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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春丽打开一个木箱,从里面翻出几个厚实的牛皮纸信封——信封里全是一张张设计图稿,杨宕勇估算下,这怕是有三五百张了!她有这么多衣服可设计?
面对这么多设计稿,第一次,杨宕勇怀疑自己未来的人生阅历是否够用。
太可怕,太那啥了。
先粗略翻了翻,找出一些自己感兴趣的,然后再就那些稿纸仔细看看,杨宕勇长吁口气。
还好还好,时代的差距还在,不然自己就要出大丑了。
以杨宕勇的眼光看,这位阿姨可算是服装设计领域的大咖了,很多服装设计的就算再过几十年,照样不过时,单排扣,双排扣,大翻领,呢女春衣,粗呢女长大衣,女童春装,夹克……
那时候的服装商场里,这些款式的服装不要太多。
人家是专业的,自己是业余的,这点杨宕勇承认,而且从这些设计中可以看出,阿姨在设计时还是很保守,很好理解,时代不同。
“阿姨好厉害,不愧是上过大学的,这些都很不错啊。”
余晓燕在一旁跟腔:“是啊,好漂亮的衣服!好想都买回家。”
“是吗?只是一些草稿,入不了大家法眼。”
任春丽心里苦笑,自己设计的厂领导看不上,也就小朋友才喜欢?
“阿姨,有草稿,工艺设计您了解吗?”
任春丽被杨宕勇的问题问笑了:“工艺设计?那可是我当年大学读的专业,你说懂不懂?”
杨宕勇知道自己问蠢了,问人家服装大咖关于服装的专业,这算班门弄斧?还是关公门前耍大刀?
“阿姨,您看这幅草稿。”杨宕勇指了指手上的设计稿纸:“我说说修改意见,您能不能把我说的重新画出来?”
“没问题!”
任春丽将桌面整理下,将各式各样笔与颜料放好,拿着那张稿纸:“说吧,哪些地方该修改?”
杨宕勇手指轻点图纸所绘:“厂里需要的是女士羊绒衫……领子用半高领……下摆要加长,看起来像连衣裙,可又没那么长,对,到这里就成,袖子为长袖,袖口要在手腕还要再下一些……”
“……这个套头衫领口用V领,领口深些,再深些,左边设计一排珍珠,到这就可以了……衣服太暴露了?太暴露就对了,这是给歪果仁设计的衣服,那边开放的很,要不怎么配得上腐朽堕落……衣服要宽松,画起来不能像刚才那样体现女人曲线美……喇叭袖,袖幅要宽大……再宽大,展开就像一只张翅蝙蝠,衣服上设计提花螺纹……”
“这个套头衫采用一字领,七分袖……厂里有烫钻吗?就是把人造水晶装到衣服上,没有?这个太遗憾了,要是在领部或胸部有些仿钻点缀就更好看了……”
两人一个说一个话,很快就设计了几款羊绒衫。
其实羊绒衫的款式就那么几种,无非是在领子袖子上做文章,除了那件宽大形同蝙蝠的设计,其他看起来都很眼熟,也就在廓形、领形、肩形、袖形、边口上有变化,大家看起来并没觉得杨宕勇说得有多神奇。
“这几种款式差不多了,不过颜色,颜色才是最重要的,灰色是百搭,白色黑色也很高档,可你们不觉得色彩太少了吗?就这么几种颜色,穿多了,看多了不觉得无聊?为什么不能做些果绿色粉色酒红色孔雀蓝出来?这件蝙蝠衫除了白色和黑色,还能用粉色草绿色,看起来不显得年轻?这方面阿姨是专家,能不能在颜色上想想?”
任春丽给设计稿上了不同颜色,几种颜色的设计稿放在桌上,有的端庄典雅,有的轻松明快,各有各的不同,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任春丽拿着那张上了草绿色的蝙蝠衫设计稿入神,要是有人穿着这么件衣服走在大街上,被人当奇装异服,翻白眼骂伤风败俗是肯定的,可她心中却有个长角的小恶魔不断发出诱惑:这才是我想要的,我也要有一件!
余胜利眉头紧锁,有些迟疑:“这可以吗?像这个,流里流气的。”
杨宕勇马上反驳:“不是说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吗?这又不是卖给自己人,出口的,当然要按照人家习惯来,就像我们觉得穿喇叭裤不好看,可你管天管地管空气,还能管外国人穿成什么样?”
任春丽有些不确定:“应该可以?”
“要不,试几件?勇勇说的颜色,印染厂可以做出来吗?”
“边疆毛纺厂有自己染色车间,我前几年跟他们技术员试制过不少颜色,应该可以。”说到这,任春丽又有些犹豫:“不过领导当时觉得我不务正业,不让染色车间的人帮我搞颜色试制了,也不知他们后来有没有再研究,当时那些配方现在还在不在?”
“以前做过就成!我去找毛纺厂领导,让他们配合我们工作,这是要出口外国创外汇的,是政治任务,他们必须配合!”
杨宕勇心里的小人偷偷吐舌头,余伯伯就是大气,明明是给自己帮忙,到他嘴里就成了政治任务,你要是不帮忙,无数小鞋就等着你了。
“伯伯,新款衣服做出来,你打算怎么在广交会让外商了解?”
“这算什么问题?摆出来给他们看嘛。”
杨宕勇摇头:“这不成,光摆出来还是吸引不了人,你得做广告啊。”
“什么广告?”
“你得找人拍组穿了我们厂羊绒衫的照片,放大了印在纸上,就像年画一样,不过比年画还要大,大很多。到时候你把他印了照片的广告在展馆里一放,人家客商隔老远就能看到,不用进门就知道你再卖什么,卖的东西穿身上是什么样,这才可以。”
见余胜利还没想明白,杨宕勇又解释:“我们这羊绒衫出口方向只有两种,要么欧美,要么扶桑,所以拍照片就要找跟那里肤色长相差不多的人来拍,这样人家才有最直接感受,你看,这位阿姨要是穿了什么衣服,你看到她穿在身上,是不是也能想到吕阿姨穿在身上什么样子?扶桑人长得跟我们差不多,找个好看点的来拍就可以,至于欧美,就要找欧美人来拍了。”
一想到外国人,余胜利就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这里不允许欧美人过来,要找欧美人就要到首都去,去了也不好要求她们配合。”
说是开放了,但这时候外国人在共和国并不多,除了外交官员,就是少量留学生,至于客商?也就广交会时在那边会出现,平日哪有什么外国人出现在内地?大街上要是有个外国人走动,那是要满大街像看外星人一样围观的。
“怎么不可能,那些真正的外国人当然不成,可六十年前北方邻国变故,不是有不少罗莎人跑我们国家来了?我记得边疆就有吧?还成了一个民族,他们可是正宗欧罗巴人,跟那边一样,找他们来拍不就可以了?”
杨宕勇才不害怕正不正宗,那么循规蹈矩干什么?余伯伯军人出身,守规则讲纪律已经深深刻入他的骨子里,一是一,二是二,变通?不存在的。可杨宕勇虽然在军队大院长大,他没当过兵,五十多年阅历下来,他或许也守规则讲纪律,但后世东西看多了,想法当然也跟现在人不一样。
杨宕勇能接受在后世看来不可理喻的事情,可他也时不时想跳出来出个头,冒个泡,发出一点不一样的声音,至于别人是否能接受,那就看天了。
一时成败有那么重要?时间会验证我说的话。
“拍照片最好别在室内,找个白人女模特,在什么雪山下的路边,白桦林里小木屋,背靠小溪的小木屋,这些地方拍拍,模特最好瘦些,骨架子大些,脸上别笑,一笑人家都注意模特了,谁注意模特身上衣服?再看这衣服,下面搭条军裤是肯定不行的,你该让模特穿条健美裤。”
一屋子人全都听傻了,那些场面都理解,可配在一起咋就那么怪异呢?一直到后面,终于,出现他们不理解的东西。
“什么是健美裤?”
杨宕勇一时语塞,健美裤?貌似还要再过几年才会出现在共和国大地。
“这个,就是舞蹈演员在台上表演时穿的裤子,那种紧身的,完美贴在身上,看起来就像没穿衣服的裤子,要黑色的,不知道边疆舞蹈团里有没有。”
“这个要问问,女模特也能从舞蹈团借调下,不过,”余胜利用怪异的眼光看着杨宕勇:“勇勇,你都从哪里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你这么小,思想很是不健康啊,你爸你妈都是大知识分子,为人处世很善良,可你看看你自己,啧啧,我该考虑让你当我女婿是否合适了。”
余晓燕闹了个大红脸,耳根烧红,不依摇着父亲的手:“爸!你在说什么啊?谁要嫁给他!”
余胜利哈哈笑着把小女儿抱起来:“不嫁不嫁,我家丫头陪我这糟老头过一辈子。”
对杨宕勇来说,羊绒衫厂只是他一时兴起脑子一热想出来的玩意,他最重要的事还是学习,学习,再学习。
下学期杨宕勇就要上小学四年级了,可三年级期末考试,很罕见的,杨宕勇语文头一次没有没有扣卷面分,倒不是他的字写的好看了,而是老师在理解题与作文上给他扣了五分。
头一次,语文只有九十三分。
这让杨宕勇不得不重视起来,作文扣分这个没办法,这个是老师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可理解题扣分,原因是没有按照标准答案回答,这个就很让人郁闷了,什么标准答案?作家自己写的东西,要是按照自己理解来回答,怕是也算错吧?
没写出标准答案,是因为上课时,杨宕勇觉得课文都背下来了,再重复没什么意义,于是老师在台上讲课,他在下面心中思考如何设计无人机——他走神了,不是走神了一节课,而是好几天都没好好听讲。
于是期末考试时,报应来了。
他头一回回家屁股吃了顿笋烤肉,妈妈打的那个狠哟,上辈子挨打已经忘记,这辈子又记起那种感觉了。
只是……
上辈子是挂红灯笼挨了母亲打,这辈子居然是没考满分挨打。
“班里第一有什么用?你怎么不看你们年级成绩更好的?别的学校考满分的大把有,你怎么不看看人家!”
好吧,自己又体会了把别人家的孩子威力如何了。
母亲原来不管自己学习了,这次期末考试后,母亲又严厉了起来,这下写作业旁边坐了个严母,让杨宕勇浑身不自在。
连笔字?写得什么东西?这么难看,重写!一笔一划的写!
一笔一划也这么难看?写慢点,好好写!
又是一顿打,这次是字难看。
杨宕勇好想哭:我就没这方面天赋,再练也练不出来啊。而且一笔一划写,这速度慢的,简直无法忍受,哪位菩萨来救救我吧!
什么业余爱好?在把成绩提高到双百前,还是算了吧,学习更重要。最多,每天休息时去搞搞你的业余爱好。
这些日子杨宕勇过得很是煎熬,几十年没过过了,他算理解当年自己为什么厌学了。
其实母亲的想法杨宕勇很理解,望子成龙嘛,只是母亲明知道欲速则不达,却总是忘记这一点。杨宕勇想跟母亲好好谈谈,可谈了也没效果,今天谈了,母亲觉得杨宕勇说得有点道理,明天又着急了,继续严格要求。
今天余胜利来找杨宕勇,母亲不好反对,杨宕勇这才得了解放,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出来。
杨宕勇不觉得羊绒衫有多重要,以后共和国可是纺织大国,什么服装没有在共和国制造下变成大白菜?就算软黄金,那也还是服装啊,有什么困难的?
余胜利却把这个当宝一样重视起来,用一年多的时间将杨宕勇想的一点一点变成了现实,虽然觉得杨宕勇想法在什么地方有问题,但伟人不是说了,黑猫白猫抓老鼠是好猫,新鲜事物就该尝试,他年纪大了,有些东西不好接受,可年轻人呢?外国人呢?
只要外国人接受就成!
吃了晚饭,余晓燕跑到杨家,拉着杨宕勇出去散步消食。
俩人走在站里的斜坡上,看着满坡盛开的刺蓟,不时有肥灰兔从前方蹿过,消失在花海中。
余晓燕黑皮鞋踢着脚下的小碎石,脸有些粉红:“勇勇,你从哪学的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好流氓!”
“你是说我在厂里说的那些?这怎么就流氓了?”
杨宕勇很是无奈,别说三十年后,就算再过十年,那时的小孩也不会觉得自己当时说的有什么问题。可现在,想想国人对喇叭裤的看法,自己说的那些还真是离经叛道。
问题是不离经叛道,你生产的东西还出不出口了?
“那些都是我看了外文资料,从里面总结出来的。”
杨宕勇不得不给自己这青梅竹马长大的朋友解释,不能让人家真觉得自己是流氓。
为了学外语,父亲在出差时买了不少外文资料,有报纸也有原版杂志,大多是父亲去广州出差时买的,当时还买了个索尼砖头块录音机,很大的那种,还有一些英语磁带给杨宕宁杨宕勇兄弟学习口语用。
不过俩兄弟更喜欢父亲当时买的乡村音乐磁带。
学习很辛苦,听听音乐放松下心情不是很好?
杨宕勇怅然道:“有些东西,大家现在还不能接受,可时间会证明我是对的。”
余晓燕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对这位从前的跟屁虫弟弟,余晓燕现在心情很复杂。
余晓燕觉得勇勇学习好,知道的东西多,能搞发明,能造出很多很好玩的东西,那些新奇的东西都那么有吸引力,勇勇或许自己都不知道,他在学校女生里多有吸引力!不少女生看勇勇眼神都不大对,尤其是他的同桌,那更是都追到家里来了!
可勇勇做的事,说的话,又在站里引起了不少闲话。有说他是怪人的,有说他思想不健康的,余晓燕敏感的感觉到周围的大人说到杨宕勇时,不少人是嘴里笑嘻嘻,心里麻麻批的。
这让余晓燕很是担忧。
“对了,有关厂子的事,我还有些想法,你转告给余伯伯好了。”
“你自己为什么不说?害怕了?”
一想到父亲开玩笑说不让杨宕勇当他的女婿,余晓燕脸颊就有些发烫。杨宕勇什么都好,就是想法太多,有的有些大逆不道了。
杨宕勇倒是没想那么多,只是一摊手无奈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妈最近管我学习管得很严,不让我分心,要是知道我没如她所愿安心读书,而是想那些杂七杂八事,我妈怕是更不舒服了。唉,都怪我太笨,要是像我儿子那么聪明就好了。”
一想到自己儿子每天不复习不预习,回到家不是玩他幼儿园的玩具小汽车,就是把钱罐里的硬币撒床上,一枚一枚数着玩,最后成绩却一直保持班里中上,考大学的成绩也不错,杨宕勇就觉得自己怎么没那种智商?
和儿子比起来,自己这个老爹果然是够笨的。
“羞不羞,你才多大就想有儿子了?谁给你生孩子啊?!”
余晓燕满面娇嗔,笑着跑开了。
杨宕勇望着跑远的小姑娘愕然无语,心头一转,知道她想岔了,欲要解释却觉这事没法说,只好装作开个玩笑,朝边跑边回头看自己的余晓燕做个鬼脸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