罗的眼神打动,却又觉得这样的情绪十分危险。他也不愿变成和父王一样的人,应验了他带着冷笑和嘲讽的预言。于是他下定了决心,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绝不逾越的鸿沟,保持着安全的距离,但愿能够相互扶持,相安一生。他已经给了她自己冷漠的心里能给的最大信任,但愿她不要叫他失望。
于是这洞房花烛之夜,两人就这样隔着一尺的距离静默相对。然而这样,何尝不也是结下了终生之约呢?
次日破晓,童嬷嬷便领着侍书浣碧进来,后天还跟着两个丫头。见二人倒像是早就起了,倒不免一愣。却也没多话,只道,“给世子世子妃请安。今儿一早是要与王爷王妃见面敬茶的,还是请世子妃好生装扮,莫要失了礼数。”说着又向身后招招手道,“府上规矩,我原不该在世子妃屋子里头伺候的,只是世子这些年身边也没个人,小丫头们都不周到,世子妃又是新来此处,少不得多照应几日。这两个丫头也是先时服侍世子的,我瞧着还比别的伶俐些,如今给世子妃贴身使唤,世子妃您别嫌粗笨就是了。”青罗细细打量那两个丫头,打扮也颇为体面。大的那个和侍书差不多年纪,很是有几分颜色,神色却沉静。小的那个倒比翠墨差不离的年纪,仿佛还更小些,瞧着也很是乖巧。
青罗只问,“叫什么?”童嬷嬷正欲答话,怀慕却突然道,“原先也没人给起个好名字,如今既然拨给了你使,你就给改一个。我瞧侍书翠墨名字都很好,别叫人说你偏心陪嫁丫头呢。”
青罗便笑了,“世子这是给我体面了。”想一想又道,“这笔墨书砚的文房之物,侍书和翠墨都占了两样儿去了,这纸笔之类虽然雅,却不合取名儿的。这样罢,你便叫倚檀,檀香本是读书时点来凝神的,也算是合宜,你原和侍书年岁相当,就给她做个伴儿去。小的这个瞧着欢喜伶俐,叫个活泼些名字,便叫砚香吧,和翠墨倒也凑成一对儿。”两个便谢了世子妃赐名,随着侍书翠墨两侧侍立。
童嬷嬷捧上一套衣衫,请青罗这就换上。因是新婚,仍旧是正红的颜色。青罗便瞧了怀慕一眼,怀慕心下领会,便道,“你们先忙着,我去东厢。”童嬷嬷只道青罗初初为人妇,想是羞涩,也不多理会。
一时怀慕估摸着里间收拾妥当,便又进来,还未进门便听童嬷嬷笑道,“世子你瞧,世子妃真是美人儿呢。”只见今日青罗绾了一个芙蓉髻,不过家常的样子,只攒了一朵正红色的牡丹花,两侧各一支赤金如意簪,佩着一对赤金镂花的耳坠子,表明了新嫁娘的身份。身上一身衣裳也是家常,正红色缎子上绣着鸳鸯同寿,又在袖边上密密纹了缠枝合欢花,取夫妻恩爱,合欢长久的好意思。青罗前些日子病着,脸色到底不好,又多添了些胭脂,倒是映的面如流霞眼波清扬。怀慕看的一呆,只玩笑道,“还是嬷嬷的手巧。只求嬷嬷教了她们几个,不然过些日子嬷嬷不来我这边了,可叫她找谁去呢?”
童嬷嬷撑不住便笑了,“世子如今这般大了,到了我这里仍旧是贫嘴。我虽不常在这屋里,世子和世子妃有什么话,我还能不听着么?”又对青罗笑道,“世子妃可别笑话。我们世子是我打小儿瞧大的,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世子最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呢,久了您就知道了。”
青罗点点头,心里想着怀慕昨日说的话。只怕这童嬷嬷,也是他身边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人吧?在她面前显出几分孩子气,原也是合情合理。想来他这些年,到底也是可怜。倒不如自己,好歹过了十几年无忧无虑,与姊妹们亲密无间的日子。只是此时并不是伤感今昔的时候,既然已经决定了未来的路要如何走,她便要好好在这里生活。即使没有闺中期盼的郎情妾意,她也有别样的人生。如今她的前途命运都已经和这个人连在一处,几乎说的上是同生共死。即便没有这个盟约,其实也已经如此,其实怀慕是给她的选择她根本不能拒绝。她本是和亲而来的女子,怀慕的性命又有多少人虎视眈眈,若是他人掌了这半壁江山,哪里有她容身的地方。就算是朝廷平靖了藩王,以她的生世,只怕也要死的不明不白了。她只有在这王府里活得好,在这西疆无垠的天地里活的有尊严,她要帮他打开这一个黄金的囚笼,到那一日,她也能去自己的天地,再没有什么不得已之事,没有牺牲利用,只有她自己,随心所欲地过完余生。
而现在,她必须打叠起精神来,面对这个看似和睦,实则腥风血雨暗藏的家族。
此时王府里也是暗流汹涌。
昨日夜宴散去,上官启难得歇在了柳妃处。先时柳芳宜在时,众人都称王妃,如今柳芳和为续弦又不得王爷宠眷,连声王妃也不叫,只唤柳妃。而其余侧妃安氏、秦氏等皆自闺名取一字相称,在往下的侍妾等连正经主子也算不得,只叫一声姨娘罢了。柳芳和身子不好,长日不见人的,上官启虽然对她颇为礼遇,从不因为宠爱侧室驳了她的面子,只是却少夫妻恩情,连管家的权力都给了云侧妃,素日也少过问她的事。众人难免心里轻视于柳妃,私下都嚼着说若是没有个好姐姐并没有上官怀慕这个外甥做儿子,只怕这正妃之位不保。只是柳妃听得这些话却也淡淡,不与这些人计较,却愈发的深居简出起来。只是怀慕有一次往正房里请安听见这些话,狠狠了罚了那些嚼舌根的奴才,这才平息了好些。
昨日宴罢,上官启撇下新近得宠的侧妃秦婉彤竟然去了正房,令一干人都甚是惊讶。细细算来,王爷已有小半年没和柳妃见过面了。只是又一想,今日乃是世子大婚的日子,柳妃虽不得宠,却是先王妃的亲妹妹世子的养母,想来是王爷念及结发妻子,也就不足为怪了。上官启夜间初进柳氏所居的和韵堂,只觉得一切都简素已极,连灯烛都像是昏暗的,到底是累了也懒怠说,胡乱也就歇下了。第二日起身,瞧着倒也是窗明几净,垂吊着几丛藤萝,散着幽然的香气,却又觉得倒也是别有格调,只对身边摆弄枝条的柳氏笑道,“在你这里睡的倒好,想来是这些枝叶香味有安神的作用,我闻得倒好,改日你也往我那里送几盆子去。”
柳氏也不回头,只淡淡道,“这原叫宁心草,对心有不安睡不安枕最是有效。怎么王爷行事光明,又是夜夜深杯酒满,美人如花在侧,也会睡不安枕,心有不安么?”
上官启心里涌起一阵异样,却又压下,只作未听见,“今日慕儿会带着新婚妻子来给咱们请安,你虽然素日喜欢清淡,今儿也打扮的鲜艳些,瞧着也喜庆。”
上官启这话本是求和的意思了,却见柳氏霍然回头,冷冷道,“我穿的鲜艳些又有什么用?我到底不是慕儿的亲娘。我倒是不想坐在那里受这个礼呢。”上官启听得这话,几乎是直斥自己了,正欲发怒,却又见柳氏莞尔一笑,道,“王爷莫怪。我虽然把慕儿当亲生儿子,只是也是姐妹情深,看着慕儿长大了,难免思念起姐姐来。”
上官启满心的怒气,却又无处可发。嫁与自己不久,柳氏便是如此,每每尖锐地戳到了自己最痛处,却又轻笑着仿佛什么都未发生。明明心里什么都晓得,却又只装作不知,在暗地里冷冷地刺伤自己。然而那层窗户纸到底未曾捅破,他奈何不了她,她必须是他的正妃,不论他们之间是如何两厌,也只能如此,因为她是柳家唯一的后代,因为她是她的妹妹。柳氏的存在几乎是他的噩梦,每当她用那样冷冷的眼睛瞧着他,暗暗地讽刺他刺痛他,他都会坠入无边的血色里头。而每当她对着他笑,明知道那笑意也是恶毒仇恨的,他却不由自主地将所有怒火都熄灭,与她相安无事。她长的那么像她,每当她对他笑,就好像她又回来了一般,那笑容带着死亡的阴影带着深刻的诅咒,将他的一切情绪都熄灭下去,只留下空洞。他只有躲着不见她,才能把那冷酷的眼神和笑容都忘记。然而每当避无可避要见的时候,他都会陷入无穷无尽的纠缠。
上官启咬牙道,“你快些装扮,我先去正堂上等着。”说着急匆匆便去了。柳氏见他那几乎是逃一样的脚步,眼角渗出一丝快意。她就是要这样活着,她只能这样活着。折磨他,报复他,叫他一辈子不得安宁,叫他不能安寐,叫那些亡魂和鲜血夜夜纠缠着他。她的一生,能做的只剩下这些。
侍女忽然进来,问她今日穿什么衣裳。柳氏的神色却渐渐平静了,甚至于还有一丝温暖。虽说方才她以缟衣素服威胁于他,想到今日是怀慕喜事,到底心下柔软,取了一件肉桂粉的衣衫换上,倒显得温厚大方。这些年家破人亡无依无傍,唯一与她相依为命的,也只有他了。瞧着昨日他的神情举动,倒像是欢喜,那女子与他也很是般配。只是想起他父亲的所作所为,和那女子的出身来历,她心下却又是一凉。小时候慕儿的确是纯良孩子,心里不染一丝阴霾的。只是自从得知了父母恩爱的真相,性子却变了,有些阴沉不测。虽说每每对着她的时候仍然是少年时的活泼,却也免不了偶然露出那几分阴郁来,让她觉得和他的父亲那么像,心里骤然就升起一种恐惧。她自然也是恨,她依靠着恨活在这世间,她也希望执了慕儿的手,一雪她满门的冤屈。然而慕儿是姐姐唯一的孩子,也是自己唯一的牵挂,虽然他也是上官启的儿子,自己却不忍心让他的眼睛也一分一分的染上黑暗和权欲,蒙蔽了他的心。她看着新婚燕尔郎才女貌的一对,她很怕二十年前的故事又重演,到头来慕儿,也就坠入了永得不到救赎的深渊。
永靖王夫妇此时皆沉浸于经年的回忆中,婉侧妃秦氏却是恨得牙根痒痒,心里暗骂先王妃,死了这些年也不肯将王爷的心放了,平白便宜了那个病恹恹的柳氏。如今王府里安氏掌权,柳氏好歹占着正妃的名位,只有她,一无所出,所有的不过是王爷的宠爱。她虽然比柳氏安氏年轻得多,入府却也有七年。她本是岳城名门秦氏的女儿,因样貌出众,求亲的踏破了门槛父母却总不满意,熬到了二十尚在闺中,不免心急。正巧此时永靖王遣使求亲,父母一算计,永靖王正妃才刚殁了,唯一的侧妃安氏又是出身低贱,王爷虽然说得是迎娶侧妃,只怕这正妃之位只怕迟早也是女儿囊中之物,便欢欢喜喜将她嫁了去。没想到府里另有个安氏,竟然已经掌了理家的权势,俨然已是府中女主。自己当日想着,等扶了正室,就凭安氏的出身,自然争不过自己。没料到没几日,王府竟然又风风光光迎了位正妃进门,便是先王妃的亲妹。自己与父母气的倒仰,却也无法,王府迎娶时本就只说是迎侧妃,这哑巴亏也只得吃了。好在柳氏进门不久,就一病不起,她心下正是得意,想着这理家的权位总该归了自己,没想到王爷一句安氏育有长子,又在府中多年,诸事熟悉些也有些威信,便仍叫她管家,自己空欢喜一场不说,竟然落得连个侍奉人的奴婢都不如了,只气得险些大闹起来。好在自己年轻貌美,王爷的宠爱倒是多在自己身上,想着如此下去总该有自己的孩子。到那时,嫡子失了生母养母又不得势,大公子到底输在生母出身太低,自己出身既好又得王爷欢心,自己的儿子总该有出头的指望。然而竟是祸不单行,如此七年下来,竟然毫无动静。而王爷虽然仍是最宠自己,却也陆续迎了几个侍妾姨娘进了门,这宠爱到底也被分薄了。且在这府中浸润七年,也花了无数功夫,只觉得那先王妃柳芳宜竟然像是无处不在似的,下人们总说她与王爷如何情深,如何风华动人,连王爷的宠爱,也像是若有若无的,仿佛无处不在,欲追寻时又总觉得心不在焉一般。如今自己也年华渐老,若是连这唯一的宠爱都留不住,还如何在这府中立足?昨日上官启宿在柳氏处,秦婉彤只觉得像是打了自己狠狠一个耳光。自己得宠多年,还是比不上一个死了的柳芳宜,这本是王爷结发妻子也就罢了,偏偏又有个柳芳和,与王爷情分那样淡,这时候也能骑到自己头上去,心中深恨不已。
瞧着秦氏神色不善,小丫头们忙着去请了叶姑姑来。这叶氏本是秦婉彤的陪嫁丫头,自由服侍的。这丫头们本到了年纪就该放出去配人的,因为是心腹,秦氏一直不许她嫁人。随着秦氏嫁入王府时年纪已大,又在王府内待了七年,如今也二十八了。小丫头们叫姐姐也不是,又不能像叫那些有了丈夫的年轻仆妇们一般叫嫂子,只好用宫中经年宫女的称呼唤一声姑姑。这叶姑姑在秦氏房中极有体面,秦氏脾气娇纵些,也只有叶氏能安抚几分,故丫头们没见秦氏变了脸色,总一溜烟儿地去寻叶姑姑来。
叶氏见秦氏神色恼怒,心里却是如明镜儿一般。只抿嘴一笑,取过小丫头手中的玉梳给她细细地梳头,道,“小姐,恕奴婢说句不知上下的话,您可不该在这档口生气呢。”秦氏在镜中怒视于她,她也不急不恼,只絮絮道,“王爷宠爱先王妃,是众人皆知道的事情。如今这柳妃何德何能,不过是沾了先王妃的光儿,先王妃已死,小姐您还计较什么?再说句不知好歹的话,先王妃是王爷结发,柳氏也是续弦嫡妻,您这一怒不要紧,知道的呢说是您对王爷情真,不知道的呢,被绮云轩那边一说,不知成个什么话呢。”秦氏心中一凛,知道叶氏说的甚是在理。自己平日拈酸吃醋也就罢了,王爷不过一笑只道是自己年轻些,也不多计较。这几日却是王爷正惦记着先王妃的时候,满心里只怕只有一个柳字,若是自己愤懑之色显在脸上,又被那安氏一撩拨,说不准就是个不敬嫡妻心怀不轨的罪名了。秦氏心中苦笑,说到底,自己再怎么争也争不过死了的柳芳宜在王爷心中的分量的。见秦氏神色松软了些,叶氏又附到她耳侧低低说了一番话,秦氏的神色先是一怒,转瞬又是一悲,再往后归于一抹无奈的了然,只淡淡道,“你说的也有几分理,只是如今说这个还早了些,且容我再瞧瞧。”又慢慢道,“罢了,你且给我梳头吧。这可是京师来的公主,我更不能被那个奴婢比了下去。”叶氏便笑着给她细细梳妆不提。
却说怀慕青罗二人,此时却正泛舟于东湖上。循着先王妃大婚的例子,新房设在浮光岛上,住上半月后才会搬回府中住。只是这几日每日往府里上房请安,走燕婉桥却是太费时间,便每日命仆妇撑了小舟往府中去。侍书、倚檀、翠墨、砚香四个与童嬷嬷也坐在后头一条船上跟着。此时旭日初升,微风徐来,东湖上的芙蕖千朵静静开放,犹带着晶莹的晨露,倒是不得不赏的美景。
怀慕只笑道,“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说的便是这样景致吧?”一句话过,想到后头那几句,便住了口,去瞧青罗面色。却见青罗面色静静,只续道,“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做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仿佛顿了一顿,对怀慕道,“我虽是千里来此,只是在家中时总也不出门,京师繁华竟然是一无所知了,还不如这一路上来此,岸上风物倒还熟悉些。”怀慕见她未曾伤情,便凑趣儿道,“西疆女子没有中原那许多规矩,你要是喜欢,我日后带着你一一去瞧。你莫要想家,就是京师,说不准你也能有回去的日子呢。”
青罗闻得此话,面上浮起一个遥远的笑意。她的家,她的故乡,都已经在千里之外了。她真正的家人,从今以后竟然和自己再无瓜葛。大观园里的梧桐夜雨,不知谁又在听那夜夜的凄凉呢?五月渔郎芙蓉浦,那些温软如梦的日子,也早就是前尘往事不可追了。她怀念的牵挂的,都是叫她心肠寸断的人与事。即使自己真有朝一日能再回去,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吧?只是不过一瞬,她就收敛起回忆,对怀慕笑道,“若真能如世子所言,能踏遍这西疆山水,我这一生倒也不枉了。”
说话间便到了汀兰渚,船靠了岸,怀慕先上去,伸手回来扶着青罗。青罗倒也不羞涩,既然允了他演这一出半生的戏,自然人前也要把戏做足的,也就搭着他的手上了岸。自宜园到王府正堂永靖堂还颇有些路程,又转乘了小轿,上下时怀慕仍是扶着她。
一时到了永靖堂外,怀慕引着青罗郑重往里头走,却在众人不经意间低低一声,“你且去瞧瞧,我这一家子,有多热闹。”青罗转头去看他,直接那眼里闪过一抹冷光,面色却仍是温暖恭敬的样子,不免暗暗一叹。
及进了门,永靖堂上已经满满都是人了。永靖王府众人皆有自己的一处院落,以姓名题了名字,如上官启居启怀堂,柳氏居和韵堂,安氏居绮云轩,秦氏居彤华轩,怀慕居永慕堂,怀思居永思堂,怀蕊居蕊香室,其余姬妾也都有自己的屋子。这永靖堂乃是正堂,平时是不开的,只有正经待客时方用。此时这般热闹,真是少见。
青罗进门偷偷扫了一眼,只见永靖王夫妇端正坐在上首,两边黑压压站着坐着一地的人,昨日婚宴上想是也见过,觉得面善,倒也说不清都是谁。
上官启生母太妃封氏此时不在府中。老王爷一生只娶了封氏一人,所出只有一儿一女,长子便是上官启,还有个女儿名唤上官亭,嫁与了方家二爷方正同。老王爷英年早逝,封氏甚是伤心,自柳芳宜入府理事之后便诸事不问,近些年更是长居重华山上礼佛。连孙子成婚也只淡淡搁下一句,不必特意来请安,劳师动众的,也不曾下山来看一看。
童嬷嬷就引着二人先跪下给王爷王妃行了大礼,青罗更奉上两盏茶去,二人面色倒是都和善的很,含笑接过茶饮了,上官启赏了新儿媳一柄如意,柳氏也赏了一枝八宝簪,算作是见面礼。童嬷嬷又往二人之下分坐的两位一引,“这是云侧妃,婉侧妃。”昨夜怀慕已细细和她说了家中众人,此时青罗顺着童嬷嬷手看去,那东边坐着的是侧妃安云佩,前些日子是见过的,此时神色淡淡,也瞧不出丝毫端倪。西边一个女子年纪轻得多,打扮的也华丽娇俏,一双秋水眼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想来是正得宠的侧妃秦婉彤。这二人虽是侧室,却是正经侧妃,青罗便也奉了茶,口中唤“云姨”“婉姨”,只是并不行跪礼,只半福了身子。安氏接过茶,一言不发只淡淡饮了。到秦氏时,秦氏却起了身笑道,“公主是天家贵胄,我岂能受你的礼呢。”又睨了安氏一眼,“云姐姐好大的气派,王爷王妃受这个礼是应该,姐姐却是为什么呢?”安氏也只默默喝茶,并不答话。秦氏见他浑不在意,也只心下恼怒,又笑道,“你如今进了门,我好歹也算是长辈了,没什么好送你的,话说回来,你又有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呢。寻思了好几日,只有这一下子胭脂花粉,虽是贱物,却是我娘家自己做的呢,也不是易得的东西,公主且收下。”岳城本盛产胭脂一类,岳城秦氏更是其中翘楚,生意做得极大,所出自然不是凡品,此时秦氏用来做见面礼,倒也合适不过。秦氏心里耐不住,又道,“云姐姐既然受了礼,怎么连个见面礼也不拿出来么?倒不像是个做长辈的样子呢。”安氏却仍是不答话。秦氏本来欲以自己身份家室压她一头,却见她毫不受力,倒也无计可施,只好坐下了。安氏秦氏身后仍站着几个女子,瞧着想来是王爷的侍妾,童嬷嬷只一一带过,说是董姨娘、郑姨娘、陈姨娘、白姨娘等。这些人虽是服侍王爷的,身份却是不能和青罗相较的,不过是半个主子罢了。青罗也只是点头认过,与其他人一般称呼。
童嬷嬷又往安云佩手边一引,“这是大爷和大奶奶。”昨日怀慕也说过,自家规矩,小一辈在家中平时也不以世子世子妃等称呼,说是分了三六九等平白误了兄弟姊妹情分,只和一般富贵人家一般称呼,不过是在外头称呼的郑重些。如今二人新婚是和亲大事,她又身份贵重,这才先按着世子世子妃的称呼,过些日子还是只称二爷二奶奶的。只是这称呼虽是平了,众人为争那日后的称呼,仍旧是明争暗斗。
上官怀思自己是识得的,他身边坐着的那个女子,自然是原配妻子葛月逍了。葛氏容貌姣好,眉目间倒像是有什么不忿之事,瞧着自己的眼神也凌厉。青罗只作不知,依样敬了茶,唤“大哥”“大嫂子”。葛氏接了茶,笑说,“我昨日身子不爽,连妹妹的好事也没赶上,妹妹可千万别怪罪。”青罗见她神色,哪里像是有病的样子,倒也不知她为何如此,只笑道,“嫂子进门比我早几年,妹妹往后还多靠姐姐照顾指点呢,说这样话岂不是见外了。”怀思笑道,“二弟妹出身高贵,哪里会在这些事情上头计较,你莫要小家子气了。”说着又道,“你与二弟新婚燕尔,做大哥大嫂的自然该送你们些什么。只是我和你大嫂都年轻,也没什么好东西,还是母亲准备下了,我们就沾个光儿,权当是我们送的。”说着有人便抬上来,乃是一株白玉雕的荷花,下头一对鸳鸯交颈而眠,玉质柔润的确是上品。安云佩此时便笑道,“我能有什么好东西呢,不过都是王爷赏的。这确不是我们蓉城的玉,是昔年思儿成婚之时王爷从北疆得来的。我当日瞧着这东西太好,怕她们两个福薄消受不起,没舍得赏下,如今给了你们倒是好。”青罗听得这个来历,不免推辞一番,只是拗不过安氏只好收下。
秦氏此时听得心头大恨,只道这安氏实在狡诈。先是对自己的挑衅默不作声,在众人面前显了贤良。后又借着儿子送了礼,一来显得知礼,将这般好东西送了新人,所送的又很是恰当,更讨王爷欢心众人赞誉。二来向自己示威,自己不过倚仗家室,她却有子,既然有子便有了依靠,什么样的好东西她也是有的,还都是王爷给的,显得王爷心里她的地位倒超出自己似的。三来也是向世子夫妻与府中众人示威,她虽出身不高儿子也是庶出,然而掌着管家的权,王爷心上也不是没有她们母子,明面上说是儿子消受不起,实则是压着世子夫妇一头。如此一来众人也不敢轻视她们母子了。如今一来,这各方的好儿都讨尽了,敲山震虎也做的不动声色,真真是奸猾已极,倒显得自己举止轻浮,连那一匣子家中秘制价值千金的云英妆粉都生生被压了下去。
安氏的意思,青罗又岂有不明白的,心中暗叹此人心思之缜密,也不便深想,只日久再看着罢了。童嬷嬷此时又往怀思夫妇之下再一引,道,“这是三小姐。”
王府之中如今只有怀蕊这一个小姐,只是这身份却是难说。上官怀蕊上面还有两个姐姐,大小姐上官怀芷比怀慕大着一岁,乃是董姨娘之女,前些年嫁与了绥靖王窦华为侧妃,也半是和亲的意思。二小姐怀蓉十六韶华,乃是郑姨娘所出,伺候着上官启之母封氏常年在重华寺中居住,常年也不露面的。怀蕊如今年方十二,生母竟然出自娼馆妓家。当时王妃家中除了大事,王妃以伤心就病倒了,王爷还与外头女子有了孩子,不得不说是王爷与先王妃恩爱污点了。说是当时王爷本来要迎了那女子回府,只是那女子无福难产死了,王爷又执意将此女抱回府中,还说是做王妃养女。王妃虽不得宠,到底庇佑了这女儿几分。若当真那妓家女子进了府门,三小姐的地位说不得要比众人都低了一头。如今说是王妃养女,王爷又疼爱,日子倒也不难过。只是众人私下议论也都说,若是将来大了说亲事,这身份泄露出去,不知有谁家能不在意呢。
怀蕊还小,眉目间却也气度自持,瞧着与一般名门闺秀一般无二,只是神色有些傲气冷淡。见了新嫂子,起身盈盈见过。青罗瞧她神色风度,倒是有些像惜春的模样儿,心中一痛。忙强笑道,“我瞧了妹妹,竟有些像我家中幼妹,想起在家中与姐妹玩耍的光景,倒是觉得亲切极了。妹妹如今读着什么书?”怀蕊只淡淡道,“不过寻常念着几本书,认得几个字。”青罗瞧她那气度,自然不信的,知道是自谦了。只道,“我也没什么好东西给妹妹的,只有在家时搜罗的一些笔墨书砚,妹妹想来也用得上,回头带来送与妹妹。”瞧怀蕊神色倒是露了几分喜欢。
如此见过众人,上官启只道,“都是一家人,不必站着,坐吧。”怀慕青罗二人便在秦氏下首的空位上做了,丫头们又上了两盏茶。上官启又道,“我们上官家一贯人丁不旺,倒比不得京中许多公府之家热闹。”青罗谨慎答道,“媳妇家中也不过一个兄长一个妹妹,却也是没多少人的。只是兄弟姊妹们不在多,感情好能相互帮衬着也就是了。”心里倒是想起了贾家,那样多的人丁,还不是糜烂到了骨子里头?只是那么多姐姐妹妹一处,写诗饮酒赏花踏雪的日子,倒真是叫她怀念了。
安氏便笑道,“说是亲戚们少,也只是嫡亲的少罢了。婉妹妹和月逍家中都是名门大族,亲戚姊妹们也多,若相见自然不难的。只可惜王妃家中众人都沙场捐躯,实在可怜可叹。”说着便拭泪。
柳氏坐在上头,听得这话神色却是一变,强自压制住了,淡淡道,“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些也不必说。习武之人沙场捐躯,也是死得其所。总好过被奸佞小人所害,或者是庸庸碌碌做个谄媚之臣。”此话听着冠冕堂皇,却听得上官启和安氏都是神色大变。上官启自不必说,安氏却也被戳到了痛处。她本是上官启的丫头,一家子都是家生的奴才。自己生了王爷长子,封了侧妃,为了自己体面王爷倒也给了兄弟一些闲职,只是本不是仕宦之族,也做不来什么,只混口闲饭吃偶然歌功颂德做些粉饰太平的事情罢了。柳氏平时不吭声,此时说话这般狠辣。又细想想,不免冷笑,暗暗打着主意。总有一日,安氏一族非但要凌驾于秦氏之上,连柳氏的声名显赫,她也要彻底打碎了去,叫这世上每日能再指着她的痛处明着暗着讥讽。
青罗见说到了昔年秘事,再不插话,只偷眼窥视众人神色。上官启的神色微微含着怒色,却又极力压制。秦氏暗笑,想来只知柳妃嘲讽安氏而不知这昔年故事。怀蕊只是静静不语,却瞧不出什么,想来到底年幼,这些事情应当是不知情。怀思和葛氏面色忿然,想来是母亲被讥自己也没有面子故而恼怒,只是也不像是知晓真情的。只有安氏的面色奇异,先时只是愤怒,后来却又带着一丝神秘的讥讽与狠戾,只是一闪即逝。那一瞬间的神情被青罗瞧在眼里,直觉得诡秘,像是有什么极大的阴谋一般,后背一凉。只是安氏转眼间便又回复了那样平静神色,那些愤怒讥讽的情绪都隐藏不见,倒真是城府极深的。看了怀慕一眼,他却没看见,眉眼间隐约有一丝愁绪与暗恨,掩藏的极好,若不是她知晓其中情由也是瞧不出的。只是对安氏的这一点神色倒像是心里的一根刺,叫她有些不安。
上官启见柳氏当众冷冷刺他一句,却又不能明说,心里大是不畅快,便意兴阑珊道,“罢了,你们忙了这些天也乏了,如今也都见过了,便回去歇着吧。”秦氏便笑道,“可不是,你们是新婚小夫妻,陪着我们这些老的做什么。”童嬷嬷也凑趣儿道,“婉侧妃说的正是呢,才刚过来,世子一路便牵着世子妃,可紧张的了不得的,唯恐世子妃磕了碰了的。”众人便是一阵哄笑。
一时散了,怀慕正欲和青罗回去,柳氏一招手儿道,“慕儿且去忙你的,我和你新媳妇儿有话说呢。”怀慕略一想,便笑道,“我也许多日子没见母妃了,母妃竟也不赏儿子一碗茶吃么?”柳氏还未说什么,秦氏才刚走到门口,闻得这话儿掌不住便又笑了,像安氏打趣道,“云姐姐你瞧,这刚过门的媳妇儿是不一样,这话儿是怕柳姐姐吃了他的新媳妇儿呢。”安氏眉目不动,只答,“婉妹妹这是取笑儿呢,公主嫁进王府,谁不疼着,柳姐姐心疼公主还来不及呢,做母亲的见了儿子成了家,岂有不欢喜的。”秦氏闻得这话,安氏竟然又是要拿子嗣一事说话儿了,哼了一声道,“云姐姐这话说得自然有理,我是不懂的。只是这母亲好容易养大了儿子,指着娶个好媳妇儿光耀门楣,若是到头来只得了个泼皮破落户的女儿,岂不是气也气得半死了。这娶进个公主的福气,哪里是人人都有的呢。”
安氏心中大怒,自怀思成人之后,她自己深受这门第嫡庶之苦,为了娶个有门第的嫡出儿媳,也不知费了多少心力。只可恨怀思虽然也得王爷喜爱,到底被自己这个生母所累。求娶个庶出女儿倒不难,只是儿子已是庶出,自己又是这样身世,若是娶个庶出,只怕是要被人讥笑一辈子,是断不肯的。这蓉城名门大户王府之下重臣名将,一来想着怀思生母低贱,二来都觉怀慕以后称王的赢面远较怀思为大,家中虽然有适龄女子,竟然都装聋作哑不愿将嫡生的女儿嫁与怀思,说了多少话敷衍。甚至有小姐扬言道,“不求嫁与王府公卿,也断不愿认一个奴婢做母妃,一家子亲戚都是奴才。”她心中不忿与王爷去说,竟也是淡淡敷衍了事。最后好容易与桐城葛家定了亲事,葛家倒也是百年大族,嫁来的也是家中嫡出女子,只是葛家慢慢败落,如今也只剩了个空壳子,虽然门楣不低,却也没什么助力。当初葛氏嫁过来时,一应安排都是简单,昨日见了怀慕成婚的情景,葛氏一怒之下竟然称病不出了。今日虽然出来,那脸上神色也甚是不好。安氏不免又暗恼这媳妇儿不济事,是个沉不住气的。想自己这些年苦心经营,怀思如今的地位也算是稳了,昔年只想着娶个出身不俗的儿媳妇,如今看来倒是失算,竟是个没脑子的,也不能帮衬着自己。想着今日青罗举止行动端庄大方,应对得体的模样,安氏心里头一紧,知道这以后的日子怕是更难了。
却说青罗怀慕二人跟着柳氏一路往后头走,不一会子便到了柳氏所居的和韵堂。青罗细细一打量,便知这母妃却是无甚宠爱。昔年柳芳宜所居的宜韵堂紧邻着启怀堂,自王妃去世之后就封起来,再没有住了。柳芳和入府之后,便在王府东侧的和韵堂住了。如今和韵堂里头毫不见华丽景象,一应窗户都是寻常青纱糊了,园子里头也只种些碧草藤萝,倒是香气郁郁,只是一点颜色花草也无。进了屋子里头,也是青白二色装饰,博古架子上只搁着一个宣德的瓶儿,是青花缠枝莲的样子。帐子倒是上好的碧潮纱,只是年岁久了,那一点点晕染开的碧色盈盈也都黯淡了。只是这屋子里头悬吊着好些小盆栽的藤萝,人进屋子里头倒像是从林间穿过一样,嗅着那一缕异香,倒是别有情味。
柳氏招呼二人坐了,将所有丫头一概打发了出去。先时说是要和青罗说话,此时却只拿眼瞅着怀慕。怀慕心下了然,只道,“此间没有外人,母妃有什么话只管说吧。”柳氏听得这话,想是怀慕已经把一切都与她说了,心里倒是惊诧,转念又是一喜。以慕儿的性子能如此,可见对着新婚妻子是真心信任疼惜了。便感慨说道,“慕儿这些年瞧着光鲜,也实在是苦。身边也没有个知心的人照顾。我虽是他的养母,也不能常在他身边的。好孩子,你倒是合我的眼缘,我瞧着慕儿对你也是真心,以后你要好好扶持于他,照顾他才好,你们好了,我才有面目去见我地下的姐姐去。”柳氏性格本是极温柔的人,只是少年逢了巨变,这才变得如今这般阴沉不定,如今忆及亡姐,只觉得孤苦无依,竟然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青罗心里虽只是与怀慕结了盟约,却非关儿女之情的,本欲和柳氏说明,见她哭的那样伤心,到底也不忍得,只上前递了帕子与她拭泪道,“母妃莫要伤心,我们自然要孝顺您的。”柳氏本满心里担心怀慕对青罗也如上官启对自己姐姐一般,平白误了一生,如今看二人情状倒像是夫妻和睦,心里倒也欢喜,便拭了泪,又好生嘱咐了一番,说了好些家常话儿,也就放了二人回去。
二人出了和韵堂,怀慕只道,“在自己家里坐轿子甚是无趣。这几日虽然在东湖上住着,我先领你去瞧瞧咱们日后住的地方。”又对后天跟着的人道,“你们且回去,不必跟着。”说着便引着青罗往前头走。青罗见四下无人,低低问道,“我们的事,你不打算告诉母妃么?”怀慕略沉吟一会,道,“我二人之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知道的多了,反而容易生了是非,到时候一个不小心传出去,对你我声名也是不好。外人不必知道这许多,只见我二人夫妻恩爱便是了,一切事情也就顺理成章了。”青罗见他说得有理,也就点点头,只默默跟着他后头走。
方走到外头廊子里,抬头一望倒像是要变天似的。怀慕便喊了一个丫头,“你去取把伞来。”对青罗笑道,“我们且在这里站一站。”
那丫头说话便去取伞,不过顷刻功夫,当真密密地下起雨来。王府里头本是极热闹的,此时各人都去避雨去了,廊子里头便只有他们两个人。青罗也不说话,只望着前头层层叠叠的重檐翘角。迷蒙的雨色里头,一切都像是隔了一层似的,那些画栋雕梁,鲜花着锦,都像是褪了色似的。青罗心里微微叹了口气。这样的鼎盛繁华,也不过是隐匿着魑魅魍魉的空壳罢了。外头人看着堆金砌玉,其实内里艰难,谁又知道呢。就像是自己千里之外的家族,世代簪缨钟鸣鼎食,如今可不也就雨打风吹流云散了么。她本以为自己看的通透,其实如今卷进这是非里来,才知道都是身不由己。纵然知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怎样的富贵都是烟云一场,然而却又不甘流落飘零,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予他人做主。所以人才活的如此艰难,为自己的这一口气,一条命,一点奢望和执念,就这样挣扎一生。
雨中的庭院深深,恍惚看起来与自己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那样相似。然而一切都已经不同。大观园的杨柳扶堤烟波醉软,这里仿佛都能寻得到似的,然而此时的她,已经能看的出花间叶下的明争暗斗。那些年少无忧,赌书泼茶的岁月,都在定云江江水的那一头。那个叫贾探春的女孩子,撑着一柄桃花伞,在沁芳溪上夹岸的繁花中微笑着望着她。眉眼那样清明,带着对自己出身的不甘与不甘人后的聪慧倔强,那样充满希望的眼眸,如今看来是那样的简单清楚。而这一切的情绪现在都掩藏起来,好像是眼前这一帘绵绵的雨水,将一切的爱恋,仇恨与挣扎都掩藏起来,再也不露一点痕迹。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她在这一瞬间,望见了自己旧日的人生和年少的自己。然而过去种种已隔了蓬山万重,隔江人在雨声中,连她自己也分辨不清了。而今日,她新的人生,已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