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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夷不由想到了入宫时站在肩舆边的周忆柳。
一个温柔可亲,看着与世无争的小娘子,想生育皇子、成为天下最尊贵的那个女人,会放过皇帝最爱的张贵妃吗?
张雪亦还在哭泣,流泪,骂人,更多的是伤心……
而辛夷像根木头似的杵在床边,翻来覆去只有那两句话“娘子保重身子,多喝热水”。
她的敷衍了事,终是惹来了张雪亦的怒火。
“滚!蒙柠,让她滚出去……”
张雪亦气喘吁吁,又怄出一口血。
辛夷闻声站起,摸索着想找自己的丫头。
“等等……”张雪亦身子趴在床边,抬起头来,唇角挂着血丝,突然鬼魅般盯着她,“你当真不是张小娘子?”
辛夷咬着下唇,摇摇头。
“我也很想我是……可我偏生不是。我治不了你的病,更不懂医术……”
张雪亦这一次盯了她许久,眼泪就那么滚下来,断线珠子一般,默默地流淌,然后她吃力地朝蒙柠摆了摆手。
“让她滚……滚出去!”
蒙柠眼里闪过一抹异样。
张雪亦被官家宠坏了,脾气本来就大,生病后更是如此,动不动就歇斯底里地作妖,这个阿依玛就算治不好病,也非得吃她一顿苦头不可,张雪亦怎么就这样放她走?
辛夷也有些意外。
她以为今日入宫凶多吉少,没有想到张雪亦会轻易放过她。
不过,走出会宁殿,这件事就了结了吗?不会的。
辛夷眼角的余光看到了蒙柠脸上几不可察的一抹失望,微微一笑,说出一句让她更失望的话。
“我们大理有一个巫医,十分了得……要是娘子不嫌弃,我马上让哥哥给他捎信,将娘子的病情说给他……兴许他会有办法?”
张雪亦垂着眼皮,“没用了……”
“有用的。张娘子你不要放弃。”辛夷说罢朝她重重点一下头,拳头打气般捏起,表情真挚。
“我当初身受重伤,已经都死过去了,哥哥说我连呼吸都没有,也是那个巫医把我治好的……你等着。”
说罢,辛夷转身叫来绿萼,将找巫医的事情告诉她。
“你回驿馆告诉哥哥,宫里的张娘子病得十分可怜,让哥哥快一些。”
绿萼震惊地看着她。
辛夷道:“愣着干什么?快去!我在宫里等你消息。”
绿萼不想离开辛夷,当着张贵妃的面又不能不听辛夷的指派,“是。婢子这就出宫去找少主。”
辛夷点点头,规规矩矩地坐了回去。
“张娘子,我自不量力留下相陪,不会妨碍你吧?”
张雪亦看着她瞎掉的双眼,不知是哪一股情绪发作了,猛地咳嗽几声,摇了摇头,竟然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感觉来,苦笑道:
“不碍事。我听着你的声音,也觉得安心几分。蒙柠,去给姑娘准备房间……”
“不用了。”辛夷笑道:“我就在娘子房里打个地铺便是,晚上还可以说说话……只要娘子不嫌我烦,我想多陪你几日呢。”
蒙柠的目光诧异地看过来。
要不是辛夷看上去确实是个瞎子,她都要怀疑这个人有什么企图了。
有谁愿意主动相陪一个病入膏肓还无理取闹的贵妃娘娘?
“是。”蒙柠脸上很是复杂。
她猜不到辛夷心中想些什么,张雪亦破罐子破摔,根本不会去想她在想什么,只是无端觉得跟她投缘,就将人留了下来,听她说巫医治绝症的事情。
希望是比金子还要宝贵的东西。
辛夷身无长物,唯有一张嘴,竟让张雪亦的脸上散发出久违的光彩。
赵祯下朝后过来了一趟。
他见辛夷也在她房里,而张雪亦面带微笑地同她说话,神情平静,一颗心稍稍安定,朝辛夷赞许地点点头,压下心里的疑惑,陪张雪亦小坐片刻,便以批奏表为由离开了。
赵祯前脚一走,蒙柠后脚就端来了张雪亦的汤药。
紫檀木的托盘放在床头的几上,她正俯身去扶张雪亦,辛夷突然慌慌张张地站起来,砰的一声,将托盘连同汤药碗打翻了。
“你在做什么?”蒙柠不悦地回头。
辛夷紧张地弯下腰去,在地上十指乱摸,“我着急出虚恭,张娘子……我是不是打碎了什么东西……我回头让哥哥赔……”
张雪亦看着她害怕的样子,嘴角微抿。
“赔什么?会宁殿连一只碗都摔不起么?”
蒙柠:“可是娘子,你的药……婢子们煎了两个时辰呢。”
不说还好,一说张雪亦就怒了。
“两个时辰,我看你们煎两年也没有用。连本宫的病都治不好的汤药,拿来何用?拿出去,本宫不喝这无用的东西……”
张贵妃撒起泼来无人能治。
蒙柠看着贵妃气得通红的脸和毫无血色的嘴唇,默默地扶张雪亦躺下,收拾起药碗出去。
辛夷在杏圆的搀扶下去出恭,四下无人时,她让杏圆背转过身去,然后坐上恭桶,将双手凑到鼻尖,轻轻一嗅。
迟疑一下,又将手指压在舌尖,登时变了脸色。
她的手指上,是残留的药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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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绿萼便回来了,带来高明楼的口信。
高明楼不便入宫,但让辛夷放心,他已经写好信飞鸽传书回大理,叙述了张贵妃的病情,让巫医捎来医方或是亲自前往大宋一趟。
张雪亦听了,更是有了几分期待。
而传信的绿萼却是一头雾水,从头到尾她都不知道哪里有什么盖世巫医,更不知道为什么少主要配合辛夷说谎。
但绿萼是个下人,少主吩咐她务必看好阿依玛,以她的安全为首要,她也不便多说什么,凡事都听命令而为。
杏圆更是如此。
绿萼一来,杏圆便寻了个借口出去,与皇城司派来的小太监打了个照面,将辛夷的交代捎出去,顺便把傅九衢的口信捎回来。
看她那一副熟稔的表现,分明就是皇城司里的老察子了。
辛夷猜得不错,这个时候长公主府派到她身边的人,就不会是普通的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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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过得很快。
傍晚周忆柳来探病,听说辛夷准备找大理巫医来给张贵妃治病,而张雪亦在她的撺掇下,不仅信了,整个人还容光焕发,精神都好了许多。
周忆柳又惊又疑,越发怀疑辛夷的身份,一时心绪繁杂,竟生出一抹控制不住的戾气。
回到鸾翔阁她便摔了东西,直到入夜时,一个宫女偷偷摸摸来后殿相见,告诉她会宁殿里发生的事情。
“她当真那么说?”
“是,婢子看着不像作假。”
“她说什么,那蠢货就信什么?我不是告诉你,一定要煽动那蠢货,让她相信眼前的人就是张小娘子,让她一定抓住这颗救命稻草,务必要她施救不可吗?”
“贵妃听她的,婢子插不上话。”
“废物!”
周忆柳沉默片刻,突然转头一笑,“也好,天堂有路她不走,地狱无门她闯进来……不是住在会宁殿吗?不是要陪贵妃说话吗?那就让她陪个够,陪一辈子。”
~
这天夜里,乌云遮住了月光,阖宫暗沉一片。
赵祯在福宁殿批完折子,夜已经深了。他本想去会宁殿看看张雪亦,这两天贵妃情绪忽上忽下,身子骨越发不好,让他隐隐有些不安,但内侍说周娘子夜膳时胎动不安,叫了两次太医去问诊,饭也用得不多,赵祯脚一转,便去了翔鸾阁。
周忆柳披衣坐在灯下,正在缝一个婴儿用的虎头帽,面带微笑,神态安详平静。
她似乎没有料到赵祯会来,抬头看一眼,眼圈一红便笑了。
“官家怎么来了?”
赵祯见她要起身行礼,连忙将人托住。
“快坐下。朕说了,怀着身子无须在意礼节,尤其在你房里,又没有外人……”
周忆柳抿唇微笑,“官家是天下人的君王,妾身卑贱之身能得君恩已是万幸,哪里敢慢怠君王,不守规矩?”
“你啊,就是太守规矩了。”
比起张雪亦的飞扬跋扈和专宠逾矩,周忆柳行事亲和谨慎,让人挑不出半分错处。
赵祯心里叹息,世上只得一个张雪亦,脸上却是挂着笑斥责她,“一看你就是长公主教出来的。”
听到长公主,周忆柳心里针扎似的疼痛。
她含笑转身为官家倒水,赵祯顺势拿起周忆柳没有做好的虎头帽,比划一下,大概是想到小皇子出生的样子,目光更为柔和了几分。
“昨日你看到一念和二念了吗?”
周忆柳嗯声,“看到了。”
赵祯听她语气低落,转过头来问,“如何?”
周忆柳含笑摇头,眼底却有浮动的水花,“都怪我亏了他们,没有自小养在身边……他们待我仍是不太亲近。”
赵祯叹气,与她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
“慢慢来。孩子尚小,长大就会明白了。”说到这里,赵祯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目光瞟过周忆柳的肚皮,把人拉过来,将耳朵贴上去听了半晌,让肚子里的孩子踢了一脚,满意地微笑抬头。
“等小皇子出生,你想要一个什么位分?”
周忆柳故作惶恐的样子,泪光莹莹地拜下。
“妾身不敢妄想,妾身此生最大的愿望,一是常伴官家左右,二是……三个孩儿能围绕膝旁。别的,妾身再无所求。”
碍于她“从儿格”的八字,赵祯从来不提此事,原本也是一时高兴随口说说,见她诚惶诚恐楚楚可怜的模样,心里一动,倒是当真生出几分怜惜来。
“你看看你说的是什么丧气话?都说母凭子贵,这大宋还有比你更尊贵的女子吗?何人敢说你卑微?”
“官家……”周忆柳泪光楚楚,顺势倒入赵祯怀里。
赵祯轻笑着揽住她,捏捏肩膀,细声安抚。
他没有看到怀里的女子那一双明亮而凌厉的眸子,闪烁着何等慑人的光。
躺在天子怀里,周忆柳要的再不是区区一个郡王妃的名分。
既然傅九衢不要她,那就让他陪着他心爱的女人……一起下地狱吧。
·
二更天。
周忆柳刚气喘吁吁地从赵祯身上下来漱口,就听到殿外传来疾速的脚步声。
她回头望一眼纱帐,出得门去。
嘘一声,将人叫得远一些才问:“何事慌张?”
“哎呀周娘子,会宁殿那位快不行了。快些去禀报官家吧。去得晚了,怕是见不着最后一面了……”
周忆柳心下咚地一跳。
这么快?
那个三千宠爱于一身的女人终于要死了吗?
可怜见的。
说什么圣眷不衰,结果那男人还不是睡在她的床上,与她颠鸾倒凤——在他最疼爱的女人临死的夜晚。
世上哪来什么深情厚爱?只有男人的移情别恋。
周忆柳突然就不想赵祯去见张雪亦,不愿成全这一对鸳鸯了。
临死都见不到官家一面,张雪亦内心一定很痛苦吧?官家所谓的恩宠也就是一个笑话吧?
“张娘子传病危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官家操劳国事,好不容易才睡下,还是不要吵他了吧?再说,官家也不是大夫,去了又有何用?徒增伤感罢了。”
周忆柳叹息一声,站得稳如泰山。
“快去把太医院的魏大夫,谢大夫、郭大夫,统统叫去会宁殿,务必保住张娘子性命才好……”